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一
凌晨两点零一分，苏小小安静地坐在同学家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已经积攒了很多天的安眠药，旁边的一把旧椅子上放着她之前偷偷从小商店里买来的一小瓶廉价白酒。
她闻着这个刚装修完的房子里散发出的刺鼻气息，看着这空旷杂乱连家具都没来得及买的客厅，在他们这个小县城里，能有这么一栋房子的人已经算是有钱人了。同学经常抱怨父母长年在外做生意除了定期寄钱完全不管她的生活，但苏小小却对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感到费解，如果能拥有这样自在的日子，她宁愿用自己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去交换。
苏小小从没想过自己最后会死在别人的家里。可是即便是死，她都不愿意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某种意义上，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一个月前，她还在住校，她的爸爸和后妈便毅然卖掉了家里的房子，转而买了现在这个小房子。后妈的话有理有据：你反正总是要嫁人的，家里也没必要非得给你留个房间，出嫁之前你先暂时住在客厅吧。你得理解，毕竟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我要养活你和弟弟这两个孩子，更何况还有你奶奶。
在吞下安眠药之前，苏小小借着窗外的路灯光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牛仔衬衫，因为白天的时候淋了雨，现在还潮乎乎的，脚上是那双已经穿了一整个学期的旧球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的鞋子总是缝了又坏，坏了又缝，每双鞋子上面都是奶奶歪歪扭扭的针线痕迹。每次伴随着这些粗糙针线活的还有奶奶的咒骂声：你这个罪人，你妈就是个贱胚子，生下你来折磨我们家，自己却跟野男人跑去风流快活了，你就是个罪人啊……
不过被骂得多了，苏小小就习惯了，有时甚至在奶奶骂她的时候，她还能走神在心里哼唱周杰伦的歌。
可是现在，就连这咒骂声她也听不到了。
昨天是奶奶的葬礼，也是她原本就计划好要离家出走的日子，但在逃走的途中听说奶奶去世的消息，她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上一眼，却不幸被爸爸发现了。
爸爸揪着她的衣领就像揪着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拉到奶奶灵堂前跪下，然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了她两个耳光。
一个姑姑在旁嘀咕：这娃娃怎么跟那个婊子一样贱？偏偏在老人去世的时候添乱。
爸爸听了这话，又狠狠地给了苏小小两个耳光。
可是周围是一片沉默，令人绝望的沉默，这让那两记耳光的声音显得更加清脆响亮。
苏小小到那一刻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多余的。她没有哭，只是漠然地盯着父亲，眼神里有刺骨的冰冷，她只想得到解脱。
可是父亲看到她不屈服的眼光似乎更加恼火，像发了疯一样开始狂扇她的耳光。很快苏小小的一只耳朵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一直到晕倒之前，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反倒是爸爸，一边打她一边自己还流眼泪。
“搞得好像谁逼你打自己女儿一样”，苏小小晕倒之前心里这样想。
苏小小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一片大雾里追着妈妈的身影质问她：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抛弃我？妈妈终于停下来看着她神秘地笑，她说你来追我啊，你追上了我就告诉你。
苏小小睁开眼时，四周是一片白色，和她梦里的场景有些类似。
“苏小小你可算是醒了！你想死怎么不说一声啊？你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们家啊！那可是我爸妈刚买的新房子！得亏我半夜有起夜的习惯及时发现了，不然还真让你死我们家了！”
同学赵红梅的声音突然传进了苏小小的耳朵，那一刻苏小小意识到自己没死成，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是连死都死不了。
洗胃之后，仅仅三天的时间苏小小就瘦了十斤。
她跟赵红梅借了些路费，走之前一边收拾赵红梅给她的几件旧衣服一边说她的打算，脸上竟然洋溢着一个花季少女该有的那种憧憬和自信：我去城里找一个朋友，他小时候也是在我们这里长大的，听说他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领导，肯定能给我份工作，到时候我赚了钱就还你医药费，还有这些天住在你家吃喝的钱，我都加倍还给你，以后你来城里玩就找我，我吃喝住全包。
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小小自己心里清楚她是认真地在跟赵红梅撒谎，因为她并没有打算好好活下去，她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不过在离开之前，也许可以试着找到那个狠心的女人，至于到底为什么要找她，是想报复，还是想要问个究竟，抑或只想看看这个女人的脸，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通了就好，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嘛？你看我整天没人管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赵红梅大咧咧地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吃雪糕，“你说你傻不傻？咱们都这么年轻，有啥事忍忍就过去了，等中专毕业以后立马找个好男人嫁了，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苏小小笑笑没说话，继续收拾她的衣服。
第二天，苏小小便坐上了通往城里的火车。
二
