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枝姐
据我所知,当然这是下乡后才知道的,农村女子起名大都爱用什么“英”、“珍”、“芳”、“枝”、“莲”之类的字,当然,也不止农村,城里亦然,不过,还是农村为甚。比如“枝”字,到如今我都还记得生产队里那几个女子的名字,有玉枝、桃枝、松枝、金枝什么的,当然,这因为是与我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有关,所以专门提出来说。(不过,我记得有一出戏剧叫《打金枝》,后来还拍成了电影的,那是写的皇家之事,可见那时候皇家也是这样,但有人也许会说,那里头的金枝,是“金枝玉叶”的金枝,是说皇家公主很高贵,用“金枝玉叶”来打比方,不是你说的那样。但这不是我研究的范围,呵呵,此处不辩。)
回正题。我下放农村的第一天,因为到得比较晚,还没能安排好搭伙的“住户”,便临时住宿在一户农民家中,而那天晚上,在火塘旁边烤了一会儿火之后上床不久,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哭声,那哭声很是凄苦,还伴随着有点压抑的嘤嘤呢喃,听声音,仿佛是为什么人而哭的。
第二天早上,有村民告诉我,那哭的女子叫“雪枝”,她的两岁的女儿患病夭折了,当然,这“夭折”二字是我理解的,他们所说的就是“死了”。于是,我记住了这个名字“雪枝”,瑞雪里的树枝,似乎还有那么点“诗意”。
待我们安顿下来后,队里就安排我们出工了,因为我们是刚来,又是从城里来的,恐怕力气不够,农活也不熟悉,所以,先只安排我们同妇女们一道栽油菜,这活儿倒是不重,也没什么技术含量,用铲子挖个小坑,将油菜秧儿放进去,再用土埋上,浇一点水就是。但妇女们到一起,“叽叽喳喳”的可热闹了,张家长李家短的,有时候还有点“荤词儿”,一有人说“荤词儿”,马上就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笑声一起,这些女人们仿佛什么都忘记了,似乎也不累了。这些东西我们在城里的学校里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于是,只好装聋,只当没听见。而这时候,我发现一个皮肤长得比较白皙,不像一般农村妇女那样长着黝黑皮肤的女人,从不参与那些说笑,只是埋头干活,而且手头很“溜当”,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就是雪枝,这一下,我就比较深的记住了她。
真正同她打交道,似乎还是他家“大伯”结婚之时,我到生产队不久,他丈夫的哥哥结婚,这里要啰嗦一下,他丈夫兄弟二人,哥哥是木匠,而他丈夫是裁缝,也就是缝纫工,农村里统称“匠人”,比一般在田地里“摸泥巴”靠工分吃饭的人要轻松一些,手头也“活泛”一些,而他的丈夫长得好一点,所以当年比较早,他俩就“对上了相”,然后就结了婚,而结婚时,丈夫还没到婚姻法规定的年龄,据说还是用他哥哥的户口本领的结婚证,这一直是队里人的笑谈。这一次是哥哥木匠结婚,而他兄弟俩还有个姐姐,此前已经嫁到县坪里,也就是县城附近的“望城公社”,姐夫在城里工作,后来我招工进城,还成了一个单位的同事,不过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小舅子结婚,姐夫当然要来,当他姐夫听说生产队里来了城里的知青,便提议由知青来主持“新式”婚礼,于是托人找上了我。天啦!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自己连爱都还没有恋过,哪会主持什么婚礼呢?可没办法,人家找上门来了,我又是初来乍到,哪能泼人家面子呢?于是赶鸭子上架,那天在地里干了一会儿活之后,便到了婚礼现场,也不记得当时到底是怎么主持的,大约也就是按当时流行的什么向毛主席像鞠躬,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什么的。
整个婚礼过程,雪枝和他的裁缝丈夫都没怎么做声,只是礼节性的到了现场并客气地和我打个招呼而已,当然,大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到底是亲兄弟嘛。
一晃,下乡几个月了,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估计所有的知青们应该都在盘算着与家人团聚,可这时,大队召集全体知青到大队部开会,说有重要事情,于是,分散在各个队里的二十多名知青碰了一面,大家热情地彼此交流,欣喜非常。可一入正题,大家就有点傻眼了,原来主题是学习一封《倡议书》,内容是号召知青们春节不回自己家乡,而是就地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这《倡议书》是以几个知青的名义发出的,也不知是哪几个“充积极”的家伙弄的,我们都在心里嘀咕着。但没办法,既然大队传达了这个东西,而且要求我们执行,我们当然只好照办咯。
可问题来了,我们俩人(我和一同到一个生产队落户的另一位知青)的“住户 ”(知青对落户人家的称谓)都不怎么富裕,有心无力,虽然我们并不挑剔,但他们还是向队长婉拒了。怎么办?正当我们俩和队长都处于两难境地之时,是雪枝两口子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邀请我们俩人到他家“过年”,这一下,队长安心了,我们也踏实了,真是“雪中之枝”啊!
