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甜韬秫

        七八十年代生于关中的农村人是很难吃到甘蔗的，记得第一次吃甘蔗是小时候的一年春节，在公社屠宰场工作的伯父放假回家买了两根，给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分了一节。甘蔗的皮是黑红色的，六七公分粗细，据说是遥远的广东和台湾才出产的作物，在那个缺吃少穿手中空虚连红糖都是凭票购买的年代，吃到甘蔗真是一种幸福，还没有入口便觉得满口生津了，真甜啊！我们很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甘蔗，连硬邦邦的节核都嚼碎咂出仅余的甜味后才不易不舍的吐出甘蔗的渣，但仍是回味无穷，做梦都想着吃一根甘蔗，总是忍不住舌尖抿着嘴唇回忆起甘甜的味道。后来听说祖国的宝岛台湾生长的甘蔗才是正宗的，但是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占据着台湾，不会把甘蔗销售到大陆来，我们便时常盼望着解放军早日解放台湾，打倒蒋介石，以便能尝到正宗的甘蔗的味道。

        到了八十年代末，农村分社到户实行了大包干，农民们也摆脱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罪名，便有人利用农闲及春节时节做起了小买卖，这样可以能换点零花钱补贴日常的家用开支和孩子上学的学费。父亲也动了念头，琢磨着成本小来钱快的小生意，但苦于囊中羞涩腰里没铜显得比较苦恼。“腊八会”赶集时，他便留心集市上那些做生意的小摊小贩，突然发现有人用架子车拉着甜䵚黍在叫卖，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显得非常兴奋，奢侈的买了两根，并趁机打听了甜䵚黍的生产商、批发价和储存地，回到家便开始了准备工作。父亲与母亲商量好，拿出家中不多的现金准备投资，并联系了村里要好的叔叔一起进行这项伟大的事业。我们在懵懂中等待着父亲做出了伟大的决定，因为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甜䵚黍三个字是怎样写的，它是怎样生长的，又是怎样储存到冷冻寒天的过年时节的……

        睡梦中，父亲约了叔叔拉着架子车天不亮就出发了，要到距离村庄五公里以外的捻桥村寻找储存批发甜䵚黍的的农户，要以生意人的头脑用最低的价格批发甜䵚黍回来零售，以便让我们这个捉襟见肘贫穷的农村家庭有一笔可以用来过年、交学费、购买农机具和肥料的“银子”，这在当时该是多么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啊！这在电影中主人公的形象又该是多大高大威武的英雄形象啊！……这一天我们兄妹怀揣希冀望眼欲穿，不知道多少次跑到村口瞭望着进村的道路，不知道多少次交换着品尝甜䵚黍的感受，不知道多少次憧憬着穿新衣戴新帽过年的激动心情，不知道多少次骄傲的扬起了因贫穷而卑微的头颅。

        父亲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们因为忍受不了外界的寒冷早就围坐在火盆旁。听到家门有响声的那一刻，全家人不约而同涌出了房门，跑到大门口去迎接父亲——我们心中的英雄。在深冬的雾蒙蒙的暮色中，我们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有他佝偻的身影正在卸走大门的门槛。一家人来不及问候一路的风尘辛苦，推的推拉的拉，把盖了一层麻包的架子车放到了院子中央，随着父亲的言语指令，又一块把车上的一捆捆甜䵚黍堆放在了隔壁房间，用麻包缮好，这才把父亲这位大英雄正式迎接进房门。

        在窄狭的房间中暗弱的灯光下，火盆中玉米芯垒成的火塔燃烧着倾吐着火苗，父亲伸出双手烤着火，头上隐隐约约冒着热气，我们无法想象他和叔叔是怎样一个人把满载甜䵚黍的架子车拉到家门口的，冬天雪后一路上坡下坎道路泥泞的艰辛无法想象，只是从他坚定乐观的目光中，我们看到了一丝欣慰、一丝自信、一丝坚毅，他用自己的行动体现着他对这个家庭的责任担当，他用自己的辛劳表达着他对母亲和孩子们的最淳朴的爱意。

        父亲已经一天没有吃一口热饭了，当母亲把热好的饭菜端到他跟前时，才想起让他赶快换了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应该让父亲坐在热炕上才对。父亲说，车厢中还有一些长短不一的甜䵚黍秆，是“批发商”送给他们这些零散客户的额外补偿，还有搬卸过程中不小心折断的“商品”。我们在得到父亲的允许后，不顾上边干净与否，急急地拿起来用嘴巴和牙齿问候它们，入口的砂砾和土腥味让我们知道了甜䵚黍的长期储存方式。我们尝到了甜䵚黍的甘甜，虽然比不上广东甘蔗那样的诱惑，但我们神情激奋欢呼雀跃，我们吃出了甘蔗的感觉和成就，因为它的甘甜凝聚着父亲的心血和汗水。

