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之躯
“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
在所谓的死的睡眠里,女人终究还是死了。死性难改,一些事她依然选择知道但是假装不知。她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死之前隐约听见几个闯进来的人在争论着要她的躯体,然后守卫在拼命阻拦。
女人暗自庆幸,躯体也值得这么费劲哩。
知道自己要离世,也知道,离世的道理,就是没用了的躯体滚下卧床,变得面目全非,然后意识或灵魂独立地抽离出来,之后依然能自由穿梭来去,也可以逛集市,在集市中遇见年轻的亲人,像是在二十年前,身上这具难看的皮囊还未出生。每一具像她这样的皮囊最后都经历这样一个死的过程。
我依然有她的意识,她想。至于她是谁,无从得知。
每一具像她这样的皮囊,都想要赶在真正进入死的睡眠之前,做一个梦。
梦里,女人来到一个镇子。
女人一面埋头往前,一面怀疑:这死怎么毫无征兆?
四周一片白茫茫。越往里走,越发觉得难受,灵魂怀着快要窒息的痛感,伸右手不见五指,于是伸左手,用力拨开眼前弥漫的浓重云雾,像要直接搓掉脸上的浓妆一样,费劲得很。
出现了一个凳子,一看便知是为她准备的,女人识相,坐了上去,有些失望,不太舒服。
锵锵锵!噌噌噌——几种乐器交杂的声音犹如一把巨大刀剑,在严密的云雾中“豁!”地——斩出一条完好的大道。女人开始正襟危坐,她的位置正是中间,可是她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动弹不得。
二胡的声音从云雾里边缓缓走出,又慢慢响遍四周。云雾里边鱼龙混杂的都着急要出来,不过待会儿也都会一一登场,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镇定下来了,女人用力往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生硬地挂在脸上,和头顶暴躁的烈日一样摇摇欲坠。
两边的云雾如同两面接天的帷幕,刚刚的锵锵锵正是在说:好戏要登场!
梦里,女人来到一个镇子。
女人一面埋头往前,一面怀疑:这死怎么毫无征兆?
四周一片白茫茫。越往里走,越发觉得难受,灵魂怀着快要窒息的痛感,伸右手不见五指,于是伸左手,用力拨开眼前弥漫的浓重云雾,像要直接搓掉脸上的浓妆一样,费劲得很。
出现了一个凳子,一看便知是为她准备的,女人识相,坐了上去,有些失望,不太舒服。
锵锵锵!噌噌噌——几种乐器交杂的声音犹如一把巨大刀剑,在严密的云雾中“豁!”地——斩出一条完好的大道。女人开始正襟危坐,她的位置正是中间,可是她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动弹不得。
二胡的声音从云雾里边缓缓走出,又慢慢响遍四周。云雾里边鱼龙混杂的都着急要出来,不过待会儿也都会一一登场,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镇定下来了,女人用力往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生硬地挂在脸上,和头顶暴躁的烈日一样摇摇欲坠。
两边的云雾如同两面接天的帷幕,刚刚的锵锵锵正是在说:好戏要登场!
果不其然,一群穿戏服的人从两边以沙场中冲锋陷阵的气势奔出。从服装扮相上辨不出性别,只知道是一群人罢。说来惭愧,那些人额上的汗珠仿佛要攒足一场雨,女人一开始并不在意他们的动作阵型什么的,只看那势必要成雨的汗珠……
可能是察觉到了女人对整场表演的怠慢,他们更加卖力去唱、去跳,试图将女人的注意力引到正轨上。这样一来,他们的汗珠冒得更厉害了,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下雨了。女人的意识瞬间被雨水激醒。眼前热闹的景象不见了,上一秒的一切都消失了——穿戏服的人、汗珠、尘土、乃至空气里的每一颗粒子。一切像是要重新来过。
雨停了。一切准备就绪。云雾里响起一个激动不已的声音:好戏在后头!
