“一件西服”
他死了,没有凶手,或者在场的那几个人都是凶手包括他自己,只是没人会记得这件事。
那天是周日,人们记得很清楚,他出门时穿了一件灰棕色的高档西服却配了条洗旧的牛仔裤,没有领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粉红色领结,这看起来与那西服格格不入。
“赛尔夫人,很高兴见到您,您这是刚刚采购回来吧!”他一边抚平西服口袋旁的褶子一边神采奕奕地打着招呼。
“是啊,年轻人,你今天看起来精气神不错!”赛尔夫人把两兜子食品都攒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经用钥匙开了家门,还没等他再作答复,关门声已经把他们的对话斩断了。这个高傲的富太太如果不是因为破产风波,她是绝不会来这样一个她眼里的贫民窟的。在这一片的住户中也只有她能每天提着几大袋食物满载而归。
他往楼下走去,他上身僵硬地左右摇着,或许是怕把那高档西服弄出新褶子的缘故,胳膊也没有大幅度的摆动,但腿脚伶俐得三步并两步到了楼下。
在那儿,他遇见了他的老邻居,“嘿,约翰,我的兄弟,你看我这身行头怎么样?是不是有了点贵族气质?”他有点儿期待地看着约翰。
“要不要来点酒儿,苦艾酒让人似神仙,哈哈!不骗你的!”约翰提着一打酒看都没看他一眼,嘴里的浓重酒气让他往后稍了几步。
“不了不了,兄弟,回头请你喝酒啊!”,听到这儿,约翰才看了他的脸一眼,回了句“说话算数”。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儿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约翰这个酒鬼会喝垮你的。”一旁的凯勒老妇人一脸讽刺地见缝插针道。她是个无所事事的老妇人,准确地说是个爱嚼舌根的长舌妇。她的丈夫在她五十岁时就去世了,邻居们都说是被她那张臭嘴咒死的。自那以后她再没和什么男人来往过,说来也正常,有哪个男人愿意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毒舌驼背的女人待在一起呢。无所事事的她也只能每天在楼下摸索些八卦填饱肚子。
“确实有一件好事儿,凯勒太太,不瞒您说,我得了一笔小钱,也不枉我每天买那些该死的彩票。”他把头撇向一侧,放低了音量,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他知道这里的人都看不得别人发财。
“那,那就祝贺你吧,但愿你能看好了那些钱。”凯勒太太语气里夹着嫉妒,扭身走向别处,不再自讨没趣儿。
周日的贝洛特街上的商店都客满为患,人们要抓住这一周一次难得的打折机会淘到物美价廉的理想品。那家他中奖的彩票屋就在这条街上。他的住处离贝洛特街大概有一公里左右,平时他在上班的面包店下班后都会步行来这儿花四法郎买张彩票,一张最便宜的彩票。就在这周一,他发了一笔财。
他目睹了一位拄拐杖的老绅士在掏口袋时,带出了一个皮质的钱包。之所以这个钱包会落在他手里,是因为老人并未察觉,而那钱包又刚好掉在了一个被掀了井盖的下水道里。那时的他正像往常一样步行着去买张彩票。目睹了全程后,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去那井盖旁瞧一眼,如他所愿的是,那个皮质钱包就在井里一堆干垃圾上静静地待着。他难掩欣喜地跺了跺脚,俯下身去,伸手刚好够得着。他打开那钱包,里面整齐地罗着十几张钞票,一些卡片还有几枚硬币。
“嘿,老兄,这样吃独食可不好,我想那或许是我先发现的。”他刚把钞票整齐地拿出来,身后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哦?”他一边发出质疑声一边转过身去,那是一位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你先发现的?那为什么它在我手里?”他不想做任何退让。
“嘿,放松,我不会要你兜里那一沓钱的,你只要把这包给我就够了。说实话,其实我想知道那包里还有什么我感兴趣的玩意儿。”这话让他长舒了一口气,“票子归我,其余的,你尽管拿去。”说罢,他想都没想直接把那钱包塞到了流浪汉的怀里。两个人似乎都很满意。
此时,他就走在贝洛特街上,或许是巧合,他又碰见了那流浪汉,这次他看起来没那么蓬头垢面了。
“是你啊,那皮夹子让你看起来得体些了!”他带着些戏谑对那流浪汉说。
“是我,老兄,你看起来也被那西服衬得神采奕奕啊。”流浪汉一眼看穿了他。
“是吗?其实我也觉得这西服显气质,这都是那皮夹子里的钱的功劳。”
“老兄,可能你有所不知,我认识那丢皮夹子的老绅士,他是我老朋友了,我们都是这条街上的常客,他常给我些面包和牛奶。我把皮夹子还给他,向他说明了缘由,他是个慷慨的人,所以还赏了我一笔钱。”流浪汉挺了挺身板。
“哦,是吗?看起来你还算个正直的人?那也不瞒你说,我用那皮夹子里的钱买了一张面额最大的彩票。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想着就算没中也不会亏本,但没想到老天眷顾我,让我中了大奖!我透支买了这件西服,高档西服!哈哈!”他这次说的声音很大,好像想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到,“现在我正要去兑奖呢!”
