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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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引子
“少爷十年没有笑过了，唉......”柳妈一边叹气一边轻轻摇着头。
“那你讲......”旁边的翠环顿时来了精神，她拿着抹布快步朝柳妈走过来——她早就想听柳妈讲这位“邹家冷面少爷”的故事。可惜才走两步，就看到门口进来的人，她忙不迭地点头，大声喊道：“少爷好！”
大门一直开着，尽管俩人之前的声音不大，但是已到门口的邹强听得一清二楚。他一边进门，一边摘了手套，依旧随意地往旁边柜子上一扔，经过客厅一角径直往楼上而去。
柳妈和翠环站在那儿，紧闭了嘴巴，目光跟着邹强而移动。邹强身材高大，走得步步生风，风衣的下摆跟着他的步伐而飘动起来。翠环看着他风衣下摆的弧度，对着柳妈咬着下嘴唇，感到有点儿后怕。
邹强在二楼的栏杆处停下来，侧过头对着楼下发怵的二人说道：“快了！”然后一只眼睛眨了眨，转弯继续往楼上走去，紧跟着一声口哨声传了下来。
柳妈听着这声口哨，脸上显出一丝惊喜之色，她偏着头地对翠环重复了一声：“少爷刚才是说的......'快了'？”
翠环不明就里，拿着抹布继续她的工作。
柳妈若有所思：再过几天就是邹爷爷八十八岁大寿，邹强也该接班了。难道......柳妈似乎看到了二十二年前，邹强十六岁时候天真无虑的样子。
02
1994年的暑假，对于邹家大院来说，似乎过得异常地快。大家都在为邹强去美国读书而忙碌着。
邹强每天的行程满满。
一大早，爷爷要求他穿正式些的衣服，跟自己去一家一家参观走访家族的产业。
爷爷说的正式些，就是让邹强穿中山装。这让邹强心里感觉别扭，但是家里每逢重要的时刻，男士们都是这样穿，就连过年的仪式感之一也是穿中山装。开始是爷爷的要求，后来，就渐渐地成为了男性成员的家族礼服。
邹强穿了中山装，不情愿地来到客厅。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爷爷移开视线，上下打量邹强一番后，不容置疑地说道：“去找柳妈妈换鞋，上下要配套的！”
柳妈在门厅处听见，急忙过来拉着邹强返回楼上去了。
“柳妈妈，爷爷怎么这么严肃，一定要这么正式吗？”
“我们快点吧，别让爷爷等得太久啊。”
“本来和几个同学约好了的，现在又去不了了。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都没时间好好和他们告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和他们见面呢？”邹强嘟囔着嘴，“家里各处的餐厅，我都知道，去过也不止一两次。都那么熟悉了，柳妈你说，还有这个必要吗？”
柳妈赶紧摆了摆手，劝慰道：“我的小少爷快别说了，爷爷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爷爷的，好好去看看，那些都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你们家的产业呢，可不敢胡来啊！”
邹强换了鞋出来，才发现爷爷今天的表情的确比较凝重。他谨慎地走过去，跟着爷爷出门，爸爸已经在车里等他们。
“鸿恩会馆”，餐饮连锁店，是爷爷一手创建的。经营的是中式传统菜肴，餐厅风格全是古风庭院式......每到一家店，大堂经理都热情洋溢地接待，邹强也就是点点头、笑一下，一切自有爷爷和爸爸问询着。
午餐就在其中一家分店吃的，经理特地安排了几个好吃、好看又很有含义的菜肴，什么“将军过桥”等等。
最后到的是旗舰店，爷孙三代人就在那里喝了下午茶。戴着白色帽子的胖厨师亲自端了份点心过来，他简单打过招呼之后，把一个黑色的木盒放在了桌上，揭开金色的木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黑底衬着黄、绿、粉红三种颜色的饼和酥，精致到了透着一派御制范儿。
“小公子要出远门求学，品尝些自家经典也好。都是现做的，望你早日学成归来哩！”胖厨师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和大家点头，先行离开。
这些酥啊、饼啊糕的，都是小时候常吃的，不过在款式上有了些新意，邹强并没有什么兴趣，倒是被胖厨师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心里想笑。
在爸爸的示意下，邹强每样尝了尝。爷爷脸上挂着慈爱又喜悦的样子：“可得把今天看的，还有这些味道，都记住喽！”
邹强撒娇地冲着爷爷笑，依旧没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爸爸留在办公室处理工作，邹强跟着爷爷先回家。
“看出我们的店崇尚的是什么吗？”爷爷很随意地问着。
邹强心里一紧，他一路都想着自己的那点事情，走马观花，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嗯......”