苏小小口中说的那位朋友叫吴奇，是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带她玩的一位哥哥，后来他妈妈改嫁，他就跟着搬走了，从此就和县城里的人都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年，吴奇作为市里一家企业的代表来县城的中学捐助，而苏小小就是学校选出的贫困生之一。企业代表为贫困生发放学习用品时，苏小小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吴奇，虽然他变得更加英俊挺拔，但依旧还有几分原来的模样，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苏小小还特地看了下吴奇面前的桌签。但她从吴奇手里接过学习用品时头始终埋得低低的，生怕他会认出自己，她心里还在为自己身上的旧衣服感到尴尬。后来她从学校的宣传栏里偷了一张吴奇在捐助现场的照片，一直留着，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照片，就像她最近一直在攒安眠药一样，可能都是潜意识里想着有一天会用到。
苏小小千辛万苦找到了吴奇的公司，拿他的照片给前台的姑娘看，说要找吴奇。前台的姑娘告诉她：这个人是我们吴总没错，可是他叫吴昊。
打电话请示过后，前台姑娘就把苏小小带到了会议室等。
一个多小时后，又累又饿的苏小小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恍惚中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同学，同学……
苏小小起来一看，西装笔挺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吴奇，她嘴角一弯说：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了呢。
吴奇礼貌地笑笑：我听同事说以前我们公司帮助过的一个学校的学生点名要找我，我正开会呢，就让你在这等了一会儿，要不先到我办公室吧。
苏小小点点头，跟着吴奇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进门前她扫了一眼门牌上的字：市场部总监。
吴奇帮苏小小倒了杯热水，询问她来找自己的原因。
苏小小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小时候的自己，她指给吴奇看：吴奇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小小啊。
吴奇回忆加辨认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小小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吴奇请苏小小吃了顿饭，然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苏小小观察了一下吴奇的房子，心里估算着应该有她可以住的地方。
吴奇问苏小小这次来的打算，是继续上学还是准备找工作。
苏小小低下头，如实说了自己的目前的处境，然后恳请吴奇暂时收留自己，并帮她寻找她的亲生母亲。
吴奇有些犯难，帮她不是不可以，只是找人的事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没有线索根本无从下手。
苏小小说她知道吴奇的母亲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以前关系很好，以前吴奇的母亲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她妈妈有时间还经常过去帮忙，所以她希望吴奇可以让她见见他的母亲，询问一下线索，可能会有一线希望。
吴奇想了想，说他母亲最近在外地旅游，等回来了就带苏小小见她，然后他又突然问苏小小：你今年多大了？
苏小小如实回答：马上18了。
吴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小小又反问他：你为什么改了名字？
吴奇笑笑说：去年让一位大师算了一下，说吴奇这名字不太好，平淡无奇，所以就改了。
苏小小嘴角微弯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说：昊就好了吗？你这是想有日天的本事啊？
吴奇微微一怔，竟不知如何接话，他没想到看起来柔弱的苏小小嘴里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苏小小不想在吴奇面前过多地伪装自己，除了寻找亲生母亲的真实目的她不会说，其他的她不想刻意隐藏。对于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来说，戴面具就显得太多余了，虽然她知道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淑女，但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丑陋不堪和痛苦的现实，所以她做不了淑女，相反的，她觉得自己心里住着恶魔，随时都可能将她自己吞噬。
苏小小自顾自地继续说：那就先拜托昊哥帮我找份工作吧，最好是不需要动脑的那种体力活，酒吧服务生之类的都行，这样你也不会太为难，我也能做得来，如果能提供宿舍那就更好了。
吴奇又是一愣，然后笑了：你一个女孩干体力活多辛苦，况且还这么瘦，肯定吃不消，你有什么爱好或者特长吗？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份轻松些的工作。
苏小小嘴角一弯：我一个中专都没毕业的学生，能有什么特长？你就按照服务生的标准帮我找吧，拜托了昊哥！
关于爱好，苏小小只字未提，她不是没有，从小她就特别喜欢画画，可是对于她的处境来说，爱好就显得太过奢侈了。
吴奇很快帮苏小小找了一份酒吧服务生的工作，那也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跟老板比较熟识。
苏小小搬去酒吧宿舍的前一天晚上，为了感谢吴奇她特地做了一桌子饭等他回来，但吴奇突然打电话说有应酬要晚些回来，于是苏小小便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地发呆，甚至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
吴奇是带着满身酒气回来的，他看到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心里感动不已，他说：小小对不起，今天我实在推不掉，我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我真的很感动……
苏小小却并没有觉得这场面有多煽情，她知道有些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就会变得感性，所以她嘴角一弯说：没什么的，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能跟你一起过我也挺开心的。
吴奇猛然抬头问：今天是你生日？
苏小小点头：嗯，也就是说我今天成人了。
吴奇笑：哦，那一定要庆祝一下，我去拿酒。
吴奇立即转身去拿酒，苏小小并未阻拦。
