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园《散文选刊》散文

屋后山

2019-02-26  本文已影响58人  浅梦轻轻

回到家,我常常到屋后山上去转转。

这习惯已有10多年了,虽然几乎每个周末回家,常到后山转转的习惯却没改,也许连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一举动。

如果说是看风景,恐怕早已审美疲劳了吧。原因是什么呢?我亦说不清。可能是这里承载着太多的回忆吧。抑或有某种情结?大概是恋家的情结了。这种情愫,是人人都有的,它往往藏在内心的深处。离家的游子固然浓,居家的人也未必少。其实,它并不以离家多远或多久而异,因为这是人们心灵和精神的最终归宿。这种抽象的情感总想寄托到形象的人、事、物上去。这样,屋后山就是我这个离家不远亦不久的人的一处恋家情结寄托了。

屋后山脉七起七伏,以龙抬头之势向上绵延数十里,登顶之后急转直下收束。一溪之隔,那岸安静祥和地躺在九十九岭山脚下的便是美女辈出的金凤村。我还依稀记得年少时听到村里的小伙唱的山歌:九十九岭好风光,金凤山村好姑娘。等到时来运气转,我就去那讨婆娘。虽然昔时年少,听了这山歌,亦有一种莫名的带着淡淡怅惘的向往之情。每每至峰顶砍柴,不时望望那边的金凤山村,总是希望看到一个个金凤般吹着山风,沐了林雾的有着白里透红的面颊和轻盈婀娜体态的世外桃源佳人出现,或是度在阡陌提着菜篮准备早饭的少女,或是腰挎竹篓归去的浣女,或是从我在的山脚打柴出山香腮滴汗,汗透薄裳的村姑。可惜我在那山砍柴十几年,从未见过憧憬的如诗如画如酒如歌如梦境般的画面,那边莽汉们吆牛的声音却常常清晰可闻。谢谢现实没有给这懵懂少年如愿以偿,换得了想象中要多美就多美的理想境界。不知这和平时那几个捣蛋朋友常挂嘴边的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是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去年夏天,我上山去给孩子们摘猕猴桃,这几千亩山已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的国家杉林场了,我也好久没有“会当凌绝顶”“山高人为峰”了。即使我登上了珠穆朗玛峰颠,也不会有“一览众山小”的磅礴气势,因为杜子美就是杜子美,我乃小之又小的小人,只怕还没“凌绝顶”便早已“高处不胜寒”而呜呼哀哉了。

我常去转悠的是屋后山的第一起第一伏。从家里的后门出去,穿过猪圈,往上爬四五十米,第一起算完,第一伏即至。当然,每次上去都是不紧不慢,还不时伫足四下观望,寻寻觅觅却不知所寻。大多是触景生思吧,斜坡路上儿时木车的辙印在心上。那木车是农娃至爱的玩物。为了做一辆木车,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到邻村去偷棕树。棕树的质地柔韧,富含纤维,截截锯下以作车轮。一株二三米长的棕树,可锯二三十个车轮,六七个小强盗各分得三四轮,木轮子便够了。方向杆同样难寻,需要呈对称分叉的茶油树干才行。茶油树质地出奇的坚韧,经得住崎岖山路的考验。我们寨子没这树,没办法,邻寨名叫狗皮冲,传统般的盛产茶油。但在小孩眼里他们寨的人个个凶神恶煞,十分可怕。木车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如做不成木车白天听不进老师讲课,晚上会睡不着觉的。于是斗胆又当强盗,决定虎口拔牙。为了确保成功,计划很是周密,各个路口都有哨卡。我胆小,自然当哨兵,暗号还记得,是学猫头鹰叫。这些土货总算到手,洋货实在难求。那时洋钉黄金般难寻。家里木器上的钉子总被我们间拔,这样,木器不至于松垮,也不易被父母发现。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光在木器上间拔还不够,咋办呢?机会总算来了。寨子里一户人家卖掉老房子,木板瓦片全部拆完,只剩光秃的屋架子在绵绵细雨中默默垂泪,屋顶的檩子上依稀可见几颗生锈弯曲的铁钉。伙伴们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夺钉大战,个个如猴。追逐钉子的孩子是看不见危险的,雨中的屋柱和楞檩何等湿滑。我爬得最快,第一个触及钉子,心里窃喜着。殊不知往往倒大霉的人正是冲在最前面捡到大西瓜的人,战场上当炮灰何尝不是冲锋的人?由于求之过急,拔钉用力过猛失去重心,脚底一滑,从二楼半的高空坠落,后背着地。迷糊之中伙伴们纷纷撤退,是我这第一个吃螃蟹的憨包差点用丧钟为他们敲响的警钟。说到这,20来年过去了,后背还凉嗖嗖的哩。这坏事是背着父母干的,只得瞒着,什么药也不用,三五天的剧痛后日趋减轻,一月后便无事了。想来那下贱的狗命还真够硬,居然没有摔死,活到如今也没有后遗症。想想那时真是太勇敢了!万难后木车做成,又干坏事,偷出家里万般精贵的猪油当润滑剂,妈妈炒菜时为了节省,也只是以锅铲蘸油在锅底画个十字。想来,那时真是敢作敢为啊!