“那,那祝你好运!”流浪汉说罢就钻进了一条巷子。
他在街上耽搁了太长时间,街旁的店里已经没了刚来时的鼎沸。他加紧了步子走到那件不起眼的彩票屋前。
“老板,你看看是谁来了?”他语气里满是兴奋。
“是你啊,我的老顾客,恭喜你,上帝的宠儿!你中了店里最大的奖!你如果早点买那最贵的,说不定早就能过上富贵日子了呢!”老板招待他的方式不同于往常。
“那可不一定,只有那天是我的幸运日,那一连串的幸运!”
“一连串儿?”
“哦,不,没什么。钱在哪?”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去给你取,稍安勿躁,如果它是属于你的话,那它跑不了的!”老板转身进了最里面的小隔间,过了几分钟,提着一个皮革质地的黑色手提包出来了。
“这里面装的都是钱?都是我的钱?”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啊,是啊,你可以清点一下!为了这个难得一见的大奖,我还准备了一个皮包,一个黑色的看起来不那么声张的皮包,这多有仪式感啊!”老板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
“那,多谢了!”他在点完了最后一沓钱后撂下一句话,转身走出彩票屋。
天色渐晚,他走出彩票屋时,街上已经被夕阳包围。他把包提在左手,右手拿着烟在抽,他猛吸了一大口,这让他很满足,平时的他并不总是能够抽上烟。
店里的人渐渐走光了,街两旁的巷子也暗了下来,他不知是精神紧张还是错觉,总觉得身后的影子被拉得特别长。
他正想着,把烟往嘴里送时,左手一哆嗦,身体也跟着被拽了一下,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等他反应过来,左手只剩些沾着的烟灰,是有人抢了他那装满钱的皮包。
他转身朝那夺包的人追过去,他攒了一大口气向那人冲过去,可是好像身体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难以发力。想来一定是那西服的缘故,这一天他为了让西服看起来平整都保持着僵硬的体态。在这关键时刻,却被那西服拖了后腿。
“混蛋,给我站住!”他刚喊了一句,脚底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在地上。他竭力站起来,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狼狈。有趣的是,是个井盖,是那天他捡起皮夹子的那个下水道的井盖。他骂了句“该死”,用手拍着身上的尘土,这一刻好像那西服比起那些奖金更值钱,更值得他付出精力。让他抓狂的是,那西服粘上了一些黏糊糊东西,这好像一下子动摇了他继续追那抢劫犯的念头。他站在那愣了几秒,看了看那条抢劫犯钻进的巷子,走了过去,这次他是大步流星,甩着胳膊走过去的。
“算了,这么黑,要跑他肯定早跑了!我还是回家赶紧洗衣服吧,这该死的黏糊糊的东西干了更不好清理。”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朝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时已将近午夜,但他没心思睡觉。他认真清理了西服上的那团污渍,并且用手揉洗了两遍才肯罢休。洗完后,他小心翼翼地用衣架架起来。
“暂且挂在这儿吧,如果明天是个艳阳天的话,就把它晾到天台上去。我还要想办法借个熨斗来让它看起来像是新的一样。嗯,就这样。”他站在卫生间里兀自说道。
第二天,太阳似乎识破了他的心思,在天上高高挂着。他被一些从天台上飘来的争吵声叫醒,那是赛尔夫人和老妇人凯勒的声音。出于他住在顶楼的缘故,天台上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什么情况?大早上不睡觉,在干些什么?”他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向头顶挂在墙上的钟表。
“十点了?”他看了看窗外,“难怪太阳这么大,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西服!”他喊了一声,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我的西服,要挂在天台的西服!”