两人喝了一阵，互相说了一些过往的经历，苏小小看到了吴奇眼中的朦胧，于是她突然说自己有点累了想休息，吴奇说好，但站起来时身体明显有些晃，苏小小赶紧适时过去扶他，两个人的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就像突然被引燃了一样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苏小小像柔软的藤蔓一样死死攀附在吴奇身上，吴奇被苏小小的热情感染了，顺势将她按在地板上。
吴奇一边享受苏小小火热的吻一边喘着粗气问：你太小了，我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
苏小小却轻描淡写地在他耳边说：哥，你只是喝醉了。
当吴奇在她身上释放自己的时候，苏小小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他带着自己玩的场景，虽然很模糊，那时候她还太小了。
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吴奇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板上，沉默许久，突然说：小小你为什么这样？也许你以后会后悔的。
苏小小嘴角一弯：哥你不要担心，你就当我这是报答吧。
吴奇赶紧争辩：胡说什么？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还说什么报答？
苏小小半裸着身子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眼神里透出一丝疲惫：那就当是你给我的成人礼吧。
苏小小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反正只要有一种说法能让吴奇觉得良心上可以接受就好。至于为什么勾引了吴奇，她自己不愿想那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她看出了他眼里有欲望，因为他想要，而她可以给，抑或是她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多一种人生体验吧。
苏小小觉得吴奇算是见过世面又有本事的人，于是她问他：哥，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有钱人还可以享受一下人生，那其他人呢？
吴奇立即反驳：你这么小，还没见过太多世面，不能这么狭隘地给人生下定义，人活着的意义当然就是要做人上人，人只有爬到了顶峰，踩到别人头上才是真正的成功。
苏小小看了看吴奇那张充满斗志的脸说：那会很难吧？
吴奇突然来了说教的兴致，于是借着酒劲躺在地板上开始跟苏小小谈人生：从底层向上爬当然不容易，就跟爬山一样，我实话跟你说，我其实已经离婚了，我们刚结婚不久我老婆就怀孕了，有一次她不小心滑倒了，之后被120送到医院，孩子也没保住，可是我当时为了加班赶方案没有及时到医院看她，等我去了之后她手术已经做完了，那之后她就跟我离婚了。
苏小小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吴奇似乎并没有过多地犹豫：说实话我并不后悔，我们很客观地讲，当时她的情况，无论我在与不在都改变不了这件事的结果，因为她已经有医生在照顾了，可是我加班赶出来的方案为公司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这才让我有了今天这个职位啊，而且也会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就是不能理解，女人就是爱感情用事。
苏小小突然觉得，吴奇和她的后妈一样，对人对事都异常理智。
吴奇说得有些累，又觉得头晕晕的，于是开始收尾：小小啊，你还太小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你都不懂，以后哥慢慢给你讲，有一点你要明白，孤独就是人生的本质，我们应该享受而不是对抗，只要参透这个道理，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爱，你周围的一切关系其实都只是帮你实现人生目标的一种途径，你啊，应该趁年轻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
苏小小眼神漠然地望着天花板说：可即便实现了人生目标又有什么意义呢？拼尽力气折腾到最后还不是一死吗？
等了一会儿，见吴奇始终没有动静，苏小小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睡着了。
三
苏小小工作的酒吧名字叫彼岸。
她上班一周后的晚上，吴奇跟一个同事来酒吧喝酒，点完单之后，吴奇单独把她叫到旁边说：我妈回来了，这两天我抽时间带你去见见她。
苏小小说：好，我等你电话。她答应得很平静，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之后就转身招呼客人去了。
跟吴奇一起来的朋友一脸坏笑地看着苏小小的背影问吴奇：你跟这女孩有关系？她看起来挺不错的。
吴奇眉头一皱说：你不要胡说，那是我一个小老乡，王世林我警告你，不要对这姑娘动歪心思，她可小着呢。
王世林却不以为然：再小也是个女人啊，你只要说她不是你的，我就准备下手了。
吴奇脸色有些阴沉：你连一个小小的服务生都不放过吗？
王世林呵呵一笑：你忘了哥们儿的座右铭了吗？哥是个猎人啊，女人在哥眼里都是猎物，这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啊。
吴奇还想再说话时，王世林直接抬手制止：你再叽叽歪歪的我就真不相信你跟她没关系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她行吗？
吴奇于是闷声喝酒，没再说话。
苏小小终于见到了吴奇的妈妈，是个头发花白但精神还不错的老人，她感慨地摸着苏小小的头，之后就一直掉眼泪。
苏小小并不想面对这样莫名煽情的场面，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姨您知道关于我妈妈的消息吗？
吴奇的妈妈擦擦眼泪说：孩子，你妈妈她当初并没有抛弃你，她只是想摆脱你爸爸，你爸当时一直暗恋你妈，但那时候你妈在跟别人谈恋爱，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你爸把你妈糟蹋了，再后来就有了你，你妈就只能奉子成婚了。但她不爱你爸，一心想逃出那个家，那时她没有能力带着你一起走，又怕你跟着她吃苦，毕竟你太小了，所以想自己先出去闯一闯，等稳定些再回去接你，她离开时的路费还是跟我借的。
苏小小听到这些突然平静地反问了一句：那她后来为什么没来接我呢？
吴奇妈妈有些诧异：她去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小小摇头：不知道。
吴奇妈妈继续说：她走之前还给我打过电话，说不管你爸爸怎么阻拦，她都会把你接走的。可是那之后，她突然失踪了，因为她在工地上给人做饭，没有固定的电话能找到她，所以每次都是她主动联系我，可是那次以后，她却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