“名字的由来知道吧？”爷爷没有等他，自顾自地说着。
“嗯，知道。”
“可别瞧不上这些饭菜糕饼之类的，好多菜式都是传承的老祖宗的饮食文化，除了烹饪，还包含着审美艺术、营养学、甚至哲学......崇尚家庭和美......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对于这些惯常的菜肴包含了什么，邹强不太有兴趣知道，脑海里浮现了爷爷办公室的那块匾额“中和之美”。
03
临行前一天，柳妈再次帮着检查东西。邹强突然明白这一走就代表自己要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遥远国度，要很久才能见家人......他心里那份最初的期待和喜悦一扫而空，脸上也不见了连日来的兴奋状态，变得依依不舍起来。
“妈，我想你怎么办？你也一起去吧，很多妈妈都到国外陪读的，家里不差这钱，你可以去的......”十六岁的邹强拉着妈妈的手，充满期待地乞求着。
“强子，你是去求学的，不是度假。爷爷和爸爸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这次爸爸送你去，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会一起过去。”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柔声地继续说着，“爸爸像你这样16岁的时候，都已经开始上班养活自己了。所以妈妈相信，你也没有问题的。”
邹强又倔强地问：“必须要去那么远学习吗？”
“都确定好了，你先去做基础学习，过渡两年，然后开始学习金融类的专业。妈妈不太明白，但是你自己说过喜欢，爷爷也给你申请的最好的学校，能比在国内学得更多，你要好好努力......”妈妈不舍，但还是很耐心地劝慰着。
邹强默默地低下了头，眼里含着泪水。妈妈也就停止说话，搂着儿子的肩膀，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邹强把头靠在妈妈肩上哭了。一边的柳妈看着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着的孩子，心里不落忍，也跟着陪了些眼泪。
此后，邹强的情况都是从书信和越洋电话传来。
遥远的国度，一切都陌生而新鲜。
邹强瞪大双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像海绵一样，利用自己强大的吸附力，接纳着新事物，包括文化差异的冲击。
在学习圈子里面，邹强忙碌又充实，他很快有了新的朋友，适应了全新的环境。
一位家乡的留学生朋友，父母过来探望，带了些洪恩会馆的酥和糕饼，分享给几位熟识的同学。个个都赞不绝口“还是咱中国的东西好吃”、“太想念这一口了，终于吃到了”......大家都因为在遥远的国度能品尝到正宗的中国甜点而兴奋......邹强没有对大家说过自己家就开洪恩会馆的事情，他默默地吃着一块梅花状的枣泥糕，想起了临行之前，爷爷和爸爸专程带他去走访了一圈儿，让他吃自家的菜肴和糕饼......
他终于体会到自己在家习以为常的一切，是多么的珍贵！他开始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饭菜。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邹强才会细细地去体会爷爷创办的“洪恩会馆”是怎样的存在......从那以后，在学习之余的闲暇时光里，邹强就会想念“洪恩会馆”的菜肴和甜品。
04
邹强还在校的时候，就深受导师的喜爱，拿过不少奖学金。他25岁那年，又传回喜报：进入华尔街工作，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金融精英。
二十一世纪初，很多企业家的子弟在国外深造，但是也有很多人各种原因并未学成就归国......邹强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很顺当地闯出了自己的路。“华尔街”、“金融”这些词在当时的国内总是那样新兴和高大上的词语，大家都认为代表着现代知识和高薪。有很多的人，在那里经受着各类金融大事件，疯狂发迹的有，倾家荡产的也很多。每天都在感受着资本的无情和血腥......
邹强在华尔街工作，贡献着自己的智慧，用顽强的拼搏精神收获了一定的成功。邹家上上下下，无不因为他而感到万分荣耀。
有一天，邹强妈妈收到儿子的信，他透露有了喜欢的女孩，也是中国留学生，不过对方的家庭是举家出国，会定居在那里的......
