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成河(11)
我一路想着胡启明,想着许庆,想着他们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却注定将会拥有着不同的人生。作为教师,在他们的成长历程中到底会不会起作用,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都不好说。苏霍姆林斯基说,‘’教育者必须深刻理解受教育者的心灵‘’,我感觉在我多年的教育工作中,好像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尤其是现在,随着和学生之间年龄差距越来越大,好像是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就像亮亮。
自从雪莲去后,亮亮和我之间一直就有隔阂,本来应该是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才对。上大学之后,连电话都很少打来了,除了要钱的时候。而老夏家的女儿每周三周六都会打电话给老夏问寒问暖,周三晚自习老夏在办公室外走廊里接电话,又说又笑快半个小时,我开玩笑要计他旷工他才挂了电话。廖华和小刘都说我和老夏平时挺好,就儿女打电话这一条,我们之间有着阶级仇民族恨。虽然,小刘也跟我解释他上大学的时候也这样,我也不能释然。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想到今天是周末,可能都走了。我也准备收拾一下物品,下班回家。成材让我晚上去他家吃饭,帮他跟他爹沟通沟通。自从他娘去世之后,成材的爹就跟成材一起生活了,这两年越发糊涂了,李佳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农村人没听过这个名字,通称这些老人为老糊涂。
成材爹老糊涂之后,天天困在家里。成材两口子上班,闺女上大学去了。李佳想让公公住进她的医院,但说不通成材。李佳找我帮忙,我让她先说通我:为什么要把家里的老人送进精神病院?李佳也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但是,家里有一个有老年痴呆前兆的老人也不是好伺候的。成材隔三差五让我去陪陪老人说话,也让他能喘口气,实际上是,成材离家当兵时间长,对杨家湾的事知道的没有我清楚。
小刘、廖华和老夏三个人一起从外面进来,原来,他们也都是刚从教室回来。
‘’我还以为你们都回家了呢?‘’
‘’啥时候有过那好命!‘’廖华感慨。
老夏看到我,问:“家访回来了?效果怎么样?”
‘’早回来了,‘’我说:“不怎么样。”
廖华把手里的一张名片丢进身边的垃圾桶里,说:“这都什么人啊,把我们老师当成什么了。”
老夏笑着劝:“你要不要跟这种人生气,书教的时间长了,什么家长也都能遇到。”
我问:“又遇到什么糟心事儿了?”
小刘说:“是(4)班胡启明家长。”
“在哪儿?我还正想跟他谈谈呢。”
“算了吧,人家可不想跟你谈。”
“那他来做什么了?”
老夏说:“刚才在大路上,跟章校长在聊天。我们路过,正好碰上了。”
小刘说:“夏老师对他说,陈老师住院了,现在有临时班主任,说你在办公室里。可是他说他很忙,要是临时班主任,见不见都无所谓。”
“这是大实话。我是临时班主任,可以忽略不计。”
小刘又说:“廖姐看他那样子,就没有理他。他就问章校长廖姐是谁,章校长说是胡启明的英语老师。他就立马追过来,抓住廖姐的手,说英语很重要,要请廖姐吃饭,还给廖姐一张名片。”
“也没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我绝对平铺直叙,一点不夸张。”
“那家长人呢?”
“走了。看来真的很忙。”
小刘收拾着桌子上的讲义资料,还晃着头唱:“我很忙,我很忙,我最近真的很忙。”
我看着小刘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年青真的很好,精力旺盛,动力十足。
老夏问我:“你回家做什么,要不,我请你喝酒去?”
我说今晚有人请,改天再跟他喝。
小刘和廖华都一起说:“今晚谁请?我们陪着。”
老夏说:“是男的女的?”
我想起李佳,就说:“是女的。”
他们两个又一起说:“那就算了,孙老师,我们就不赔了,你一个人去吧。”
我说:“她爱人是公安局的。”
小刘和廖华都笑了。廖华说:“太好了,孙老师又会开玩笑了。”
赵成材的家在我市最高的那个小高层住宅区里,十二楼。买这房子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选这么高的,他说他在部队里工程兵,钻山洞钻怕了,所以要住高层,离太阳近一点,离天空近一点,呼吸就更畅快一点。我觉得他说得很有诗意。
我把自行车扎在他家楼下。走到了电梯口,看见电梯门开着,一个体态颇为丰满打扮也很得体的女人已经站在那里了,左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右手拿着一个手包。我走进去,她仍然定定前视,目不转睛,好像没有看见我的进入和存在似的,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个睁眼瞎。为了辨别一下,我举手按电梯数字的时候,故意把右手的食指举起来,装作不经意地从她双眼的位置轻轻一划而过,她突然转了下眼珠,蹬了我一眼,伸出右手用手包的一角在数字“12”上按了一下,我撤了一下身体,站在她后面,咧了下嘴,又忍住了笑。
我跟在那女人的身后出了电梯,一共两户人家,非左即右,我以为她是去对面那家的,就从他身边转过去,敲赵成材家的门。
“来了,来了,”赵成材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说,“快请进,你可真能磨蹭。”抬头又看到我身后的女士,又看看我,笑着说道:“有缘,有缘!你们居然一起来的?”一边说,一边还跟那女士解释,“我批评他,可不是说你,女士晚到几分钟那是风度。”
我听这么说,就撤身让身后的女士先行,那女士冲我笑了一下就进去了,我也跟了进去。赵成材关上门,在后面喊:“夫人,客人们都到齐了,可以吃饭了吗?”
