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投稿风铃学艺范文库闲文·读书

短篇小说|一时

2023-04-29  本文已影响0人  毕海林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彼时·丁冬

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抛开所有的理由和羞赧,我豁出去了,我要勇敢面对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不能逃避。科尔姆·托宾说过“随着风向变化改变自己的行事”的技能是人类的典型特征,这一逃避现实的实质一度让我十分着迷。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一个逃避现实的人,更不知道自己如何被现实俘获。

我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那种倾盆而下的雨水将我们阻隔在植物园的一间废屋之中。在我的身边还有见刚和明华,这两个家伙看着狼狈不堪的我笑得前仰后合。之前,我在攀爬进这间废屋窗户的时候,由于发力不匀,直接摔在了污泥里,污泥柔软湿滑,接触脸庞的时候竟然让我想到了女人的肌肤,我心里骂着自己流氓的同时,从地上爬了起来,或者说我只是做出了爬起来的动作,却没有实现爬起来的行为。大雨冲刷下的泥地早已沼泽一片,那一刻我认为泥水绝对是大地最好的润滑剂,它可以让一切失去坚强。但是,作为一个固执的人,我觉得不会让它把我打败,丁秋一直说做人要学会坚强,不然无法立足,这话我很信。所以我不断使出全身力气尝试,爬起摔倒,爬起摔倒,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忽略了见刚和明华这两货,我一个劲地折腾着大地,他们一个劲地笑话着我。直到笑声盖过雨声,我才幡然醒悟,我喊道,你们他妈的就会看热闹吗?

见刚依然笑个不停,他说,真好看。

明华那家伙更可气,不但笑,还捂着肚子笑,他差点笑得断过气。

他们在大雨之中,看着一个固执的人在与现实斗争的同时,忽略了自己也身陷现实之中。

我干脆趴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扔向他俩,我说,笑够了没有?

泥渍溅得他们一身一脸,但是他们不以为然。

见刚说,笑够了。

明华说,没笑够。

我说,滚你妈的。我又朝着明华扔了一大把泥,泥巴糊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孔。他说,够了。

那还不扶老子起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水潭,找了砖块和石头垫在脚下,探头探脑地把我从泥淖里拉扯出来。之后,我们转换了进入屋子的方位,我们选择从侧门的窗户进入,我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人开路、一个人断后,另一个人负责维持平衡,我们腾挪着脚下的石头,以使自己脱离大地的润滑。我们捣开侧门的玻璃,扫去残渣,先扶一人进入,再扶一人进入,最后再把一人拉入。雨水早已将我们的身体浸透,我们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四肢。明华提议我们蹦跳起来,于是我们就蹦跳起来。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我们喊着口号,在狭小的屋子里跳了起来。飞扬的尘土迷离了我们的眼睛,激荡着我们的青春。那一刻,真好。我心想着美好的事情,心花怒放。

然后,我的手机铃声豁然响来,它打破了和谐的氛围,如一头猛兽撞进了现实的小屋。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她那边声音很嘈杂,她只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断音了。嘟嘟的声音在这个小屋里回荡流转。见刚和明华早已停下脚步,那些充满霉味的尘土如同施了魔法般静止下来,他们,它们,都听到了我妈说的那一句话,我妈说,工地塌方了,你哥被压在下面了,你赶紧回来吧,丁秋没了。

关于那天的描述,我一直不愿提起,我总觉得那天的大雨和无数次的滑坡都是不良的预示,既包含了现实的残忍,也提示了现实的无奈。最后我们搞不定现实,选择逃避的方式撞破现实。最后留了满地残渣。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小屋,暴雨冲刷着我的躯体和躯体上沾满的污泥。我回到宿舍,找到身份证,跨上背包。我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抢到了最后一张北上的车票,我跨进候车室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呼喊,他们一声声地叫着“丁冬,丁冬。”

我转过身,看到见刚和明华拎着大包小包向我冲来,他们停下,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推给我。他们说,没有淌不了的水,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追不上的丁冬。你既然回去,就做好面对的准备。

我信心满满地看着他们,与他们挥手作别。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让我的身体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说实话,那一刻,我走得器宇轩昂,像一个勇士走进战场。