这封信在家里引起了风波。爷爷和爸爸明确表示：邹强未来一定是要回国的！
很久没有邹强的消息，只知道他工作很忙。再后来，邹强和妈妈聊天，回答妈妈道：“根本没有开始和那女孩恋爱，就没有结束，所以哪有失恋这一说......”
倏忽之间，三年过去。
正当邹强在华尔街大展拳脚、升职后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传来家里的噩耗。
爸爸因事故去世，家里哀嚎一片，邹强立即着手回家奔丧。
阔别的故土，久违了亲友。本该属于团聚的时刻，家里因看到邹强，悲伤的情绪却被触发到了最浓烈的时候。妈妈苍老了许多，一把抓着邹强的手，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眼泪喷涌而出，步步紧跟着邹强，生怕儿子离开自己似的。爷爷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他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沉浸在丧子之痛里，身体直接跨掉，头发全白了，两颊深深凹陷进去......
父亲的事情料理完，爷爷找邹强谈了一次。
过程家里人都不得而知，但是爷孙俩宣布了一直的决定——邹强回国继承家业，三年为期。
三年！
将要作别自己熟悉和喜欢的一切！
这天晚上，邹强没吃晚饭，和谁也不说话，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邹强想了很多，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华尔街精英邹先生的阶段就要结束了，作为洪恩会馆的继承者、邹家长孙邹强就要来了......人生啊！比戏台上的戏剧更变幻莫测，令人啼笑皆非。
机场送邹强的时候，柳妈搀扶着妈妈，妈妈一直不舍得松开儿子的手。邹强特别嘱咐柳妈多些操心，照顾好妈妈......一路到安检，邹强没有回头。
此后的邹强，脸上不见了笑容。
2008年五月，中国发生了震惊全球的大地震。邹强在遥远的国度，很希望能出份力，和家里联系才知道爷爷已经开始行动了。当他后来在新闻上看到“洪恩会馆”的相关报道时，看到爷爷捐款、捐物资、还赞助了一直救援队......他有点理解了爷爷以前的那种严肃认真，还有临行前带自己去看看各家餐厅，记住那些味道，还有那些话......
05
2010年，冬雪消融，万物复苏，邹家大院也洋溢着一片洋洋喜气。
洪恩会馆的那位“胖大厨”来家里准备了家宴，店里最经典的菜式应有尽有，为归国的邹强接风洗尘。
家人围坐，其乐融融。
爷爷的恢复了精气神，不过依旧清瘦，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姑姑起身走到爷爷背后，亲昵地说道：“爸，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我们终于盼回了强子。你卸下这副重担的时间也指日可待啦！咱一起碰一个，欢迎你的宝贝孙子回家。”
共同举杯，欢聚时刻。
“强子，接下来怎么计划的？”姑姑一句话，全家人齐刷刷看向邹强。
邹强明白，姑姑这句话代表了大家的关切。他微蹙眉头，抿了下嘴：“先休息几天，跑跑步，倒倒时差。”
姑姑还想问，爷爷用眼神制止。
推杯换盏，各种“汇报”式的聊天，邹强回到房间却怎么也没有睡意。
妈妈带着柳妈到邹强房间嘘寒问暖，久久不愿离开：“强子，别有负担和压力。你爷爷早已提前在安排，会为你安排几个最可靠的人......咱开开心心地，啊！”
连续十多天的跑步，邹强逛了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地方。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初到者的位置，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城市......他渐渐发现自己生长的这个城市有着非常厚重的文化气息，也有很多文艺的、年轻态的地方，一点一点，他发现了这里更多可爱之处。
这天早晨，邹强又一早出门，在院子里碰到爷爷。
“爷爷早！”
“嗯。”爷爷点了点头，“早晚天儿凉，注意多穿点儿。下周一去趟办公室。”
“好。”
邹强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没有想到，爷爷明白他的心，他说的时间点，竟然和自己心里计划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邹强在每一家鸿恩会馆周围溜达，有时候买杯咖啡一座就是小半天。
邹强爷爷小时候见识过他的爷爷做宫廷菜式，精致的菜肴和蕴含的中华文化深深烙印进他的心里，便升起了一个厨子梦。在那些动荡的年代里，爷爷在四川和湖南两地颠沛流离，一直以厨子手艺为生。直到后来遇到一位欣赏他的手艺和执着的贵人，才有了稳定的栖身之所，能够安定家人。改革开放后，爷爷再次受贵人指点，率先开起了餐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爷爷取名“鸿恩餐馆”，这就是洪恩会馆的来历，也是爷爷对贵人的感恩之心。
最初只有一间小小的店堂，四张桌子，靠着爷爷拿手的几个招牌川菜，白手起家。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餐馆不断发展壮大，成为了中华以经营中式传统菜肴为主业的本地餐饮龙头企业，有洪恩会馆、素食阁、森林酒店、阳光生态园几个品牌。目前经营的范围已经涵盖了中式餐饮、院落式酒店、农产品基地、农产品深加工、厨师培训学校为一体的大型民营企业。
公司是驰名商标，爷爷多次被评为优秀民营企业家，还到北京参加过人代会......