        吃到甜䵚黍的兴奋过后，我们便失去了往年春节闲散自由玩耍的权利。在父亲的安排下，兄长和我两个大孩子便承担起了销售甜䵚黍的责任，整个春节期间甚至走亲戚的日子，兄长和我每人每天扛着一捆甜䵚黍，走街串巷在周边的村庄中叫卖，整根的5分钱一根，细小的2分钱一根，叫卖声吸引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跟在我们屁股后边，哭喊着让父母买上一根，羡慕的眼神能穿透我们的脊梁骨。当然，也有舍不得拿2分钱购买细小的甜䵚黍的，要知道那时候2分钱可以买一块橡皮和4块水果糖呢！小孩子的哭喊是无法感动我们“冰冷”的心的，也是无法阻挡我们的脚步的。我们把最好的完整的甜䵚黍秆卖出去，甚至连断裂的短节的都舍不得吃想换成钱；我们似乎成了“奸商”，怎么可能无偿的送给他们……我们在村民的“真懂事”的夸奖声中也受到了村民的鄙视和谩骂，我们显得很是狼狈，羞红的脸庞真的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而肩上的责任又让我们勇敢的走出去……。

        父亲在批发商哪里带回了甜䵚黍的种子，看起来和苦䵚黍的种子有点区别，倒是像高粱的种子，后来才知道甜䵚黍本来就是高粱的变种。三月份春暖花开，父亲在西干渠近水的土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了西红柿、茄子、白葱、黄瓜、韭菜等蔬菜，也种了一些昵称“小白兔”和“竹叶青”的甜瓜，最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种了一分地面积的甜䵚黍，这在整个村子来说可是独一份啊。当然，丰富的农作物在给我们带来解馋饱腹之欲的同时，也给父母和我们带来了辛苦的耕作之苦，尤其是入夏时节，随着蔬菜的茁壮成长，会有村民在夜晚去偷菜，于是放暑假后父亲、兄长和我便开始了夜晚轮流看菜园的任务。

        父亲在菜地中央地带搭了三角形窝棚，四周用塑料布围起来绑扎好，留个出入口，几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撑着几块木板铺上褥子便是床铺。溽热的夏季毒辣的太阳直射在窝棚的塑料布上，呆在里边就像是在蒸桑拿，好在离西干渠沿不远，渠沿路边高大的白杨树下的荫凉地成了白天暂时的落脚地，看书写作业午休都行，就是要不停的挪动凉席。有时还可以在西干渠中洗澡或者游泳，一个夏季全身的皮肤便会变得黑黢黢的，看起来很是健康的样子。但是晚上的窝棚生活真的不好过，不管是月朗星稀微风习习还是暴风骤雨阴风怒号，都无法和志得意满及享受挂起钩来。溽热难耐寂寞无助造成的凄凉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漆黑空旷蛙叫虫鸣带来的恐惧也不是主要问题，而与蚊虫的斗智斗勇成了整个夜晚主要的戏剧环节。好不容易克服黑暗恐惧入睡，却总是被蚊子的嗡嗡声和浑身的瘙痒折腾醒转，指甲挠过皮肤的声音刺耳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用床单把全身裹起来也能感受到蚊子的攻击……于是，每天早上醒来全身都是蚊子叮的包，整个暑假浑身都有指甲挠过的伤痕。还有，夏夜阵雨击打窝棚的声音在夜晚如同敲锣打鼓，疾风揭起塑料布吹动青纱帐的哗啦啦声响会惊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这时说起这段少时生活经历，爱人和孩子竟然很是渴望，说这是多么有趣的野营生活。

        放暑假时甜䵚黍已经两米多高，绿油油的很是茁壮，它株杆竖直纤细，叶片狭长稠密，穗子绿色分散如发，微风吹来刷刷作响。出入其中，仅仅一分地的种植面积，却能走出穿越千亩青纱帐的感觉。

        甜䵚黍长到6、7成熟时，就可以当做时鲜的“水果”出售了，孩子们便会拿着跟家长死磨硬赖得到的几分、几毛钱到菜园子来，一毛钱便可在甜䵚黍中选择最中意的一根，父亲便会用镰刀从根部斩断交给他，看着孩子们挥舞着手中的甜䵚黍秆，耀武扬威的向村子里跑去，后边还跟着一溜一串的孩子们，父亲脸上也露出了收获的喜悦。这时还会有本村的邻村的大孩子过来批发，他们也想着挣个块儿八角弥补家用或者买学习用具，当然批发的价格比较低，一根5-7分钱，这也是生意人薄利多销的策略之一。除了地头批发售卖外，甜䵚黍的外部销售叫卖再次成为兄长和我的暑假作业。

