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打印机的救赎

父亲早逝，留下了一台旧打印机。废弃了有五六年，从没想打开过。最近换了工作，打算好好整理整理房间。灰尘堆积着时间的重量，整个机体显得泛黄。我把它又接上了电源——显然它已经失去了本来的功用，只是存在着这个空间，证明父亲的痕迹。

我转过身去准备搬书，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像浓痰卡喉老人艰难的发声。我缓缓回头，它表面的灰尘微微颤动，打印机勉力运转、抵抗着挤满干涩颗粒的内部，咳出了一张纸。

上面写着：你已经见到她了吧？

谁？我感到荒谬，恐惧还没来得及赶上我，它已经吐完了剩下的话语。

“人事部的小花瑶。你第一天来工作，手忙脚乱地撞到了她，咖啡还毁了一件衬衫。真是糟糕的一天，但其实你不这么想，对吧？听我的，你会顺利和同事交往，没错，就是那个有着小小可爱脸蛋的花瑶呀。”

真是痴人说梦。

我又被整蛊了。这么详细的描述，一定是在场的同事想借此捉弄我。什么神啊鬼的，我从来不信，也不怕了。我平平无奇，长相也在大众标准的水平线上漂浮，从来都没受人欢迎过。这样的我是不可能被花瑶看上的。

内向腼腆的老实人，很容易就成为他人上升的跳板。在上一个公司忙活了半年的企划，被同组的小吴抢走了。他很快就连升两级，而我混了十年，还在底层。这事我也不知道跟谁说，早也习惯了。正巧有跳槽机会，就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然后她出现了。我抱着纸箱只顾着往前赶，不小心把她撞倒。东西撒了一地，她手里的咖啡也泼到了我的胸口。明明是我没看路，她却连声道歉，不停强调自己要负责。我倒没有很在意衬衫，只是看着她微微皱眉急切的样子，感觉心里有什么快跳出来了。

我这种人啊，哪敢幻想和她有什么以后。觉得她真的和名字一样美好，我只是有幸能够见她一面，此次之后再把她好好放回花园里就好了。花瑶是不能随意被采摘的，倘若做了，总会让我觉得践踏了什么。

我当然没有把衬衫给她，不知到底走了什么好运，她又出现在我面前。

花瑶执意要请我吃饭，来补偿之前的冒失。也许她的真挚只是我贪心的借口，我就是不想再拒绝了。总觉得拒绝了，就像两条错开的线，再也无法和她相交。她小小可爱的脸蛋，我还想再光明正大地多看几眼。

单身三十年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女生喜欢什么。我没有女性朋友，能够说得上话的女性也只有母亲，但她早已不再年轻。也许我应该送花？有她名字的含义，这算得上浪漫吗。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披上外套准备出门了。打印机突然发出了“滴滴滴——”的通知声。

“送她星辰花。”

“一定要约她看电影，看刚上映的《你若成风》”

打印机竟然真认真地在帮我出主意。但我根本不知道藏在打印机后面的那个人的目的，他为什么能把时机拿捏得这么稳当？我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门，倘若稍慢一点，我就收不到这次的传真。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脊梁，我抖了个激灵，冲出门外，把把手上抬，听到锁芯转动的声音，飞奔到楼下。缓过劲来，已经在最近的一所花店里了。

店员非常热心，眼睛也尖，瞟一眼就知道我是约会菜鸡。她向我首推红玫瑰，我看着红艳艳的玫瑰花，心里一直重播那张纸上的话。鬼使神差地问了她：“请问店里有星辰花吗？”，好像我运气还不错，她立即就心领神会地捧来了一束包好的星辰：“先生可算问对人啦，这附近的店，就我们家剩最后一束了。”

这种花钱捡到便宜的感觉，想必不少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吧？我突然一扫阴霾，感觉打印机的提议给了我与众不同的好运。见到花瑶之后，我更加确信了。

“永恒不变的爱。我最喜欢的花语。”

她看到这束花的时候，眼里的星星都亮了起来。除开爱不释手的内因，更多的是心有灵犀的惊喜。我踌躇两下，还是提议一起去看电影，选了《你若成风》，尽管我对爱情片并不感冒。

“没想到是推理片啊。”看完电影她情绪高涨，“我都没猜到结局，还以为老吴是凶手，都没猜到男主是为了救喜欢的人，炸成了烟花。女主也喜欢了他好多年，唉，神仙爱情，绝了。”