如今脚下已看不见木轮车辙,但这段经历无法抹去,将来只有随我烂于棺材里了。

行至第一伏,是一处两篮球场大小的开阔地带,之前住着袁姓的三户人家,早已搬下山去,只留下一撮撮断砖碎瓦,难免有点物非人也非的感伤。在这儿,我都会停留良久,鸟瞰全寨,日头滑向山头,家家户户晚烟袅袅,斜晖中的山村在安静的外衣下覆盖着躁动。寨脚麻将室的逐鹿也不知是谁笑到了最后,终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吧,今天你笑,明天换你哭罢!亦不知是否还如前些年,会听到谁谁偷情通奸的八卦乎?应该不会了吧,都外出务工了,点燃炊烟的可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除却老便是小了。这山间距巴黎那么远,该不会有法国人的浪漫了罢。

转过身,奶奶的坟就在侧下方山谷里壕的山鼻上。我缓步走下,靠近,蹲在奶奶的坟前。默视着奶奶的坟,我的心很重很重,是一种道不清的复杂感觉。虽然我知道生老病死,人生规律,也明白随时跟着我们的死神究竟何时开口唤我们跟他走的无常,但在奶奶坟前,我无法释然。

那是上世纪50年代初,奶奶抛下姑妈和父亲,走得太匆匆,年仅26岁。这个年龄,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啃老呢!奶奶僵硬的尸体躺在梦床上,当时父亲仅一岁,刚会爬行,哪里明白娘亲这是一睡千秋梦不醒啊,连抓带爬到梦床上去吸妈的奶——呜——呼——何等凄凉,何等悲惨?父亲的外婆将小外孙从女儿的梦床上抢下来,紧紧的搂在怀中,呼天抢地,肝肠寸断,心在片碎,双眼泣血……而这个张大天真眼睛的幼儿,没有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这个呀呀学语,跚跚习步的男孩,更不知道未来世事的残酷。我爷爷是那个年代的村支书,一个简单的透着泥巴味的布尔什维克,一个不顾家的好人。不久,继母进门,父亲极度悲惨的幼年还没结束,地狱般的童年业已到来……

悲惨的生活把这个生性胆小的男孩历练成了无比坚强,无所畏惧,无比强大的男子汉。他开始走南闯北,自劳自读,几度停学,几度闯荡谋生,几度复读,从不放弃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将军的梦。还是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把爷爷这个不会顾家的好人,一心为民的泥巴布尔什维克投进了了监牢。父亲的梦彻底破灭,纵然成绩优秀,但因成分恶劣,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一心铸就梦想的学校,走更南,闯更北,用那10多岁就没了头发的脑袋顶起了那个人人白眼的家,把梦想寄托在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同父异母的弟妹身上,坚定不移。

奶奶的故事是父亲的外婆讲与他的,父亲又将奶奶和他自己的故事讲与了我的妈妈,妈妈讲与了我们三兄弟,从我们小讲到我们大,讲到现在。一直以来,我的心里有一个勤劳善良、慈祥安静的奶奶,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我总看见她在天上看着我们,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看着我们慈祥的笑着。父亲常对我们讲,他尽力在梦中寻觅奶奶,想看看娘亲的模样,可从来未能如愿。成家之后,他和妈妈想接一位老人当妈供,由于各种原因亦不能如愿。如今,父亲年过花甲,疾病缠身,他说,我只能去那边才能见你奶奶了。想到这些,我的泪不止一次夺眶。我的父亲,一个孤儿,我拿什么孝顺您!

在奶奶的坟前,我泪流满面,痛苦的沉思着,读着父亲亲笔写下碑文:

吾闻古人诸多圣贤,百善以孝为先……

天色已暗,我挪起身,从另一条路回家。从后门出来,从前门归去,我以家为起点和终点绕着屋后山画了一个个圈。

                                  2012.5.2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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