吴奇突然问苏小小：你爸爸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苏小小眼神淡漠：即便他知道些什么，我也不会回去问他的。
吴奇妈妈想了想又说：其实你妈妈那时也并不是一个人，她原来的相好知道她结婚后就来市里打工了，在一家公司做了保安，后来你妈来市里也是投奔他来的，你妈在工地上的工作也是他帮忙找的。
吴奇问：那这个人现在在哪？是不是找到这个人就可以找到小小的妈妈了？
吴奇妈妈摇摇头：很难说还找不找得到了，不过可以试试。
于是吴奇妈妈提供了一个公司的名字给苏小小，还告诉她那个男人叫赵海。
吴奇说他抽时间陪苏小小去问问，苏小小说不用，你忙你的，我让同事陪我去。
第二天，苏小小从宿舍出来时，王世林的车早已停在路边等她。
苏小小上车后问他：我请你帮忙打听的事你打听到了吗？
王世林一笑说：放心吧，这点小忙哥哥还能帮不上吗？
于是王世林带着苏小小来到了吴奇妈妈所说的那家公司，经过一番打听后才知道，这个赵海一开始在这里当保安，后来因为表现出色又做了领导的司机，再后来又跳槽的另外一家公司去了。赵海原来的同事给苏小小说了他目前可能就职的另外一家公司的名字，于是王世林又赶紧带着苏小小去了那家公司。
再次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最终打听到的结果是赵海早就离职了，因为要照顾生病的老婆，住处离公司太远不方便。于是王世林跟他们好说歹说要到了赵海当时在简历上填过的家庭住址，然后赶紧开车前往。
两人开车穿过了好几个街区终于找到了那个出租屋，在一栋黑暗陈旧的住宅楼的一楼，房门紧锁着，上面贴着出租信息，于是王世林打通了房东的电话打听赵海的消息。
房东接电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这房子租过很多人，怎么可能记得清那么多人的名字啊？
王世林赶紧说：我看过他的简历，这人有个比较明显的特征，脸圆圆的，胡茬比较厚重。
房东顿了两秒说：是有那么个络腮胡子的人，好像叫什么海的吧，不过已经搬走了，当时我要涨房租，他嫌太贵就到别处去租了。
王世林追问：那您知道他搬去哪了吗？
房东发出一声冷笑：小伙子你可真有意思，这事我怎么能知道呢？我操心我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就行了，我还得操心别人租哪啊！
房东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线索在这里貌似就中断了。此时天色已晚，两人跑了一天也有些乏累，于是苏小小提议明天再找，王世林立即答应了，说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两人来到一家路边的烤肉店，王世林说吃烤肉怎么能不喝酒呢，于是跟老板要了两小瓶白酒，苏小小扫了一眼，觉得和她在赵红梅家吃安眠药时喝的酒差不多。
王世林把一瓶酒放到苏小小跟前说：你今天得喝点啊，晚上能睡得更香。
苏小小说好。
王世林有点意外苏小小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原本以为她应该扭捏推辞一番，最后半推半就地喝上一些。于是他笑笑说：妹妹性格真好，外表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却很爽快。
苏小小嘴角一弯：你陪我跑了一整天，我陪你喝点酒也是应该的。
两人吃完后，王世林喝得有点晃，苏小小也有些头晕。王世林突然说：妹妹，我家就在这楼上，时间还早，你要不先上去坐会儿，等我清醒一点再打车送你回宿舍。苏小小说好。
王世林的家空旷却凌乱，一看就是个单身汉的家。
苏小小把他扶到床上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王世林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小小不要走，小小，哥哥想保护你……
苏小小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下，她感觉到王世林抓着自己的手很烫，就像一个发烧的病人。如果以前她的生命里能有这样一双滚烫的手牵着她，那她的人生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冰冷了吧。她仔细看了看王世林的脸，这应该是她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帅的一个男人了，他脸上的线条比吴奇要柔和俊美得多。
王世林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坐起来醉眼朦胧地看着苏小小说：小小，对不起，哥哥有点喝多了……
苏小小什么都没说，只面无表情地缓缓凑近了王世林，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王世林身上火热的气息，这跟她内心的冰冷产生了明显的对比，她很想知道，如果他们结合，到底是火把冰融化了，还是冰让火熄灭了。
黑暗中与王世林纠缠的时候，苏小小心里想：王世林是一团燃烧的火，从里到外都是火热的，而吴奇是一杯凉开水，没结冰但也没什么温度，原来男人的温度和他们的性情一样，都是不一样的。
苏小小躺在王世林的臂弯里，身上盖着柔软舒适的毛毯，王世林温热的呼吸吹打着她的脸，那一刻，她有些恍惚，于是她突然又想问王世林那个同样的问题。
“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除了有钱人，其他人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吗？”
王世林含糊地哼了一声说：妹妹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么高深的问题啊？人活着的意义当然就是享受啊，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快乐。
苏小小又问：如果一个人，没有钱、没有能力、没有人爱，那她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王世林闭着眼睛微笑：妹妹啊，你当哥是哲学家吗？别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享受的，美女、美酒、美食，一切能让我开心的东西我都要体验，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啊。
苏小小突然意识到王世林身上的火是短暂的，也是即兴的，他的燃烧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是女人，于是她问：你跟多少女人好过？