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把衣服穿好,跑到卫生间里,来不及洗漱就拎起那件湿漉漉的西服。
“凯勒,你应该知道你那些厚重的大家伙晾在你家阳台上足以,而我的这几件衣服必须浸透新鲜阳光的味道!”赛尔夫人端着身架对着老妇人凯勒说道。
“不不不,你的那些衣服就算再怎么贵,穿在你身上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凯勒太太保持着毒舌的风格,“衣服上的褶子能熨开,你脸上的可不能哦,那会烫伤你的。”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毒舌的人,你的脸上没褶子吗?你的褶子看起来比我多多了!”赛尔夫人不甘示弱。
“我?我无所谓啊,我又没有丈夫。你,就不一样了,你不怕你脸上的褶子把你男人吓跑吗?哈哈哈,别到最后破了产赔了钱还丢了男人哦!”凯勒太太不依不饶。
“你……你这个碎嘴,快闭上吧。”赛尔夫人有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教养让她明显占了下风。
“嘿嘿嘿,我亲爱的太太夫人们,请你们稍作休息。我想我需要把我这件洗干净的西服挂在那儿”他见缝插针地说道。
要不是为了争夺天台上那有限的晾晒衣服和被褥的地方,赛尔和凯勒也不会吵起来。也就是因为他那简单的一句话,让这两个步步紧逼的人认为来了新的侵略者。
“呦呵,这是谁啊。”凯勒把头转向他,“你手里那件儿西服不是昨天还穿在身上吗?它看起来崭新无比,并不需要洗啊。”
“只是……”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年轻人,根据我的经验,那件西服虽算不上高档但对于你来说也不算便宜。那种面料是不能自己洗的,你应该送到干洗店去。”赛尔傲慢地提醒他。
“干…干洗店?那太贵了,我自己洗的也很干净!”他解释道。
“贵?你不是刚中了一大笔钱吗?这样的西服都买得起,怎么会嫌那小小的干洗店贵?”凯勒鄙夷地说道。
“中钱?什么中钱?”赛尔夫人也来了兴趣。
“我,我确实中了一笔钱。只是,只是昨天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该死的人抢走了。我本来是可以追上他的,但中途又被一个该死的井盖绊倒了,所以那个家伙就趁机跑掉了,我的西服就是那时候弄脏的。”他一边说一边把那湿衣服挂在架子上。
“天啊,那你真是不幸,记得昨天我还告诫过你让你看好了你的那些钱,结果晚上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都开始有点同情你了。”凯勒讽刺道。
“你真是不幸啊,或许这是上帝安排好的吧。”赛尔夫人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真,真是一出好……好戏啊!”就在这时候,邻居约翰也到了天台上来。他八成是循着声音来的,要知道,对于这一片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热闹更有趣的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靠在堆在天台的花盆旁,顺手把酒瓶子扔在脚边,那瓶子滚了两下。
“继续,继续啊!”约翰边说着边在嘴里灌苦艾酒。常年喝苦艾酒的他已经被伤了脑子。
“行了行了,都不要废话了,快把你们的衣服从这架子上都拿下去。”凯勒说着,把她的那些大家伙一股脑地堆在架子上。
“哦,不,天啊,你怎么能如此粗鲁!”赛尔大叫着把凯勒的被子从架子上拽下来。
“你这个女人是疯了吗?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一个老太太?”凯勒惊叫道。
“这是你自找的。我先来这儿的,这块地方就是属于我的。”赛尔回道。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谁都不要用这架子了。记住,赛尔,这是你自找的。”凯勒好像彻底被激怒了。
她像疯了一般把赛尔已经在架子上挂好的衣服从衣架上拆下来,扔到一边。赛尔一边尖叫着一边阻止这一切,他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西服有点不知所措,约翰看着这场戏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知是谁的手把他的西服抛向了空中,向天台外飞去。他一下子醒了神,看出了那是自己的西服。他把全身的力气汇聚到脚底,猛地一跃,双脚腾空,用手去够那西服。
这次他抓住了。只是在落地时,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让他的脚猛地崴了一下。他低头去看,是约翰扔的酒瓶子。等他再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天台之外了。
他死了,手里抓着一件湿的崭新的西服。
就在那几秒之后,天台上一下子没了声响,那晾晒衣服和被褥的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是在一旁的角落里,有一个拿着酒瓶的醉鬼张着嘴不知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