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却不想,现实在开始的那一刻己将我击得粉碎。

经过漫长的路途,我拖着疲惫和哀伤的身躯走出火车站,我看到了秀君。她消瘦的身影在大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怎么会来火车站接我,她不应该守在我哥的灵堂前吗?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我没有把秀君从我眼前揉掉,反倒揉出了一串又一串的眼泪。

我冷冷地说,嫂子,我们回家吧。

彼天·见刚

丁冬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在它后娘门后守着了。

丁冬说过,物质和精神的区别就在于,物质是一顿烧烤的快感,精神是一场电影的快感。

丁冬说……等他回家的时候,他想要把钱分一分,后娘也是娘,不管哪种快感,能爽就行。他说这些话都是他哥教给他的。他哥叫丁秋。在丁冬嘴里,丁秋是神一般的人物,神并不是神仙的意思,而是神奇的意思。丁冬扑闪着大眼睛说话的时候,我和明华都会唏嘘半天。我说你哥能造飞机不?明华说你哥能造火箭不?丁冬说不能。我说你哥能下蛋不?明华说你哥能拉金条不?丁冬说不能。我正要开口继续问,丁冬反应过来了,他说,草泥马见刚,草泥马明华。我俩异口同声地说,草泥马丁冬。

然后我们三个人躺在各自的床铺上哈哈地大笑起来,大笑过后,我坐起来说,草泥马丁冬,说说丁秋吧。明华也坐起来说,说说丁秋。

丁冬说起丁秋来,就像在讲一部传奇故事。

丁秋十五岁出门闯荡,他就像一个孤胆侠客。

丁秋先是跟着人做小工,他个子小,也瘦,扛不动水泥,也搬不动砖,只好负责工地上的伙食问题和卫生问题。伙食问题无非是一天三顿饭都需要他跑到附近的餐馆去买好,拎回来;卫生问题无非是让他把工人宿舍的地板擦干净被褥叠整齐。这两样琐碎的工作却让丁秋干出了花样。和别人不同,丁秋没有将餐厅固定在一家,而是对比了好几家,他从东家出来去西家,对着西家说东家的量有多大,价格有多实惠,然后再从西家出来去南家,南家出来去北家,他这么来回腾挪,最终以极低的价格拿到了足量可口的饭菜,工人们吃得饱,都夸他,工头省了钱,也夸他。他嘿嘿地笑,该干啥干啥。再说说卫生问题,用“脏乱差”来形容工人宿舍毫不夸张,但那是以前,自从丁秋管了卫生,他采取意想不到的方法:他把三个房间的地板擦得锃亮,他把二十四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他还帮他们把拖鞋洗干净,在门口摆了一长溜。工人们下工回来,习惯性地泥手泥脚地往屋里走,他们踩过的地面瞬间布满了花斑,丁秋就跟在屁股后面擦,踩一个花,擦一个花,擦完,丁秋把拖鞋递给那人,让他换了,然后再把泥鞋拎到门外,擦洗干净。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工人,在丁秋的跟随和擦拭下,改变了原有的习惯,他们下工回来,先去洗了手脸,然后走到门口脱下泥鞋,换上拖鞋。他们早上走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叠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他们都知道丁秋年纪小,他们都吃到了丁秋的好处,他们都赞叹这小孩的神奇。

我们也赞叹丁秋的神奇,我说,丁秋真行啊,那么小个人,把一群大老爷们收拾的妥妥当当。

明华说,丁秋牛逼啊,那么小个人,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丁冬说,这算个啥,更神的在后头呢。