李佳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你们先坐下,我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
我说:“嫂子,那就辛苦你了。”
那女士放下手里的水果袋,就要进厨房去,赵成材喊:“别再进了,弄一股油烟味儿,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你嫂子的表妹,这位是我小学同学。”
那女士站在那里,等赵成材说完,伸出手来,对我莞尔一笑,说:“你好。我叫黄萍萍。”声音很轻柔,而且,这一笑,也让她的面容不再显得呆板。我赶紧伸出手去,说:“幸会。我叫孙雪言。”
赵成材哈哈大笑,说:“这是家庭聚餐,你们没有必要弄得跟参加国宴似的。”
我和黄萍萍都笑了。正要坐下,一个老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问:“钱儿啊,是谁来了?”我赶紧回答:“大叔,是我。”话说着,老人出来了。
成材对黄萍萍说:“你别看他糊涂,一有人说话,他就知道。”一边说,一边过去把老人搀扶过来,安排在沙发上坐着了。我也坐过去,问:“大叔,最近身体咋样了?”他看我半天,说:“奥,你不是村东那个-------”
成材接着说:“村东裁缝大娘家的檐子。”
老人看着赵成材,蹬着眼说:“谁让你说的,我跟你说话啦?”
我笑了,说:“对,对,我是裁缝家的檐子。”
成材也笑着说:“你看,一辈子也改不了这臭脾气。”
老人并不搭理他,看着我说:“你是裁缝家的檐子,上这儿干嘛来了?”
成材说:“吃饭。我请他来家吃饭的。”
老人点点头,好像很明白似的,说:“当然是来吃饭的。到吃饭时候了,不吃饭干嘛呢!”
成材把黄萍萍拉起来,说:“快过去,马上该你了。”
黄萍萍笑着站起来,说:“我该跟大叔说句话的。”
成材说:“还是不说的好,跟他解释不清。他除了知道杨家湾和这县城,其他地方都不知道,一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老人听到了,问:“杨家湾又发生什么事了?”
成材说:“嘛事没有。河塘里的稻子都收了,你的牛也都好好的,在圈里呆着呢。”
老人突然暴怒,说:“你当我老糊涂了,河塘里的地都卖了,开了沙塘子了。”
成材一点也不生气,装作不知道的说:“真的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理他,好像正在去想这是哪年哪月的事去了。
我觉着老人看起来身板还是蛮结实的,就是忘事更厉害了。成材说:“你看,一阵儿一阵儿的。”
我说这也没办法,你也知足吧。我爹去世十来年了,我想让他老糊涂也做不到了。
“别说他了,我问问你,”成材神神秘秘的冲着厨房的方向指指,“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就明白他想说什么,这两年李佳和成材为我可操了不少心。我还没有回答,李佳和黄萍萍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开饭了。”
成材说:“你可真及时。”
我笑着站起来,说:“大叔,吃饭了。”
成材说:“别喊他,他已经吃了饭了,还保持着在乡下时候的好传统,晚饭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吃。”
我笑着说:“你住的楼高,能看到太阳。”
成材把他爹喊起来,搀扶到里屋去。我由衷的对李佳说:“成材是个孝子。”
成材从里屋出来,听见我这话,说:“你不是让我把亲爹当老大吗?这些年我一直记住呢。”
李佳笑着问我:“这又是什么荤话?”
成材指着我对李佳说:“你让他告诉你。”
我笑着跟李佳说了杨老师让成材背诵《孟子》,其中有一句,“事孰为大?事亲为大。”成材不知道啥意思,我给他解释,‘’把谁当老大?把亲爹当老大。‘’
‘’还有那个,死立春咋说的?把谁当大?最亲的人是大。‘’
李佳笑不可仰。黄萍萍很不理解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李佳告诉她,在我们杨家湾,“大大”就是“爸爸”的意思,黄萍萍也笑了。李佳说:“你看中国这多音字,音一变意思就变了,那个孩子反应也蛮快。”
我跟李佳说:“什么孩子,要是他还活着,比你大好几岁。”李佳比我还小。
李佳说:“死了?”
我说:“嗯。”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是淹死的吗?‘’成材插了一句。
李佳看着我,若有所思。我觉得她的眼睛里都是疑问,就像成材说的,每天面对一个精神科医生,绝对需要坚强的意志力。否则,一不小心,心灵的防线就会被摧垮。
桌子上放着一瓶白酒,一瓶红酒,成材问:“我们先消灭哪一个?”
李佳说:“我们两个少喝点红酒,你们两个喝白酒吧。”
成材说:“不行,不行,今天晚上大家都要喝白酒。”
李佳说:“不劝女士喝酒也是餐桌上的一种礼貌。”
成材说:“你甭给我讲什么礼貌,修养,今天,这里有中学老师在这呢,要教我东西,也得老师教。”
李佳看着成材这样子,说:“你是不是一看着有外人在就想撒野啊,按我说的做。”
我已经习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较劲儿了,黄萍萍看着就只是笑。最后,还是成材投降:“好,你是家长,就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