我想我也会喜欢你好多年。几个字一下子冲上了嗓子眼，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孩。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也不适合说出口。

多亏了这场电影，本来还保持着礼貌距离的我们，一下子就拉近到朋友的相处模式。没想到她是那种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不停的女孩子。没多久，紧张也消散了，气氛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一切都顺利得像神的旨意。

把她送了回去，独身回到家，幸福的笑还没从脸上褪去。我看着那台泛黄的陈旧打印机，突然觉得不那么怕了，直觉说它是来帮我的。我打下“谢谢”两个字，却没有收到回应。

*

我感觉打印机就像是先知，它给予我的选择，仅限于花瑶，总是最好的一条路径。在它的帮助下，这一个月我和瑶的感情持续升温，好得不能更好。它很了解我，也很了解瑶，但有一天，它竟然出错了。

它说：“约会记得带上小狗饼干。”

我已经很久不去质疑它了，也许因为一切都太顺风顺水，我放弃了思考的能力。临近傍晚饭点，坐在摩天轮上，我给花瑶小狗饼干，想让她压压饿。而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试着吃了一个，就把饼干收了起来，再也没拿出来过。

花瑶不喜欢小狗饼干。

两个人之间这点失误算不了什么。但失误了的是打印机，这很奇怪，它从没有失误过。

“喻木，你有喜欢的人吗？”夕阳照在她软红的面颊上，小绒毛挠得我心发痒。

“有。”我不想骗花瑶，她问我的话，什么我都愿意说出口。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她直勾勾望着我的眼睛，我突然察觉到她有迟疑和动摇。

“你。”尽管这问题回答了，我们有可能再无瓜葛，但我还是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虽说我确实配不上她，但自觉这样坦坦荡荡的喜欢，应该也不至于丢人。

就像做梦一样。

比打印机还魔幻，我突然有了女朋友，而且是那个有着小小可爱脸蛋的花瑶。

幸福的人会做幸福的梦，是那种抱着笑容的暖洋洋梦境。有花瑶、有我，没有打印机。大约打印机觉得我不念旧情，发了怒，才要把今晚的美梦撞破。它高声嚎叫着，提醒我去检查新的传真。

因为是从幸福的梦里醒来，幸福的延续让人没脾气。我揉着睡梦的眼睛，好声好气哄着家中最大的“功臣”——直到我看到那张纸之前，我都是把它当做功臣的。

“你会非常后悔，十分痛苦。一直忘不掉她的身影。”

句号结尾的陈述句，平淡得像一个事实，又像是无法抵抗的诅咒。短短二十一个字，足够让我在不够热的夏夜，瞬间清醒。它闪着的光也变得诡异，这一个月以来所给予的信赖，突然变得像个错误。

想要证明这只是个卑劣的玩笑，我疯了一样打了一堆话给打印机。它从不回复，这次也没有。抬起头的时候，颈椎响了一下。窗外已经天明了。

到底也没想通我跟花瑶之间，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悲剧。

我期待了两年，都没等来打印机的回信。

一直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一开始我紧巴巴地等着它再告诉我一些讯息，终日守着一个没有动静的废弃打字机，它的电源我一直没舍得拔。后来这根弦，绷着绷着就松了，我竟然开始期待它不要再出现，不要再通过只言片语动摇我的人生。

花瑶和我都很好，工作也顺利。我们交往两年，一切风平浪静，喜欢和感动也没有被时间的流水冲散。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一直迟疑着开口的时机。之前说的那种将她采摘下来的践踏感，总时有不时地浮现在心中。

瑶是那种越接触，越觉得美好的女孩子。可越觉得美好，就越是迟疑。她的笑容也好看，她说话的方式也喜欢。除开交往前约会我绞尽脑汁的设计，后来的一切日程都是瑶一手操办。她甚至记得每天在包里带一小盒零食，每次都被我一个人吃光，毕竟她带的总是我最喜欢的小狗饼干。

我愿意负起承受她本自由的、一生的责任，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这样的资格。瑶当时坚定选择的到底是了解她的打印机，还是我呢？