洪恩会馆的几家餐厅全是古风院落式风格，在现代化的都市里，宣扬着自己的中华文化底蕴，具有很高的品牌辨识度。公司在壮大过程中，一直坚持和秉承的企业文化熏陶，员工形象和服务一直很到位。近年又做了些改革创新，但也就是在环境方面变得更加偏向高端路线，大气宽敞的店堂，装修也挺有档次。川菜的做法一直很地道，但是样式已经比较老套，很多年轻人觉得没有特色，且价位较高......
千头万绪，三十二岁的华尔街精英邹强，又一次站在起点上，从零开始。
满满的压力向他袭来！
06
邹强出现在公司董事会上，受到热烈的欢迎。
邹强看着爷爷的一头白发、慢慢驼下去的脊背，想起早逝的爸爸，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他微蹙的眉头更紧了些......转头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都是一直跟随爷爷的前辈们啊！他起身退出座位，以一个90度鞠躬代表自己的语言。
会后邹强按照和爷爷商定的计划，戴上新人的胸牌，到公司各大部门轮岗——给主管经理们当副手去了。
爷爷此时已近八十三岁高龄，但他耳聪目明，一口牙齿也和他一样健康整洁。行动和处理事情虽慢，但他有着自己清晰的判断，每天都会到公司来转悠着，他似乎憋着一股劲儿，一直在静静地等着邹强成长......
邹强所到之处，员工们都喜欢这位高大帅气的归国精英，但也不乏议论声：邹家的继承者，是不是天生不会笑？
三个月后，邹强给爷爷交了一份汇报，并进行了详细的交谈。爷爷听完后，大笑道：“哈哈哈！不错啊强子，看来爷爷可以放心地交班啊！”
“不不不，爷爷老当益壮。”邹强急忙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一脸崇敬地看着爷爷，“爷爷再带带我，大家都需要你！其实，不怕爷爷笑话，直到现在，我才一步步在明白我们家这份事业的意义！传统餐饮里的文化传承是不能丢的......”
邹强看到墙上悬挂着那副熟悉的“中和之美”，这块匾额随着爷爷搬迁了好几次，最终定格在现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他一边看着一边述说着自己的想法。
爷爷眼里泛起了泪水，频频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邹强在财务总监的位置上历练两年，担任副总裁两年多，转眼就到了2016年。
邹强的综合能力得到高层的一致认可，总算对自己有些满意了。可他依旧不苟言笑，家里的帮工翠环不解，好奇地问过柳妈好多次了。
爷爷八十八岁生日到了，老人红光满面。
这天，也是洪恩会馆的好日子——这家大型民营企业迎来了二代经营者！
三十八岁的邹强，直接从爷爷手中接下了接力棒。
作为这艘巨轮的掌舵人，邹强早已今非昔比。他在心里为爷爷开心和祝福——忙碌一辈子，终于能够安心颐养天年。他铿锵有力地说道：“爷爷，您放心。我定不负‘洪恩会馆’这块招牌，以后会向您一样踏实经营，上会对得起中国传统餐饮文化，下会对得起家人和几千名员工！”
“好！”
爷爷一声好，礼炮和掌声响彻全场。
“邹总好像笑了！”
邹强如释重负，终于笑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