丁秋在工地干了四年,做了四年的后勤服务。有一天他来到工头面前说,他长大了,不想做后勤的活了。工头抬起头盯着丁秋看了半天,这半天他看懂了两件事情,一件是丁秋确实长高了,他看他时需要仰视;另一件是,丁秋的脸上放射着不一样的光芒。那种光芒是信心十足,也是视死如归。工头说,那你想干啥?丁秋说,苦重的没前途,我不干,能不能跟着你跑项目?跑项目?跑啥项目?工头疑惑地看着丁秋。丁秋说,咱们干的这种项目啊!工头恍然大悟,他说,咱们的项目都是从别人手里转过来的。丁秋说,那岂不是挣得钱少了?工头感慨地说,何止少了,少多了,而且我们算是分包方,结款都进了承包方口袋,承包方再分给我们,肉包子打狗,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啊。丁秋说,难怪咱们发工资不及时,老板你真难。工头说,可不是呢。丁秋说,总得想办法改变呀。工头说,咋改?咱没有金刚钻,揽不来瓷器活。丁秋咬着嘴唇思忖半天,愣怔着不说话。工头站起来,戴了安全帽要出门。丁秋一把拉住他,犹豫着说,要不我试试?试啥?试试能不能谈下项目。咋试?于是丁秋就给工头如此这般讲了半天,工头将信将疑地出门去了,他一时半会还没有整明白。

我说,你妈丁冬,你扯淡啥了,讲重点。

明华说,丁冬,你快了。

丁冬说,我快咋了?

我和明华齐声说,你快挨揍了。我们说着把枕头和各种书从上铺扔向丁冬,丁冬龇牙咧嘴地躲闪着,我讲还不行吗,我讲还不行吗?

快讲。

丁秋的法子一般人打死也想不到——他直接去找城建局局长。他找工头借了200块钱去商店买了一身齐展展的西装,去理发店剪了个“郭富城”头,然后夹着工头的公文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县政府。还真是奇怪,竟然没有人阻拦他。他也不直接去找城建局局长,而是去了县长秘书办公室,他也不敲门,推门就进,秘书正忙着,说你先坐会等我忙完。他就坐下来,还不客气地自己倒了水喝。秘书忙完以后,抬头一看不认识,但是看丁秋翘着二郎腿喝水的样子,岂非等闲之辈。秘书阅人无数,立马热情了起来。问他是哪个领导的公子哥,他只是呵呵笑,也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我爸太忙,让我来一趟。秘书说,首长都忙。丁秋说,这不,刚刚还给我打电话说是在开会,一天天会真多,家都顾不上回。秘书说,开会的领导都在解决大事,不开会的领导都在忙活小事,比如……丁秋肯定猜到秘书想说比如我,所以他就坡下驴:所以这不,连家里人也使唤上了,让我来一趟,处理个小事。秘书说,小事都好办。

于是,丁秋就告诉秘书,他是来找城建局局长的,顺便去了趟县长办公室,没瞅见县长,才找了秘书。秘书说,县长也开会去了,城建局在三楼,走我带你去。秘书带着丁秋见了城建局局长。临进门时,秘书说,还不知道公子贵姓。丁秋说姓丁。秘书眼神闪烁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懂了。有县长秘书陪同,局长对丁秋百般客气,又是丁公子帅,又丁公子高,马屁拍得山响,最后两人留了联系方式。临走时,城建局局长握着他的手说,要多在领导面前美言几句。丁秋眯缝着眼说,老哥哥放心。

就这样,第二天丁秋就接到了城建局的电话,说是政府招待所要进行升级改造,看丁公子有没有认识的人介绍一下。

丁冬眼睛放光地说,当然有了,必须有啊。丁冬完全入戏,好像自己变成了丁秋,我和明华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当然有了必须有啊,有个屁。

丁冬不解地问,哪里出问题了?

我说,姓丁咋了?

丁冬说,你说这个啊?当年我们市里有个副市长姓丁,我哥胆大包天地冒充了丁公子。

明华说,真牛逼。果然是草牛马丁秋。

丁冬说,滚。

我问,那年丁秋多大了?

丁冬说,十八岁,我哥十八岁只身闯县政府,真牛逼。

明华说,牛逼克拉斯。

丁冬又说,我也想学学我哥。

我和明华问,怎么学?

丁冬说,我知道就不问你俩了。

想了很久,最后我开口说,我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丁冬说,我敢。

明华说,你说来听听。

我说,我们在学校做生意吧。

丁冬兴奋地跳了起来,怎么做?你快说。

明华半信半疑地问,需要多少钱?