王世林无奈地笑：记不清了，不过你是最小的一个。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渣啊？你还小，很多道理你都不懂，其实每个人都没有绝对的道德底线，只是因为诱惑不够。好了妹妹，别再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了，累不累啊？赶快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去找人呢。
那一刻，苏小小突然感到一丝厌倦，房间里闷热浑浊的气息夹杂着酒精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于是她说：我还是回去吧，我不能连着请假，明天暂时不用去了。
王世林闭着眼打了个哈欠说：那好，下次去了你再通知我，钱包在我上衣口袋里，你自己拿些路费，对了，出门左转有家药店，别忘了自己买颗避孕药吃上啊，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路上小心点，哥头晕得厉害，先睡了。
苏小小什么也没说，直接穿好衣服就离开了。
四
苏小小径直去了彼岸酒吧。
进门后扫视了一圈，不出意料地看到一位常来的客人正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酒。苏小小之前从其他服务生口中听说这位客人是个富二代，但是性格很独特，貌似什么都有就是没朋友，几乎每天都一个人来酒吧喝酒，一直呆到打烊，他总是喜欢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有女孩主动搭讪他也不拒绝，会很大方地请人家喝酒。
苏小小径直走到这位客人的面前坐下，那一刻，她是完全放松的，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行为规则。
“你好先生，我叫苏小小，是这里的服务生。”
这位客人已经处于微醺状态，他微笑凝视苏小小说：我知道你是这里的服务生，可是你今天怎么没有穿工作服？我觉得你是这些服务生里面工作服穿得最好看的人。
苏小小不想在意这位客人的言外之意，直接说明自己的意图：因为我今天请假了，我听同事说你是个有钱人，所以我想来问你个问题。
客人呵呵一笑：必须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吗？要喝杯酒吗？我请你。
苏小小自顾自地继续问：因为我不认识有钱人，所以我就想问问你，做为一个有钱人，你觉得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享受美女、美酒、美食吗？是为了各种新鲜体验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吗？那没钱没能力没人爱的人活着是不是就根本没有意义呢？
客人微微一愣，突然笑起来：在我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游戏而已，各种关系、规则也都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所以又何必太在意呢？无论你努力与不努力都是那几十年，你所谓的那些烦恼纠结的事儿其实想想都是小事儿，哪件事不是用钱就能摆平的？在我看来，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苏小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可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我都解决不了。
客人一怔，又笑，他帮苏小小和自己都倒了酒，然后大口喝掉，说：还有一个秘诀，那就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不要解决，它自然就解决了。你想想茫茫宇宙，我们人类不过是一粒微尘，争什么呢？烦恼什么呢？根本没有意义。人生不过就是两种状态，一种是欲望满足不了的痛苦，另一种是欲望满足之后的空虚。你以为未来、远方一定会有很多你没体验过的美好生活，其实那都是想象，想象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当你真正体验了那些之后，你心里就会想，也不过如此，然后你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空虚跟绝望，你就会庆幸人生只有几十年，不然该有多无聊啊！
苏小小凝视着这位滔滔不绝的客人，心里在想两件事情，第一：这位客人并不像同事说的那样孤僻跟独特，他只是觉得空虚跟无聊；第二：这客人貌似也跟她一样，觉得人生没什么实际意义，只不过她还在试图寻找不同的答案，但是这位客人却很有主见。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原来有钱人的烦恼是这样的，跟她的烦恼殊途同归，好像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于是苏小小站起身说：明白了，原来有钱人这么痛苦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位客人叫住苏小小：这就走了啊，说了这么多，好歹喝杯酒啊，咱俩交个朋友吧，我还没有跟服务生交过朋友呢，我叫陈爽，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找我啊。
苏小小点头答应，然后拿起桌上的酒杯干掉：行，那明天你陪我去找个人吧，我刚来不久，不认得路。
陈爽突然哈哈大笑：这也叫个事儿吗？还从来没人求我办过这么大的事儿，没问题，我陪你去。
第二天，苏小小给赵海之前的房东打了电话，千求万恳终于查到了赵海的电话，之后她就给赵海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听筒里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沧桑的声音：你哪位？
苏小小开门见山地问：你是赵海吗？
“没错，你哪位？”
苏小小又问：那你认识张兰心吗？我是她女儿。
赵海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不认识，你找错人了。
苏小小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再打，已经关机了。
陈爽来接苏小小，苏小小说：今天可能去不了了，因为对方不接电话，不知道人在哪里。
陈爽不以为然地笑：多大点事儿啊，你说人叫什么，电话号码给我，我让朋友帮你查。
这是苏小小第一次体会到有钱人的能量，原来仅凭借电话号码和名字就可以找到一个人。
赵海的地址很快查到了，陈爽开车带着苏小小直奔赵海的住处。
他们开了很久之后，终于找到了郊区的一户民宅，但邻居说赵海不在，出去干活还没回来，于是苏小小和陈爽便坐在门口等。
