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条路都那么漫长,长过了我们可怜的余生
阶梯
/李长怀
与其说那是供人攀爬的阶梯,毋宁说那是一条无法绕开,又永无尽头的赴死之路。
但首先,它们的确是阶梯。这从人们建造它们的初衷就能得到证明。最先提出要建造这些阶梯的人,说出了当时所有人的想法:“不能让所有人都能直接从地面轻易地走上去,不然整个擂台就全乱套了。是个人都要上去打一通,什么时候能打得完?再说,再丰盛的物产,也根本供不起人人都去打擂。”
所以,最初自然形成的上行小路,就被封闭并掘毁了。这些阶梯的建造者们,设计出了一种带有筛选性的方案。很简单,就是从最下面一级开始,每往上建一级,就要比下面一级高出很多,能爬上去的,就有资格往更上面的一级继续爬,直到爬上建在顶端的擂台为止。
这个方案的确大大减少了登上擂台的人数,但并没有阻止多少想要上擂台的人往上爬。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家都有打擂夺魁,从而领袖群伦的期望。所有人都心里有数,自己根本就没有带领大家过上好生活的本事。即便是那些有这本事的人,也并不全是带着这种崇高理想而去爬这些阶梯的。何况即便有这本事,也未必就有爬上去的本事,以及打擂夺魁的本事。
真正原因在于,只要往上爬,就能有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前面己经说过,建起这个擂台,就是为了选出一群能人,来带领大家往某种正确的路上走,最后摆脱现在这种糟糕的生活。大家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难忍受了,而且没有人不相信,世上的确有这样的能人,比如口传的信史上那几个众所周知的人物,是能让大家生活变得越来越好的。所以,保证打擂能够长期正常举办,以便随时补上那几个领袖者中时不时因为生老病死以及意外而出现的空缺,就被摆在了比其他任何事情更重要的位置。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地面的人们只能处于勉强温饱的状态,但即便是这样,大家还是根据约定好的数量,往公库缴纳每年的辛劳所得。这些物资由专人严加看管,并按需分配到每级阶梯上的人手中。考虑到越上层阶梯上的人,越有希望成为打擂成功者,亦即所有人过上好生活的希望,分配给他们的物资也就越多。
这样,就连打擂都己不是绝大多数人往上爬的初衷了。再说,打擂当上领袖,最终不也是为了谋得更好的生活吗?要谋取大家的更好生活总是很难的,甚至是虚妄的,但只是谋取自己的,就容易得多了,只要能往上爬一级就行了。这也就解释了虽然有那么几个领袖的带领,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好了一—这些只管自己爬阶梯,不管大家能不能过上好生活的人实在大多了,日久年深,他们中爬到更高的阶梯上的也越来越多;而且因为长期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辛苦,走上爬梯之路的人也越来越多,用于供养爬梯人的物资需求,因此竟日益超出人们向公库缴纳的数量了。
领袖们当然也看到了这个情况,知道要想办法减少爬梯的人,至少得减少爬上高层阶梯的人。
怎么做呢?增加爬梯难度己经做过了,没什么用,甚至也没什么意义。阶梯最初的样子就己经有很大难度了,即便是最底下的一级阶梯,也远远高过了普通人的头顶,而且阶梯的竖立面陡峭、光滑,没什么着力点。虽然这一级很多人凭着体力跳跃就可以抓住阶梯上沿,然后靠双手牵引上去,但每往上一级,高度都要成倍增加,所以那些爬上更高阶梯的人,本身就并不是靠蛮劲上去的。随着时间推移,大家经验越来越多,新的爬梯工具也越来越好,爬上更高的阶梯只是耐力和速度问题一—或者,要是说到最上面的几级阶梯的话,就是寿命和速度问题,因为上面几级的确太高了——难度只对那些根本就不懂爬梯的人才是存在的。
领袖们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允许大家在爬梯的过程中自由竞争,对于由此带来的任何可预料不可预料的结果,领袖们会派人适当做些干预。
问题就在于,所有结果并不都是可以预料的,包括那些可以预料的结果,干预起来也并不完全是奏效的。这有多严重呢?这得先回到减少爬梯人的缘由,也就是物资不够用的问题上来说。因为物资不够用,那些已经爬上上级阶梯的人,总要想方设法阻止下面的人爬上来,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跟他们分享并没有增多,至少并没有相应增多的物资,而下面的人则同样想方设法地往上冲。这些人里本就没多少高尚的,尤其是龌龊下作的更是不在少数,所以总有人无所不用其极。无所不用其极地拦路,无所不用其极地闯路,死伤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多地出现。
所以,这的确就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赴死之路。试想一下,你在竖立犹如崖壁的阶梯立面上(确切地说,就是崖壁上。那些上级阶梯的立面高度,哪个没有达到悬崖的级别呢?),上不见顶,下不见底,悬崖上又无甚景观(谁会没事在阶梯上造什么景观?),更没有什么陪伴的朋友(谁没事在崖壁上跟人作伴?),除了高空冷冷吹过的风,就只有偶尔被上层的人打下来的人,或者被要去上层的人拉下来的人嗖嗖坠落下来的身影和气流声,你想着等你上去,等待你的除了上层的更好的物资条件,还有一段避无可避的跟上面的人的厮杀,一不小心就成为这些坠落者中的一员,从如此高处坠下,必至粉身碎骨,即便厮杀获胜,也必迎来后来者无尽的新的厮杀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但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你并不是最惨的。确切地说,你连惨都算不上。你是有供养有分配的人了,你己属于生活相对优越的一族。想想那些还在从最下层阶梯往上爬的人吧。他们有什么呢?要是已有十足的生活所需,他们为什么还要在这为一条未必能踏入,踏入又未必能一直走下去的上行之路而厮杀呢?的确,因为竞争从最下一层就已经开始了,阻挠也从最下一层就己经开始,加上即便没有竞争、没有阻挠,也仍有不少人并不能凭着体力跳跃就够着阶梯上沿,然后靠双手牵引上去,并且有些人连最低级的工具也不能获得,所以你总是可以看到,在最下层阶梯的近旁某处,或坐或立或跪着,挤满了竭尽全力也无法爬上哪怕一级阶梯的人。他们在那里歇斯底里地抱怨着、哀嚎着,向所有路过的人表明,他们无路可走了。