日子在迟疑中飞逝。也许该跟瑶道歉，我太自卑了。

我们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其实我有预感，预感自己与结婚的距离，只不过是我一开口的轻易。可“嫁给我”这三个字，好像比千金还重，总粘着舌尖往下坠。我害怕的不是拒绝，害怕的不是婚姻本身，害怕的是自己的失格。我怕糟蹋她，胆小鬼不配有承担他人人生的权利。

鬼使神差地，我把打印机也带去了我们的新家，尽管它只是个说过胡言乱语的废弃打印机。或许把它当做和瑶在一起的纪念，只是冠冕堂皇的假话，我畏惧又期待着它给予我新的指示。我情愿相信那句话只是像小狗饼干一样的失误，但它向来都不出错。

未知的事物总散发着迷人的致命香气。

如果薛定谔的盒子就在眼前，我会把它锁死丢弃荒郊野岭。百分之五十的悲伤，足够我放弃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惊喜。

但我没有，我只是把它放在原处，等它揭晓答案。

然后后悔。

沉寂了两年的打印机突然又开始嚎叫了，而且还是在清晨六点。花瑶这时候睡得正香，我睡眠浅，第一声响起的时候就翻身而起，让它闭了嘴。时隔多年没见，当然说不出什么好话。我是这么想着掀开那张纸的，只是这话也太差了。

它没再叫，只是纸一张又一张地吐出来，存放的白纸已经被消耗完，墨迹也淡了，它仍然运转着想要说话。我拾起一张，拾起另一张，拾起下一张。

全是一样的话。

“瑶两年后就要去世！！”

重拳直击心脏，也不会有这么疼吧？一瞬间我恍惚了，仿佛是自己随着这行字的预言离世。机器的噪声远离了，我开始分辨不出所在之处。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我只是把眼光散在酣睡着的瑶身上，只是在这里，站在恐吓信一样的话语中，手捏着这张纸。

她翻身了，哼哼唧唧几声，把脸埋进了抱着的被子里。我躺着的地方，还好好地留着位置。

想也没想，我把电源拔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恐惧，逃避，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脑子里一团麻，我不想再多想。把所有的纸打扫干净，对着镜子调整了半小时表情，叫瑶起床了。今天的太阳特别好，云也好看，一切都温馨得不像末日。

当然，今天只是收到了两年后的末日通知书。为了劝自己放松，我这么想着。只是我太过乐观了？或者我这样只会一昧逃避的软弱之人，是不配拥有她的。这么一想，总觉得还是我害了她。

傍晚她迟迟未回。

我不会做复杂的菜，之前还被瑶嘲笑过苹果削得难看，家里的厨房几乎被她全包了。过了六点半还没有听到熟悉的高跟鞋声，我把昨天的菜，热了一热，又热了一热。没有等到她回家，等到了一个电话，瑶突发心脏病住院的电话。

我连夜赶过去，所幸还是有些好消息。医生说瑶的问题不是特别严重，只要住院调理一段时间，做个中型手术，就可以康复。但住院的这段时候，需要人来看护。瑶还年轻，也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过多，我们没有请护工，她的双亲都离这边很远，瑶推脱了。她说前期只是一般的调理住院，身子确实没有特别大的不便，只要我晚上能来就可以了。我思忖了一下医疗和结婚的费用，同意了。

住院一个月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好。我暗自定下目标，接瑶出院那天，就求婚。

是我掉以轻心了，竟然以为慷慨馈赠的神，这次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我们。瑶好转了之后，她不忍看我每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裹着毯子睡觉，要我多回家休息。从前我是一周来住七天，现在一周来四天左右。来陪瑶说说话，给她带点换洗衣物。渐渐我会削苹果、炒菜，也会煲汤了。她捧着我煲的汤，喝着那个热乎劲儿，总感叹着我抢了她的生计。那时候我也觉得她十分可爱，就想给她煲一辈子汤。

那天本该是我陪她的日子。公司赶一个项目突然要加班，她在电话里说正好回家，第二天把寄错地方的快递带给她。

瑶说：“拜托你啦，小快递员！”

小快递员向来使命必达，没想到客户先行违约了。

为什么我总是关键时刻不在她身旁？又是深夜，一通电话打来。她就离世了。活在世间人的存在，竟然是能够被一通电话抹去的。他们说抱歉，可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看了一眼手机，瑶很爱开玩笑的，如果今天是四月一日就好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我连夜赶来这家医院。正巧同病房两位病人出院了，新病人还没来。瑶床头的铃坏了，碰巧就坏了，碰巧在她许久没有一次的发病之时，坏了。她怎么按，都没有人来救她。隔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查房，已经晚了。