陈爽对苏小小很是好奇，觉得她跟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皮肤白皙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身材消瘦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却透着淡漠和疏离，她沉默的时候目光看起来很平静，似乎永远是一种无怒无喜的状态。重点是她对陈爽的一切都不好奇，完全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正面侧面以及全面地打探他的身家。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吗？”陈爽问。
苏小小转头看了一眼陈爽，觉得他的眼睛里散发着单纯而独特的光，是一种跟吴奇和王世林看自己时完全不一样的光芒，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跟陈爽讲了一遍自己的身世。
陈爽听完之后，用像小孩子听完神话故事时的眼神望着苏小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悲惨的身世？你真是太坚强了。
苏小小嘴角一弯：不是坚强，是麻木了。
陈爽突然觉得心里对苏小小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情愫，他自己感觉，应该就是同情，他接着问：那你现在来找赵海，就是为了找到你的亲生母亲，你找到了亲生母亲，会原谅她然后跟她一起生活吗？
苏小小转头看着陈爽，她突然觉得陈爽像个孩子，于是她笑了：其实，这很复杂，不是你说的那种简单的选择，而且，我也许什么都不会选择，就像你说的，解决不了，所以不要解决。
陈爽呆呆地看着苏小小，他突然感觉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来：你刚才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其实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苏小小这辈子第一次听人这么夸她，感觉有点不习惯，于是她什么都没说，把头转向一边。
这时候一个皮肤黝黑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皱着眉头问：你们找谁？
苏小小和陈爽赶紧站起来，陈爽说：我们找赵海。
这男人没说话，径直绕开他们去开门。
陈爽赶紧追问：你就是赵海吧？
男人还是不说话，直接进了屋。
苏小小和陈爽对视一眼，也随后跟了进去。房间有些狭小，但还算明亮，房间正中一个破旧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女人的遗像。
男人进屋后一言不发开始洗手。于是苏小小主动问：你就是赵海吧，我之前给你打过电话，我叫苏小小，是张兰心的女儿。
赵海回头看了一眼苏小小：你找我做什么？
苏小小直接表明想法：就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张兰心的事，想知道她当初为什么把我生下来又不要了。
赵海一怔，盯着苏小小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说：你这个娃娃怎么这么没有良心？你们苏家的人都是畜生吗？你以为你妈愿意剩下那个姓苏的种吗？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又突然找来了？
陈爽见状赶紧拉住赵海坐下，安抚说：赵叔你先别生气，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小小也是无辜的，她这些年也受了很多苦。
赵海见陈爽还算懂事，便平复情绪坐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从烟盒里取出之前抽剩下的半截香烟点着，继续抽了起来。他不想跟小娃娃计较，于是主动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当年，赵海和苏小小的生母张兰心感情很好，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张兰心却被觊觎她已久的苏子明糟蹋了，那之后她就怀孕了，无奈之下，张兰心的父母只好把她嫁给了苏子明，而赵海便带着一腔的愤怒和怨恨到城里打工去了。但赵海并未与张兰心断了联系，张兰心也始终惦记着赵海，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苏子明。但带着孩子离开目标太明显，而且孩子太小，到了城里也没人照顾，于是张兰心便决定先出去跟赵海闯一闯，等自己稍微稳定些，孩子也稍微大一点再回来接她，怎么说孩子也是苏家的亲骨肉，他们也不会亏待了她。可是，终于等到有一天她回去接孩子的时候，苏子明却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而且苏子明自己也已经准备再婚了。这些年她忍辱负重日思夜盼早一天能见到孩子，可是没想到孩子却早已经没了，张兰心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来后就有些不太正常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于是赵海只能辞掉工作专心照顾她，并花掉这些年打工赚来的所有积蓄陪她到处看医生，张兰心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但两个人始终还是要生活下去，赵海无奈之下带着张兰心搬到了郊区，自己白天出去务工赚点钱，只能狠心把张兰心拴在家里，再拜托邻居们有时间的时候帮忙照看着些。但是有一天，赵海回来得迟了些，天已经黑了，张兰心自己挣脱了绳子跑了出去，结果却被附近的乞丐给糟蹋了。赵海找到她时，她下半身裸着，嘴里歇斯底里地喊着：苏子明你这个畜生，你他妈的不得好死……
赵海说到这就开始哽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沧桑的面孔也开始变得扭曲。
陈爽此时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苏小小抿了抿嘴唇，问：后来呢？她是怎么死的？
赵海一愣，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小小，又看了看桌上张兰心的遗像，说：没错，这个就是你妈，她后来误食了一块有老鼠药的馍馍，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赵海的头转到一边，苏小小和陈爽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有些干枯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已经呆了半晌的陈爽此时终于回过神了，突然问：你不是一直把她拴在家里吗？怎么会误食了有毒的馒头？
赵海擦了擦眼泪，低着头闷声说：那段时间家里老鼠多，我怕她害怕，就放了一个有药的馍馍在地上引老鼠，是我大意了，是我害死了兰心。