“他们真可怜。他们生活在巨大的绝望中,也许穷其一生都要耗贵在这徒劳无功的挣扎里了。”你说。
但这并不是最大的绝望一一并不是完全的绝望。他们之所以抱怨,之所以哀嚎,是因为他们仍然相信,这样做是有用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的领袖们对他们的境遇常有所闻,并且为这些人考虑甚多,因为即便是在这些人中,也不排除真有才能出众的,所以一直在对规则进行着各种适宜的调整,其中很多内容明显就是倾向这些人的,比如说可以由上级阶梯的人举荐,让已经显露出才能的人,可以跳过某些阶梯,或者在爬梯过程中得到一些特殊的帮助。为了让新定的规则行之有效,还会专门派人在阶梯上安装相应的设备。
说白了,这些抱怨、哀嚎的人,心里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规则,也多少知道如何让那些规则成行。他们明面里的抱怨、哀嚎,只是让这些规则最终实施起来的众多手段之一而已。众所周知,领袖们所作的调整,多是从众议中所作筛选,而这些众议,不少是从他们这来的。再说,除了他们,其他人有多少评议的必要呢?
唯一使他们感到绝望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他们可能永远也等不来他们想要的那条规则。尤其是在这种等待耗尽了他们最好的年纪,消磨了本来还有的更多可能的时候,这种绝望感才会日渐升腾起来,但一旦升腾起来,就会像空气一样不可逃脱地到处笼罩着他们的生活。奇怪的是,这种绝望同时也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离开了它,他们整个的生活就会室息。
如果有一天,另一条规则开始实施,正好与他们想要的那条规则相冲突,就是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的时候。这时候,他们反而不那么歇斯底里了。他们从不反对既定的事实。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心虚。正如前面所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只想为自己谋得一种对别人并不公平的更为优渥的生活。他们一旦反对,事实上也就是在恬不知耻地公然宣扬这种行为的正义性。只有在一切未定之时,他们才能趁着领袖们并未表态的迷雾,通过假装为所有人争取一条更好的规则而骗取人们的认可。当这一切正式宣告失败之后,成为落寞的被遗忘者,反而是他们的一种幸运——他们不必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并不光彩的事情负疚了(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没有过负疚)。因此,对于失败本身,他们并无不甘。再说,领袖们己经尽力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他们有时候会站在阶梯对面,默默地凝视着它,眼光停留在它从末被自己触摸过的高耸入云之处,想象着云雾之上连想象都不能触及的模样,渐渐就觉得它开始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快速移去,以追赶不及的速度。当然,他们并不追赶,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这种无人问津的凝视。这时候,有一种更彻底的绝望油然而生。
但是,对他们来说,人生总算是无憾了。他们用一段艰苦而漫长的徒劳无功,证明了那本就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多的人只能用“人生岂能无憾”来慰藉或麻痹自己看起来清明的内心。由于这种自负的“清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条爬梯的道路,更不考虑前者曾有的那些 “更多的可能”。这也难怪,这些 “更多的可能”实际上比爬梯之路更为危险,更有可能徒劳无功,因为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巨大的反叛和破坏,它意味着对整个社会体系的彻底否决,否决了选举领袖带领大家前进的做法,更否决了领袖们一直以来为大家作出的所有努力,尤其是否决了所有人的一致选择。这种人一旦得逞,必然从之者众,一切就会开始崩塌,而这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任何这样的苗头,都会遭受所有人的一致反对和阻挠,必要时人们还会给予严厉的惩罚。
所以,他们只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过着并无不满、并无哀伤的生活。比起那些悬于阶梯立面的人,他们的生活更像悬在无数级阶梯的中间。在那里,他们有时会向上走一级,有时则又反转向下,而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都与他们的意图毫不相关。在他们心里,这些己经无足重轻,他们根本提不起兴趣去关心了。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他们都是永远走不到终点, 也回不到起点的。这两条路都那么漫长,长过了他们可怜的余生。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