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这辈子

    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张户的女子李家的媳”，周奶奶两个都没沾着，自然在村里也就少了说话的底气。

    周奶奶家的房子是紧挨着我家西边的那间，样式有些老旧，砖混的结构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红砖开始泛着青色，苔藓顺着脱落的墙皮蔓延，隔着老远似乎都能嗅到潮湿和霉味。

    周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是村里小队的生产组长，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自然手里多少有些权利。那时候，我们家孩子多，奶奶要照看孩子和做饭，只有爷爷一个人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人，生活实属不易。周奶奶主动找到我奶奶，便把生产队的一些活计分给了我家来补贴家用。这段恩情，时至今日，奶奶依旧念念不忘。

    周奶奶的丈夫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战争结束后随着部队驻扎在四川内江，而后便从部队转业到了物资局。抗美援朝那几年，周奶奶几乎每天是提心吊胆，生怕从前方传来噩耗。丈夫一安顿下来，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内江与丈夫团圆。军营里的日子简单枯燥，周奶奶又不是个心性安静的人，言语不通也没有村里的家长里短，待了些日子，周奶奶便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周奶奶已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终得一女。女儿一天天长大，周奶奶在自己院子里种的菜也长势喜人，种下的豇豆藤蔓也沿着立杆和院墙腾空而上，翻越到了我家的院内。

    等待女儿长大了些，周奶奶带着女儿又去了内江，丈夫联系了一家单位，周奶奶也顺利在当地安顿下来。奶奶常说周奶奶是个热心肠的人，但就是平时比较碎嘴，也喜欢骂人，因此常常不怎么受人待见。想来在内江工作的一年半，也多是由于这个原因，最后才闹得吵架负气带着孩子又回了村子。没过多久，儿子便出生了。

    而后的日子就像极了小说故事情节，他的丈夫在那边又结了婚，生了孩子，组建了新的家庭。周奶奶又成了一个人守着自家的院子，只是多了两个孩子。

    日子不急不火，煮去了年轻的荒唐，留下了白开水般的干涩。周奶奶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女儿嫁到了邻村，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不过也对周奶奶颇有微词，总觉得当年母亲要是留在内江，她现在的生活会好上太多。小儿子天性活泼，自幼缺乏父亲的管教，渐渐便沾染了不良嗜好，几乎成了村子里的恶霸。周奶奶对他也是经常训斥教育，可效果甚微，反而引起更多的矛盾。一次因为打架斗殴事件，他与周奶奶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摔了门负着气就离开了家，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肯定是死在外面了，周奶奶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始终相信她儿终究是知道回家的。

    就这样，孤零零地过着，一通电话将沉默打破。她的丈夫得了病，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年纪越大，越是思乡心切，有了落叶归根的念头。丈夫被那边送回来是个下雨天，来人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边房屋的破旧，只是匆匆忙忙说了些话，塞了些钱，顺便把老人戎马一生的勋章拿了出来，挂在用床单铺就的背景墙上，勋章熠熠生辉，却与老人黯淡的眼神和压黑的天色格格不入。

    丈夫没捱过两年，便撒了手。下葬的那天，周奶奶执拗地要跟着一起去坟头，雪天的乡村路并不好走，老人颤颤巍巍的，手上拿着陪葬的金童玉女。同行的人都说周奶奶是惦记不常回来的女儿了，也更是想念离家出走的儿子了。到了坟地，奏了乐，鸣了炮，烧了纸，一辈子的风风雨雨都化成了冬日里的霜冻与冰封，等待着来年的消融。

    过了些日子，周奶奶的房子被村里认定为危房，为她在村子的西面划批了一处三间房的宅基地。她没有答应，她怕她的儿子万一哪天回来找不到家了，所以她拒绝去福利院，拒绝搬走。村干部动员了女儿想让她做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可还是没有任何效果。到了后来，女儿提出在现有两间宅基地的基础上重新盖，这次周奶奶答应了。

    由于女儿之前瞒报了父亲死亡的信息，自己一直冒领着退休金，后被人举报了也就停止发放了，周奶奶也就被列为黑名单，停止了所能享受补助的发放。有次三叔的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奶奶说起了这事的原委，后来在朋友的协助下才给周奶奶办了低保。

    停了退休金，周奶奶的女儿倒是比以往来的更勤快了。来了总说起盖房子的事，总说砖涨价了，人工费涨价了，盖房子的钱总是短缺。周奶奶听了几次显得有些犹豫，后来还是从旧式的木柜拿出包袱里的折子，里面是自己攒的一点积蓄，全交给了女儿，心里估摸着这些钱加上女儿领的退休金应该够了。

    打那开始，周奶奶每天都会早起把自家门口的水泥路扫干净，一听到卡车的声响，周奶奶都会出门看看，看看是不是卸沙子、石头和水泥的车到家门口了。

    两年过去了，卡车一直没来，周奶奶耳朵也不怎么灵光了，院子里的豇豆架也塌了半边。

    前些日子，周奶奶摔了跤伤了腿。躺在炕上，周奶奶就经常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象着儿子回家后的样子，想象着房子盖好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