赵海说完突然嚎啕大哭，陈爽和苏小小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显陈爽显得更加不知所措，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哭得这么绝望。
这时候苏小小突然开口对赵海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赵海用粗糙而干枯的手抹了一把眼泪说：啥问题？
“你觉得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尤其是像你们这样活着。”
赵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那张黝黑的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里都填满了无奈，他摇了摇头说：啥意义？我也不知道啥意义，再怎么说，也总得活下去吧，老话不是说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那意思，我们活着没意义，我们就都该去死呗？
苏小小还没回答，陈爽就抢在前面说：没有没有，赵叔，她不是那个意思。
这时苏小小突然站起身，来到张兰心的遗像前仔细看了看，然后转头对赵海说：你好好活着吧。
苏小小说完转身就走了，陈爽赶紧追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陈爽一边开车一边观察苏小小，但苏小小始终一言不发。陈爽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很难过，我也替你难过，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看开些，起码知道了你妈妈并不是真的抛弃了你……
苏小小打断陈爽说：我如果说我不难过你会相信吗？是不是我现在不哭得撕心裂肺你就觉得我不正常？
陈爽摇摇头说：不会啊，我以前看一个作家说过，最深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
苏小小面无表情地发出一声冷笑：可是我不悲伤，我早已经厌倦了悲伤，我觉得悲伤太浪费心力，我没那种力气。
陈爽转头看了苏小小一眼，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悲伤和怜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陈爽送苏小小到宿舍门口时，天已经黑了。苏小小说了句“谢谢你了”就径直下车走了。陈爽突然觉得苏小小的眼神异常平静。
陈爽缓缓开车离开，却从后视镜里发现苏小小并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拐进了旁边的巷子，他赶紧掉头回来找她。但是巷子太窄，车子进不去，陈爽只好下车步行。
他走了很久，穿过了好几条巷子，一边走一边喊，有的巷子里还黑漆漆的没有路灯，陈爽越走心里越怕，担心苏小小会不会有危险。
终于，陈爽穿过最后一个巷口，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人工湖，湖边路灯的倒影被湖水剧烈摇晃成无数闪光的碎片。陈爽向四周看了看，远处的湖面很平静，附近也没有什么人，他突然觉得不对，二话没说脱了外套就跳进了湖里。
苏小小被陈爽救上来之前，她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终于看清了妈妈的脸，张兰心站在河对岸笑容满面地看着她说：孩子，妈妈终于要见到你了，来，到妈妈这里来，妈妈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苏小小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身上盖着雪白柔软的被子，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早知道死后是这般美好，自己何必还苦苦挣扎，寻找活着的意义呢？
“小小，你醒了？我刚买了些热粥回来，你要不要吃一点？”
苏小小仔细辨认了一下，坐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陈爽。她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质问：你凭什么救我？你凭什么不让我死？
陈爽愣了一下，说：小小，你不能死，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
苏小小恶狠狠地看着陈爽问：那又怎么样？年轻只能代表我在这世上受罪的时间更久一些而已，我活着就能让一切变好吗？即便我费劲周折让一切变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像你一样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跟现在没两样！
陈爽突然语塞。
苏小小轻蔑地看了陈爽一眼说：承认吧，人活着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受罪的，你以为你跟赵海跟张兰心跟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两样？你还不是一样麻木地活着。
陈爽突然大声反驳：不，我不一样。如果说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是麻木的，但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小小，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我知道你只是太过痛苦，暂时的被关在阴影里走不出来，但是你相信我能帮助你，我们一起努力好好生活下去。
苏小小冷笑：别傻了，你帮不了我，你了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吗？我就是那种。我本来就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我不想连死都自己做不了主。谁都救不了我，无论谁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没有能力把我带回光明，可是我却有足够的能力把你拖进深渊。
陈爽看到苏小小眼神里有彻骨的寒冷，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才会让这个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变得如此的冰冷和绝望？他情不自禁地起身拥抱了她。
苏小小一愣，但神情很快又恢复了冰冷和麻木。她感觉到了陈爽温暖的气息，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又不是没感受过，曾经像王世林那样的火热都那么短暂地就被熄灭了，更何况陈爽这似有若无的体温呢？
