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蜗牛出墙来(九)
安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景物都不大清楚了,变成虚化的幻象。
安延一身是血地被杨书双扶进门,安北还小,她扶着门框发抖,害怕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再次来到这个梦里,安北仍然切切实实感受着这种恐惧。
安南从后面扶着安北,她实在脚底发软。
那像是个巨大的骗局,拐走了安延的一生。
那本是安延职业生涯一次紧张却寻常的出警,车子全部停在远处,安延一路小心,为了抓三个抢劫犯,和几个同事在热的冒烟的废弃工厂守了一个下午,听得里面轰的一声重物砸地。
安延贴着墙走,拐进空旷的工厂时,身边只跟了一个人,同生共死十年的朋友,张千。
后来发生了什么,安南捂住了她的耳朵,牵着她去了卧房,开了空调,扯被子把她裹起来。
安北挣扎,安南说,“你等哥哥,别出来。”
可是,她明明看到,安南也害怕,他的指尖都在颤抖,却还要故作镇定。
安南走出了卧房,安北又跑下地,贴着门缝听。
膝盖跪在冰得入骨的白色瓷砖,好烫好烫。
她听不清楚了。
只知道安延说,他完了,他完了。
再是被截断的依稀的一点点原委……为了拖住劫犯,安延只身涉险,让张千去搬援兵。
但他等了很久,张千都没有来,他握着匕首,躲在木箱后面。
劫犯抓走了,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他是被抓回局里的,他成了逃兵,成了所有警察的耻辱。
安延只是错愕地看着张千。
而张千,没有看他。
作证的人有很多,和一堆莫名其妙的证据,摆上了桌子。
安北好害怕,抓得门板咔咔作响。
明明前一天,安延还告诉她,等他升了职,就带她去新建的游乐场,坐摩天轮的路过顶端的时候,他要给她拍照。
后来怎么样了,安北认真地在想。
场景飞速转换,安延跑了很多次警局,都是无果。
他就这样从云端,坠到了地狱。
所有人拿过街老鼠的眼神看他,再没有一家单位要他,没有人愿意搭理这个家。
杨书双很坚强,也很勇敢。
那段时间妈妈拼了命地赚钱,一句话都没有过埋怨,她还是每天微笑,给安延烧饭做菜。
所以小小的安北还以为,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他们搬了家,安延在公寓楼下开了家小卖部。
小卖部生意不好,只有嘴馋的安北乐在其中。
安北十一岁那年,安延从外公那里回来,喝醉了酒,躺在凉席上。
杨书双在给他擦背,而安延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喊老婆。
可是那个时候安北忽然觉得爸爸变了模样,他的头发白了大片,一直挺拔的脊梁几年间就驼了下来。
安延去外公家吃的那顿饭,饭桌上全都是冷嘲热讽。
安延追了杨书双很久,安北想,双双是个美人,外婆家里又一直是书香门第,家世背景算的上不错,那时候的杨书双,也可谓万人追捧。
妈妈会和安延在一起,是杨介怎么样也没有想到的,安延只是一个没钱没势的愣头小子,凭着他口中所说的爱情,两个人又能撑多久?
安延那时候没日没夜地学,考了两年,才考出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公务员。那个时候,杨介才终于松了口,同意把杨书双嫁给他,却要了安延一穷二白的家庭十万的彩礼。
安延和杨书双的结合,一直来之不易。
安延一直发了狠劲地工作,整个单位,他的升迁速度也是最快的。
但,造化弄人,三年前的变故,杨介早就打定了让他们离婚的打算。
一顿饭,就是一顿鸿门宴。
连不懂事的安北都开始感觉到,店铺不开张的时候,安延就在家里一圈一圈地晃,做完了家务,安南安北都还在做功课,安延一声咳都不敢咳,就拿起他的钥匙圈,去楼下踱步。
也许,他背上的东西真的太重了些。
安北拿着得奖的作文奖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作文的名字叫,我的爸爸。
内容是安北瞎编的,故事情节或许都前后不通顺,她把爸爸编的魁梧高大,不可一世,光环闪亮。
杨书双拍着安延的背,还是温柔地应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安北坐到了安延边上,看着快四十岁的爸爸,哭成了一个孩子。
她也怕得哭起来,“妈妈,爸爸是不是傻掉了。”
杨书双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也许安北眼中的爱情,就是从父母开始的吧!
那么温柔美好,那么超脱凡尘。
最终,安北撕了那张奖状和那篇作文。
她的爸爸,没有了光环,也永远是这个小家庭的英雄啊!
英雄可能太累了,他是会掉眼泪的。
没关系,安北想,她就原谅他一时的软弱。
画面忽然狭隘起来,这一年,安北已经十三岁了,他坐在安延的车里。
安延还是喝醉了酒,把车停在了酒吧门口休息一会儿,安北坐在副驾驶座。
从酒吧里出来几个人,安北也注意到了。
西装革履,谈笑风生。
那本该是安延现在的模样吧!
还在想着,安北就听到安延转了钥匙,车子发动了。
也许是酒精的麻痹和仇恨的发酵,他早就听不到安北的哭喊。他见到张千从酒吧出来的一瞬间,是真的急红了眼。
他把车直直地朝张千撞去。
“啊!”安北叫出声来,从床上翻了下来。
一如当初车子翻倒的恐惧。
她打开了灯,眼睛因为强烈光线而不适地眯了起来。许久,才看清房内熟悉的摆设。
这是宋易舟的家。
那些事,早就过去了。
伤口烂掉了,盖上鲜艳的装饰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好像真的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