那时的春节,远没有以前和后来的那么热闹,因为所谓的“文革”似乎还没有结束,所谓的“四旧”还在破除,没有鞭炮,没有彩灯,没有美酒,没有豪华的餐饮,但那天晚上,雪枝姐却在她家用她的巧手,弄出了一桌子我们好久都没能尝到的美味,当然,几十年过去了,具体那天吃了些什么菜,早已不记得,但当时的确是唇齿生香,因为到农村几个月了,除了吃过鸡蛋,我们还没有尝过“荤”,真的是“三月不知肉味”哟,那天终于吃到了,不仅吃到了肉,雪枝姐的丈夫还破例拿出了一瓶酒,我们三人几乎大醉了一场,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咂嘴……而那天晚上,我们俩也没有回我们那冷冰冰的生产队队屋外头那间小小的称作“钥匙头”的住房去睡觉,而是在她家的一间房子里倒头睡下了,那晚还下了雪,当然那是第二天天亮之后我们才知道的,因为大队通知要搞“开门红”,正月初一要出工,一大早,队里的钟声就敲起来了,人们三三两两地抱着铁锹,慵懒地在田间打了个转就各自回家去睡“回笼觉”去了,我们也告别他们,踏上回父母家的旅途。
年过完了,很快,“棒槌落地,两头生根”的春耕季节到了,我们也和社员们一样,投入到了紧张的春插之中。当然,犁田我们不会,“打樯”(即平整水田)我们更不会,队里也不会安排我们去学习,因为我们那个队水田比较多,“里手”又比较少,他们每天很紧张的,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教生手,我们当然也不可能去“挑肥拣瘦”,于是,栽秧挑秧的活儿就“历史”的落到了我们头上。
这且不论。因为我这里要说的是雪枝姐,雪枝姐上一年虽然夭折了一个女儿,但此前不久,她已经又生了一个男孩,到栽秧时节,已经有半岁多了,这时候,按她家的情况,她似乎完全可以不用参与栽秧,但她却是栽秧的一把好手,队里那些妇女们似乎都比较“服”她,虽然她并不是什么妇女队长之类的“官”,但只要她说怎么干,那些妇女们都听她的。在水田里,我真正见识到了她的“功夫”:只见她,左手拿一把秧,右手飞快地分出几根,又飞快的插进泥水里,然后又是分出几根插进水中,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同时,她的脚又轻轻地向后挪动着,也不溅起水花,只是留下一点痕迹,那秧插得,啧啧,横成行,竖成排,整整齐齐,方方块块,如数学老师用直尺画的线一般。插秧时,她穿着长裤,任由裤脚在水里浸湿,不像有些人那样,卷着裤腿,后来听说这样就不会被田里的蚂蟥吸着。反正,看她栽秧似乎是看舞蹈一样。这里还要补充一点的是,她的小男孩就在田边,一个人呆在一个木制的叫做“嘎呀”的里头,直到休息时,她才将小孩抱出来到一棵大树下的阴凉处去喂奶。
这还不算,最让人感到养眼的是她挑担子的样子,用一个成语“风摆杨柳”来形容,那是一点也不为过。那是收油菜籽的季节,男人和女人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有的用镰刀割,割下来之后捆上,然后挑到保管室前面的禾场,这活儿就没有分男女,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一天,我看到雪枝姐上午收工的时候挑起一担刚割下来捆好的油菜籽就走,那样子,腰肢一扭一扭,身子一摇一摆的,如同跳舞一般,好看极了,让人不由想起电影《李双双》里的镜头来。
好了,不说了,讲重点。重点是什么?我似乎也说不清,因为我们下乡之后想的重点不外乎早点招工离开农村而已,但那是要看“表现”的,这表现自己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在别人眼里,自己管不着,管不着就不管,由他去吧。我这里的所谓“重点”就是:有一天,队里德高望重的老贫农人们都尊称为“大婆”的田妈找到我说,雪枝俩口子请我当他们儿子的“继继儿”,问我干不干。我一下子朦了,当“继继儿”?什么意思?田妈说,就是干爹的意思。“天啦!”又是一声“天啦”!怎么什么事儿都找上我了呢?我一个城里来的大小伙子,爱都没有谈过,先是主持婚礼,这会儿又叫我当干爹,这还叫我怎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我只好不置可否的“嗯嗯”了两着,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表示。
好多年过去了,去年冬天,我再一次回到生产队见到雪枝俩口子时,我又提起那回事,他们的回答和我那事以后想象的差不多,就是找个有点“福相”的人当“干爹”,起到保佑小孩子平安的意思。看来我还是有点“福相”的哟。
雪枝姐如今已经七十多了,比我大了两岁,但似乎还是那么精神,也还是那么能干,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是利索。那一次我也见到了当年差点当了我“干儿子”的他们的儿子,没同他们住在一起,算来也五十多了,应该也当爷爷了吧,我们见面,也就一笑而已……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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