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穷途之泪,打湿了谁的末路
一头黄色的老牛,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横压着一根弯曲的车轭,后面拖着的木头车子上,男子乱发长袍,醉眼迷离,坐在一堆酒坛子中间,没完没了地喝酒,空茫的双眼,有时看着酒坛光滑的黑釉,有时看着秋天高远的蓝天。
老牛沉默着,在一个个十字路口以及丁字路口,左转,或者右转。也许和昨天的路径一样?也许略有不同?无论选择哪个方向,它知道主人都不会在乎。
走过喧哗的街道,走过诧异的人群,走过饱经战乱的萧条的村庄,走过秋季收割完毕后赤裸的田野,走过清浅的小河滩,走过安静地数着一朵朵白云倒影的寂寞池塘,终于,在一条大河前停了下来,河水湍急,河面宽广。
路走到尽头了。四野无人,只有落叶纷纷,只有枯黄的芦苇丛中的风,应和着冷冷的流水声。
车上男子大哭,说:“穷途末路啊!”哭够了,然后,回家。
荒山野地,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观众的行为艺术,他只演给自己看,哭给自己听。
这是我根据《晋书·阮籍传》里的一段,想象出来的。原文是:“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阮籍,晋朝三国时期魏诗人,史书记载他“容貌瑰杰”,意思是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气质出众。古人写史书,落笔相当严谨慎重,能够在史书里如此评价一个人,可见阮籍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如果把他的照片放到现在,估计很多迷妹会尖叫着舔屏的。
美貌没有给他带来幸运。他,以及他那六个好朋友,也就是著名的“竹林七贤”,可谓生不逢时的著名代表。
阮籍天赋异秉,八岁就能写文章,弹一手好琴,习文的同时兼习武,剑术高超,曾任步兵校尉,相当于现在的营长,世称阮步兵。魏国正始年间,两大权臣曹爽、司马懿,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后来,曹爽被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
阮籍本有济世安邦之志,而又深感世事不可为,于是他采取装聋作哑、明哲保身的态度,酒,此刻成了阮籍最好的选择。史书记载,阮籍纵酒。隔壁邻居开了个小酒馆,老板娘长得很漂亮,阮籍经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店里睡着了。他不避嫌。
老板娘的丈夫也不怀疑,因为知道他“外坦荡而内淳至”,意思是阮籍外在行为坦荡荡,内怀纯洁之至的赤子之心,没有邪念。
看来有一个纵酒的名声,有时也是不错的事情。而“穷途而哭”的行为艺术,同样可以作为与酒一样的挡箭牌,挡住心怀叵测者的敌意,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和家人。
真正宝贵的,是阮籍为我们留下的82首《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我斗胆翻译如下:(加上了个人理解,如有不妥,请方家指正):
因为心事重重,夜里睡不着觉。
索性爬起来,坐着弹弹我心爱的七弦古琴。
月光照在薄薄的窗帘上,清凉的晚风吹动我的衣襟。
夜深人静,远远听到一只掉队的鸿雁,孤零零地在空旷的田野上空悲哀地鸣叫。
此时此刻,我如果到外面徘徊,能看到什么呢?
唉,只能看到自己的孤独罢了,只能一个人忧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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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82首诗的第一首。这些诗,是他多年来断断续续,有感而发,随感随写,最后加以整理,并非一时之作,而是他一生诗歌创作的总汇。虽然如此,第一首仍有序诗的作用,奠定了“咏怀”的基调,是此后81首的发端。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是第17首。虚拟了一个除自己以外别无一人的空旷世界。自己独坐在一个空堂上,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也看不见车马来往。即使登上高处眺望,也只看见失群的鸟儿,离群的野兽。可是它们非我族类,即使明明知道它们和我一样孤独,彼此却无法安慰和亲近,无法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这个境界是很奇特的。世无知音的孤独和寂寞,因此更加突出。
其余不再一一列举。总之,这是一部庞大的组诗,坦诚地暴露作者的真实想法,无意中塑造了“我”的艺术形象,这个“我”,是阮籍本人,更是一切悲愤诗人的代表。他用深刻的哲理思索观照人生,把悲哀挖掘得更全面更深入,因此更沉痛,他已经超越了个人生死,而是直面广大人生普遍意义上的悲剧,所谓"情伤一时,心存百代",所以显得忧愤深广。
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创举,在五言诗的发展史上开创了新的境界,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如陶渊明《饮酒》,唐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等,都是抒情言志的五言长诗,都是对阮籍《咏怀诗》的继承和发展。
这一点,是阮籍始料未及的吧?就像曹雪芹写《红楼梦》,沈复写《浮生六记》,他们的本意和初心,和阮籍一样,心事无处安放,诉诸笔墨而已,纯粹是记录自己的故事和情绪而已,都不是奔着文学史去的,可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文学史上,各自获得极高的评价,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天,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一段有趣的对话,征得相关二人同意,摘录如下:
清:你的诗太悲伤了。写作其实还可以有一样功能:催眠或唤醒你自己。在悲伤过 后, 文字上加些转变 ,让心境透进来一点阳光,心绪也会跟着小有变化。
林:我也试过,但就是快乐不起来,很多时候是快乐了,我就不会写诗了。
清:如果一直写很悲伤的文字,等于催眠自己沉溺于如此心境,而唤醒就在悲伤宣泄过后,绽开的那一束微光。个人之见。
林:不过我准备写一下人文关怀的诗,或者思乡诗,可能会快乐美好点。如果写爱情诗,当真快乐不起来。
清:观念会束缚我们。悲伤其实会抑制你的能量。
林:多谢关怀!已经在逐渐学着乐观。
可是,林同学当天在简书发布的诗,还是写爱情的,还是很悲伤,看得我这个旁观者,都跟着悲伤起来。从诗歌的感染力角度来看,林同学无疑是成功的。
怎么办?文章憎命达,无论竹林七贤,还是现在的微信群与简书,或者其他网络写作平台,挣扎的灵魂太多,因为受到某种压抑,而各自寻求着宣泄的方式,寻求着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希冀着以萤烛之光,遮掩被迫面对自己的软弱、面对世界的寂寞、面对不可知的黑暗的时候,那说不出口的绝望与恐惧。
当年阮籍的穷途之泪,如今,仍旧继续滴落在很多人沉重的末路上,打湿了他们迟疑的脚步。
诗的本质是言情,是咏怀,有时候,越是向外求,越是不可得,上个世纪轰轰烈烈全民写诗的大跃进时代毕竟过去了,或许,我们该学一学阮籍、曹雪芹、沈复三位同学的写作初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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