        眼看着一分地的甜䵚黍一点一点减少，父亲又动了心思有了新的想法，就是打开销路到县城去叫卖，是不是可以多收入一点。于是这个具有开拓创新、伟大艰巨而具有冒险精神的任务交给了兄长和我，我们也怀着新奇向往承载着光荣的使命，带了干粮拉了满架子车的甜䵚黍向县城进发。

        县城距离我们村庄15公里以上，兄长和我天不亮就出发到县城时估计10点钟，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忍者肚腹饥饿，沿着县城的主干道勇往直前，多多少少也遇到了一些买主，卖掉了几捆甜䵚黍，估计在四分之一左右。可是12点左右我们被警察抓住了，他说影响了城市卫生，勒令我们退出城市不许继续叫卖，否则便要没收罚款。兄长和我怀着对警察叔叔的敬畏和恐惧感，更是为了保护好卖甜䵚黍得到的人民币，听话且顺从的拉上架子车走出县城，走向归途。县城的高楼大厦我们也没来得及参观，县城的花花世界我们还没有认真欣赏，县城的亲戚家也没来得及认门，更不用说在县城吃上一顿羊肉泡馍……我们怀着多大的希冀来到县城，便怀着多大的失望离开县城，我们对县城的感觉是缺少人情味，就不是穷人呆的地方。

        县城回家的路显得落寞而漫长，铩羽而归磨灭了我们的锐气，满腔的气愤影响了我们的心情，一路上坡也让我们疲惫不堪，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全是汗醒味，汗碱也像是在衣服上画了白边的地图，但我们不能停下脚步，我们还没有把甜䵚黍换成人民币，没有完成家庭赋予的历史重任，父亲还在等待着县城销售的创新成果呢！我们也动了脑子，回家路上沿途的村子里出现了我们叫卖甜䵚黍的干哑的声音，但是我们都被汗水浇透了头脑，一直喊着一角钱一根，却没有采取降价处理的销售措施，致使将近一半的甜䵚黍品相不再青翠，留下的叶根发白干燥，再卖起来也就不是那么好卖了。傍晚时分，我们兄弟俩回到了家里，虽然我们没有出色地完成销售任务，但是家人们给予我们最大的欢迎。父亲没有责怪我们，他给我们分析了销售过程中应该注意的问题和采取的措施，鼓励我们要以本次销售为契机，开学前完成后续的销售目标。且不说销售目标吧，我们终于迎来了饕餮盛宴，剩下的甜䵚黍让我们敞开了怀抱，只吃得嘴唇发白舌头发红牙齿发软，终于满足了吃个饱的愿望。

        哪年收假开学，我把包着一分、二分和五分的硬币的破旧手帕交给老师，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学费。她吃了一惊后问我，你数过了吗？我说我数了三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慈祥的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头说，好了，去领书本吧！……

        后来，找父亲要甜䵚黍种子的人越来越多，种甜䵚黍的人越来越多，集市上叫卖甜䵚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一种很是相似的号称洋䵚黍的品种，我品尝过它，不如甜䵚黍的味道醇香甘甜。村子中的农作物也开始极大丰富，已经有人开始种植药材，也有人种植果树，大部分的农村放弃了冬小麦的种植，种植了西瓜。父亲也开始了新的创新，终止了甜䵚黍的种植，让它永远变成了我的回忆。尤其是我上学进入大都市后，很难见到甜䵚黍这种香醇可口甘甜的“水果”了，只是偶尔在老家的集市上才能看见品尝到，但总觉得现在的味道与过去的味道大不一样，可能这也是《芋老人传》中讲的“时位之移人”的道理吧。如今心目中的英雄亲爱的父亲已经作古离我而去，回忆起甜䵚黍也就回忆起他的点滴，也就以此文聊以纪念我的父亲。

        关中人说的taoshu两个字在《新华字典》可以查到䵚黍或者䄻黍，但是电脑上搜狗拼音输入法打不出来，实际意思就是高粱。甜高粱也就是南方人所说的芦粟，也叫芦稷，学名叫糖高粱，茎秆富含糖分，是精华所在，可作糖料作物之用，也可用作饲料、酿酒等。芦粟性清凉，能通气利尿，食后能生津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