我说不多,可能500够了吧。

于是,那天我们三个痛定思痛,搜刮全身,凑齐500元现金,坐公交去小商品市场进回来一堆日用品和零食。我们的计划是做“上门服务”。平时大家买东西都要去距离宿舍500米的学校便利店,谁都知道,学生绝对是最懒的一个族群,经常能看到有人穿着睡衣,有人蓬着乱发,有人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穿过校园,去采购物品。现在,我们要解决这一需求,我们三个去超市看了所有商品的价格,分别记在不同的小本上,然后带着小本去采购紧俏商品,比如洗发水呀香皂呀啤酒呀方便面呀等。我们三个拎着大包小包的商品游窜在一间又一间宿舍里。同学们被这样新颖省力的方法所吸引,纷纷解囊,很快,我们的商品便销售一空。

看着到手的100元利润,我们的心里荡漾着美丽的花朵。尤其是丁冬,他笑得脸都变形了,他说,我挣到钱了,我要给我哥买东西。

丁冬说,我哥经常在工地跑,需要一双好鞋,我想给他买一双马丁靴,我看过了,需要600块钱,真皮的。我哥他从来舍不得心疼自己,挣了钱都给了我嫂子秀君,给了我妈,给了我们姊妹几个,给了我们村,他为村里修路搭桥,扩建祠堂。但是他的脚生了冻疮,一直好不了。

我说,不就是一双鞋吗?

明华说,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吗?

我们三个一起说,天上飘了五个字,那都不叫事。

于是,2004年夏天的一天,我,丁冬,明华,我们三个因为丁秋正式成为了“商人”。其实有一件事情,他们两个不知道,我撺掇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是有私利的。我生在甘肃的一个偏远贫困的村庄,我的父母为了供我上学,他们竟然放弃了我弟弟妹妹的学业,我清晰的记得我爸说的一句话,我爸说,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一个大学生,就是卖肾都要供我。但是,事实是,我虽然上了大学,但是我的经济非常拮据,每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到其他人的一半,我每天咬着牙根度日。现在好了,我找到了一条致富之路。每次赚取的利润,我都第一时间鼓舞大家,要进更多的货,才能产生更多的利润,我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我义无反顾地牵引着事情的走向,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丁秋出事了。

彼月·明华

看着丁冬落魄的身躯走入火车站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恨透了自己,本来丁冬要在五一放假时回老家,是我说服他留下,我对丁冬说,五一我们可以去摆地摊,绝对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如果当时丁冬回了老家,他就可以见到活着的丁秋了。

然而……

他们不知道,在我们三个人的组合里,我始终自以为是地扮演着决策者的角色。我把控着全盘生意,我说进什么货,他们就进什么货;我说卖多少钱,他们就卖多少钱;我说去哪里卖,他们就去哪里卖。我更像是老板,他俩更像是员工。见刚和丁冬的不同之处在于,见刚对挣钱有着天然的好感,他总是兴奋地举着赚到手里的钞票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各种颜色、尺寸不一的纸张被他来来回回地摸索着,他嗅闻它们的味道,嘴里说着,这钱真他妈香。

我说,觉得香你吃一口。

见刚说,我吃了你不要后悔。说着他便把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他的腮帮鼓起了一个核桃,他极力地吞咽着,特殊纸张的韧性阻隔在喉咙口,难以下咽。见刚的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不要命了。他的嘴巴吧唧着,发不出声音,眼睛开始出现上翻的现象。丁冬说明华你看他,不对劲。我也发现了见刚的异样,赶忙勒住他的前胸,用力往上推举,几次过后,他咳嗽着将团成球的钞票吐了出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他说这货不好吃。

我和丁冬哈哈地笑个不停,我们的肚子笑疼了,不由自主地躺倒在操场的草地上。看着天空中悠远的白云,我有一种情绪在蔓延,我说,丁冬,再讲讲丁秋的故事吧,我想听故事了。见刚这时候已经完全缓了过来,他也躺下来看着天空,他也说,讲讲丁秋吧。