女人从口袋中摸出一条手绢,拿起来拭了拭自己脸上的汗珠,整个动作都抖得厉害。
“刚刚是开场,功力不佳给各位笑话了,现在啊,才是好戏!”声音一走出,两边云雾便开始顺势往后退,退出一条更宽的大道来。女人面前五米处,从地里长出一个戏台,高出地面一米,便不长高,只无限平伸,两边皆伸进云雾里去了。
“啊哎!呀呀——”角儿吊起嗓子,款款而来。
一刻也不敢眨眼。
角儿在台上表演的是——折腰戏:身体对折,肚脐眼触地。女人眼里,那人的身体只有头和腰。头饰别致,腰带精巧。角儿的身体忽而整个如风火轮旋转,被戏服包裹着活像一个绣着上好女红的团扇,已然看不出那是个人;忽而如被缰绳鞭急的陀螺,总之旋转跳跃旋转或是不停旋转。这技艺,谁看了不拍手称绝!所以角儿每转一下,周围就会响起大片噼噼啪啪的掌声。
女人想,有必要把这人间绝活写进书里,说不定能让这角儿在江湖中流芳百世,也算对得起今日这段缘分。好几个细节没琢磨清,女人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摆一下?”
那人勉强微笑地说,不行了。
不行了?女人恍然大悟,角儿是个好人,若重申一遍,角儿势必要死去。
一群人谋划好似地从两边的云雾里涌出来,露出真面目后,开始叫嚣似的称快:“好!好啊!”噼噼啪啪的掌声暴雨般朝女人和角儿砸来,女人惊恐,望向角儿,角儿正巴巴望着地面。无奈,又继续卖力地转了十来回合。
看清了。角儿真的不行了,倒在台上平躺着。无数拍手之人争先恐后拥上台来,称角儿为英雄,伟大,了不起。女人才知道,不止自己一个赏戏的。这时,角儿的脸,红得能溢出血来,掌声却早已被蒙了眼,冥顽不灵地响着。
角儿气息奄奄,一副临终的模样。团团包围的人群正如炉中狰狞的熊火,一面狠笑一面将空气围困得逼近窒息——女人突然意识到了,怒吼:不要接近她!
不行了,那人的第二层皮囊也已经开始朽腐。女人眼睁睁看着。或许,接下来,角儿发红发热的身体会直接燃烧融化掉。女人流泪了,像迷失了双亲的孩子一样,放声哭了起来,而掌声依然不肯放过角儿已成熔浆的残躯……
刹那间,女人跌进一个巨洞。洞口的天空是圆的,边上长满了属于荒野的草,中间一轮明得晃眼的月,也是圆的。
这是——我的——坟墓?女人想着,付之扑哧一笑,无意间扭头瞥见了洞里的黑鱼。
黑鱼身长两米,只有受伤的背部露出水面。背上插着刀呢,女人心疼地望着这陌生的庞然大物。霜白的刀光冷冷地盯着她。她不害怕,心里默念:一个死了皮囊的灵魂还怕什么!女人壮起胆子,昂首挺胸一步一步走向大鱼——原来,鱼也死了!
这是死鱼的皮囊。这一发现使一位妇人的慈悯变成了一个杀手的恐慌。女人这才意识到,对于自己的死,她可以不以为然,但是目睹其他死亡,她简直像只胆小的废物。她恨不得让老天把这点怯弱的凡人意识也带走,好像这样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黑鱼的死,怕是和我脱不了干系。女人接着囚犯一样地扪心自问,问不出所以然,又很自觉地投入深重的愧疚中去。
过了片刻,女人脑海间灵光一闪,眼睛也开了光,看到了距自己不过十米的,长长的通向洞口的阶梯。和草一样,阶梯就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阶梯的存在使洞口外的世界变得分外迷人,与此相应的,洞里连空气都面目可憎,那巨大的黑鱼就像潜伏在水里的,随时可能复活的妖魔鬼怪。情况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女人始料不及,急切想要逃离。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对着鱼规规矩矩地拜几下,再头也不回地跑上阶梯。也是奇怪,看着老长的阶梯,三两步就带她来到了洞口。
洞口有两个牌子,一个墓碑一样直挺挺地立着,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骇人,另一个则像指示牌。女人还是斗胆凑近去看了那个墓碑一样的牌子,且在心里暗暗想到——我不看的话,或许世界上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这么玄异的地方,我该是唯一到这儿来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牌面密密麻麻,该有四五百字,女人勉强从中认出几个,思索时下意识地念出声来:“谨以此碑纪念……人之纯良……彼此之真切体谅……良知之大鱼……”
一阵疾风刺客般突袭,将寒意猛地插进女人豁隆隆的心脏。
心居然还是热的?任由灵魂伫立在霜冷的寒风月色中沉思良久……女人决定了,这就回去,找回早先那具草率放弃的皮囊之躯。整理思绪,再看向另一个牌子的指示:折腰戏。
女人平静得如一尊佛像。她的想法很轻,长过翅膀似的从灵魂里飞了出来——嗯,从那儿来的,便回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