陈爽说：小小，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娶你。
苏小小怔住了，这辈子她第一次听到这样一句话，她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东西会让她为之所动了，但是听到陈爽的这句话时，她的内心还是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陈爽继续说：小小，你愿意试试吗？我们一起努力去创造更有意义的生活，也许，你能做到呢？
陈爽是苏小小短暂人生中的第三个男人。
苏小小感觉自己像一只盲目的小舟，被陈爽带领着在澄澈浩淼的大海上漂流，忽而间，她仿佛渐渐看清了方向，她被他带着从海平面飞升而起，越飞越高，直到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化作了天上的云，直到天空也变成透明的蓝色，她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悲伤，只听得见耳边的风，直到和他一起在这飘渺的宇宙里幻化成无数轻盈透明的雨滴，她才终于缓缓地飘落下来……
苏小小躺在陈爽怀里，神情飘忽地说：我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美女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之一。
陈爽双眼微闭说：我也是。
苏小小睁开眼看看陈爽，突然问：你相信赵海说的话吗？
陈爽也睁开眼睛：你为什么这么问？
苏小小摇摇头：其实我可以理解他。人们总是认为，不舍弃那些残缺的东西是人性的美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有时候，舍弃才是聪明的选择，起码能结束痛苦，让大家都能得到安宁，不是吗？张兰心自己也需要解脱。
陈爽微微怔了几秒，没有接苏小小的话茬，而是反问：小小，你想好要和我一起好好生活了吗？
苏小小想了想，嘴角一弯说：我尽力。
苏小小辞掉了酒吧的工作，在陈爽的帮助下，她开始复习，准备高考。陈爽也开始跟着父母学习做生意。
可是苏小小搞不懂为什么以前陈爽对她说过的那番关于人生意义的理论始终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在她耳边萦绕。她时常会觉得有一团黑色的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跟在她身后行走，每当这个怪物出现，她就感到空虚，甚至绝望。她感觉自己的心在衰老，甚至有时候什么都没做也会感到筋疲力尽，她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就感到快乐，可她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包括食物。她被身后这个无形的怪物压得快要窒息，它就像一团密不透风的黑色棉絮，让她看不到一丝光亮。有时陈爽在她面前侃侃而谈他最近的进步和收获，可是她似乎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却完全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而有时陈爽的开心却会莫名地让她感到恼火。
苏小小感觉自己生活的每一天都心力交瘁，想到永远要拖着一团怪物生活，比起反抗，似乎倒下会更容易。于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再次来到了那个人工湖边。
站在湖边的苏小小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她想，很快我们就能合二为一了。闭上眼睛，苏小小一只脚缓缓地向前迈到了湖面上方，可就在另一只脚刚要抬起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这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跌倒在湖边。
苏小小捂着胃，依旧感觉一阵恶心，于是她在湖边呕吐起来。这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姑娘，你是不是怀孕了？
苏小小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苏小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
老太太继续说：想吐是吗？那就是你肚子里的小生命在告诉你它来了，这是上天专门派来陪伴你的，要照顾好自己，赶快回家去吧。
老太太说完，弯着腰走进了湖边的一条巷子，不见了。
苏小小原本捂着胃的手下意识地滑到了腹部，她保持这个动作沉思许久，终于缓缓站起身，走进了旁边的巷子。
苏小小告诉陈爽自己怀孕的消息时，陈爽的表情有些错愕，显然他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他明白自己的态度对苏小小的影响有多重要，于是他问：你怎么想呢？
苏小小盯着陈爽看了许久，突然说：有可能不是你的。
陈爽的心狠狠一沉，他沉吟许久，问：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苏小小如实回答：之前。
陈爽看着苏小小，突然发现她又瘦了，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一样让人看了就会心疼。他走过去拥着她的肩膀，感觉自己只要轻轻一推她就会倒下一样，他说：要辛苦怀胎十月的是你，所以你自己决定。
苏小小目光锐利地盯着陈爽再次强调：“可是如果它不是你的……”
“如果你是我的，它就是。”
苏小小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睛发热，面前的陈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突然想起，原来，这是哭的感觉吗？苏小小早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当一滴带着温度的液体滑到她嘴边时，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没错，是咸的。她感觉到心里有些酸，又有些疼，可是她突然爱上了这种感觉，因为这让她感受到了自己还活着。
初夏的湖边，斜阳浅照，花木扶苏，空气里都透着宁静与悠闲。
苏小小和陈爽依偎在台阶上，两人都被包裹在夕阳柔和的光里，面前是他们刚学会走路的宝宝，蹒跚着伸出小手去摘地上的野花。
陈爽问苏小小：你现在想清楚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了吗？
苏小小微微一笑：没有，可是我现在很满足，每天都让我感到幸福的，就是我们一家人这平凡琐碎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