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叫“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贾宝玉受了史湘云和林黛玉的责备，本想调和二人，却落得两头不讨好，因想到白天听的戏文，心有所感，提笔写下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又怕别人看不明白，填了一支《寄生草》的曲子，写在后面：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我们先来看看宝玉写的是什么意思。证，意思是验证、印证，在佛经里是指领悟。上面的偈子意含双关，既是谈禅，也是说情。从禅的角度来说，第一句是参禅的第一步，从外界来寻求印证。第二句“无有证”即无证，意谓无求于身外，不要证验，才谈得上参悟禅机。第三句意思是说到万境归空无证验可言时，才算找到了禅的真谛。从情的角度，是说彼此都想从对方得到感情的印证而频添烦恼；看来只有到了灭绝情谊，无需再验证时，方谈得上感情上的彻悟；到了万境归空，什么都无可验证之时，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

下面的曲子也是寓意双关，借谈禅来说情。“无我”二句是说我既与你互为依存，不分彼此，那就任凭别人不理解好了，干我何事？“无我原非你”取意于《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就是说“没有它（自然、真宰）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体现它。”肆行就是随心而行，我行我素。“肆行无碍凭来去”这一句是说自己何妨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呢。后面几句说人生渺茫又有什么悲喜，人事纷乱还管他什么亲疏。从前忙忙碌碌为了什么，到如今回头想想一点意思都没有。

黛玉、宝钗、湘云看到之后，害怕宝玉就此陷入佛道思想中不能自拔，便开导了他一番。黛玉说他的偈语还未到尽善，在后面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又举了禅宗“神秀”和“惠能”的偈语为例，说宝玉远未达到参禅的境界。宝玉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于是就把这件事丢开了。

宝玉当然重在谈情，但这一偈（加上黛玉所续）却正合禅宗深意。禅宗常说的三种境界，其中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指的是刻意寻禅而未得之意，犹如贾宝玉当初还纠缠在“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之中，后来虽悟出“无证即证”，也依然不曾悟得禅机，“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是他刻意寻禅的过程；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一个似已悟道而实尚未得的阶段，贾宝玉“无可云正，是立足境”正好与此相对应；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是瞬间永恒的突然悟道的空明境界，可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相应。黛玉所续之句的意思是连禅境都放弃了才算是最彻底的。宝玉最终追求的是精神境界，而黛玉却连精神境界也一并不要了，从而达到空无纯明之境，“心体亦空，万缘俱寂”。

佛家重在“空”“无”，真个到了什么都没有，才是真正的禅境。曹雪芹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还不算彻底，真的干净，要连大地也没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