真是荒谬的死法，一点都对不起她生命的重量。

至少在我心里，太对不起了。

那个铃做错了什么，医院又做错了什么，我没闲心再去考虑。我只觉得，我是最对不起她的那个。

收拾她衣物的时候我打开那个包裹。是毛线团，我喜欢的颜色，还附带了小孩子鞋子和成人围巾的样图。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才发现。

原来已经冬天了。

回家了，一个人。我把打印机擦得干干净净，换上墨，加上白纸，重新接上了电源。我现在一个人，不论它再说些什么，我也能够不为所动。没有瑶的人生，再糟糕的预示也不要紧，我的人生，向来都是无所谓的。

它真的很着急，以后不会再有人像这样着急地和我说话了。它又把纸一张张地咳出来，飞了满屋，飞到我眼前，飞到门外。我不担心它把酣睡的瑶吵醒，瑶已经提前步入它所说的厄运。留下我一个人。

我缓缓捻起一张纸。它那么苍白无力又触目惊心。

“如果想到了就赶快去啊！！”

“快向她求婚！！不要再犹豫了！！”

“不要再像在公司一样犹犹豫豫！！”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日子是怎么过的呢？也许时间又在迟疑间溜走了，也许我还留在四十六年前的那场迟疑里。只是有时候才恍惚回到了现在的日子，察觉自己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我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看自己的手。看了自己的老态，就会发现自己在没有花瑶的时光下度过了好多年，就不好骗自己，还跟她说话了。

这都是假话，我也清楚，她早就离世了。那间一起住过的出租屋，我买了下来，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那台打印机，早就丢了。如果没有对它的依赖，或许我们会是另一幅模样。

我恨自己，恨自己软弱、犹豫、不自信。上了年纪才发现，什么为她负责，害怕没资格担不起她的人生，这一切都是懦弱自卑的我的借口。我一直占用着，消费着她渐渐消逝的青春，竟然还以为婚姻才是真正的责任。三十岁的我，也不过是个不知道体恤他人的毛头小孩。

花瑶也不说破，只是微微笑着，站在我身旁，等我想通。

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出门买菜，准备做她最喜欢的排骨藕汤。小狗饼干她总带在身上的，我也买好了。从菜场走回家的这段路，今天我又走得慢一些了，腿脚已经不好使了。之前母亲有劝过我，说上了年纪，一个人到底是不好过的，更何况我从未结过婚，条件不差。

我确实没有领过结婚证，可在心里已经领过了。我的妻子只有一个人。世间有些路，如果身边没有想要的那个人，一个人走得慢些，也是无所谓的。

家门前围了很多人，他们把话筒举到我嘴边，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对年轻时候的自己说的话。最近年轻人的花样，是越搞越多，稀奇得很。但真好啊，热情和活力还是那么耀眼。于是我答应参加他们的活动。

他递给我纸笔，问我是否可以公开呢？我哈哈笑着说：“老头子哪有什么隐私，觉得不错就给他们瞧瞧吧。”

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和我一样有年代感的东西，小时候的时空胶囊。我七十六岁了，还没挖出来过，里面到底对长大后的我，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呢？

我在纸上写着，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微微颤抖，笔都落不实了。如果要对年轻时候的自己说点什么，还是那件事最让我后悔。

把信封好，交给了记者。上面写着：

喻木，近来如何，身体还健康吗？人事部的小花瑶，你已经见到她了吧？

你第一天来工作，手忙脚乱地撞到了她，咖啡还毁了一件衬衫。真是糟糕的一天，但其实你不这么想，对吧？听我的，你会顺利和同事交往，没错，就是那个有着小小可爱脸蛋的花瑶呀。

她约你吃饭，你送她星辰花作为回礼。一定要约她看电影，看刚上映的《你若成风》，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每年纪念日都要再看一遍。第一次约会记得带上小狗饼干，她最喜欢吃了，总是随身带着。

瑶交往两年后就要去世！！你会非常后悔，十分痛苦。一直忘不掉她的身影。

如果想到了就赶快去啊！！快向她求婚！！不要再犹豫了！！

不要再像在公司一样犹犹豫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