后来丁秋有了自己的建筑队,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让村里的人都看着眼红。但是丁秋又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回到村里,让那些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跟着他干,他开出了让大家都非常满意的工资。每个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问他,给这么高的工资真的假的?丁秋说,真的。他们说,不骗人?丁秋说,不骗人。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拿在手里晃,丁秋说,谁今天能定下来,这钱就先分给谁,算是彩头。他们那里流行彩头,结婚了丧事了盖房了打井了,但凡需要人的时候,都会提前给彩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人在疑惑:那一定有啥要求吧?丁秋说,当然有要求。这下他们要作鸟兽散。丁秋说,不急着走,听我说完。他们就调转头来继续听,其实他们也不想走,就是做做样子。

丁冬说到这里,不无鄙夷。我和明华听着认真,懒得搭理他。

丁秋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倒不需要你们消灾,至少得好好干吧!什么叫好好干,就是泥瓦工有泥瓦工的样,电焊工有电焊工的样,你不能砌墙走偏,接线漏电吧?你可以糊弄自己,但是绝对不能糊弄工程,也不能糊弄我。糊弄工程出人命,糊弄我,呵呵,你们没有好果子吃。丁秋人不大,话却说得豪气。他们就信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天生会泥瓦,会电。丁秋说,不怕,咱有培训班,包教包会,学习期间工资照发。就这样,丁秋用一个月的时间,就整出了一个死心塌地跟着他干活的正规装修队。他们到哪干活,哪里的人夸赞他们。那几年丁秋挣了很多钱,他盖了新房子,买了新车子。他还给亲戚们送各种各样的东西,彩电冰箱洗衣机送了个遍。最后,村里的老一辈就找上他了。他们说,丁秋你娃能耐着呢,可是不能只顾着自己享乐,不管咱村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咱村,哪有你丁秋。丁秋说,对着呢,你们想要我干啥,尽管说。他们说,你要修祠堂,你要修戏台,你还要修路;你要养活村里的孤寡老人,还要养活孤儿寡母,你干不干?丁秋想了想,咬着嘴唇说我干。也是奇怪,从那天开始丁秋的生意就慢慢不好了。他的工程队还在采取原始的手工做活,但是城里的建筑队早就上了大型机械。丁秋他们一周干完的活,人家一两天就干完了。丁秋失去了竞争力,他挣来的钱都花在了村里。没得办法,他们只能接一些房屋装修的活。活不好干,钱还拿得少。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城建局局长升到了市里当官,见了丁市长,话一说,丁秋露了陷。虽然这几年,局长没少收丁秋的好处,但是像那样的大人物,哪能受得了被人欺骗。所以丁秋被公安带走了,又是调查,又是取证,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最后是村里人联名作保,大家筹钱给局长送了一大笔钱,丁秋才从局子里出来。

出来的丁秋情绪极度低落,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老一辈人就想,霉运太重,需要冲喜,于是丁秋结婚了,他娶了秀君。

丁冬说到这里,止住了话语,我扭过头看到他眼里沏满了泪水。我猜测,他大概是为了丁秋的命运而伤心感慨吧。丁秋一直都是我们的偶像,现在偶像英年早逝,命丧黄泉,我们自然会伤心难过,作为丁秋的弟弟,丁冬这样的状况我完全可以理解。哎,命运无常啊,世事难料,人生有多少事情不能如愿。

但是我又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太过悲伤,我从来都是个乐观的人。

我的生活打小就无忧无虑,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把我像宝一样捧在手里,我就没怎么受过累,我爸妈的纵容造就了我的偏执和自大,我一直认为什么事情都可以掌控,想要的我都可以拿到。我想要学钢琴,我爸妈就掏钱让我学;我说学钢琴不好玩,我要学街舞,我爸妈联系了最好的老师给我开私教课;跳了几个月,我又觉得忒累,我说街舞太闹腾,不适合我,我要学奥数,奥数是体现一个人智慧的高明,奥数才是我的最爱。我爸说,好,学奥数。于是,我进入了最好的奥数班,我听着老师在上面讲课,看着那些蝌蚪一样的数字,我就瞌睡,我一瞌睡,就觉得老师讲得不好,我觉得老师讲得不好,我就跟我爸说,我不学奥数了,没意思,我要做文学家。我爸就腾空了半间屋子,给我买了书架,买了书。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泡在书里,我读屠格涅夫,读海明威,读福楼拜,还读残雪;读小说,读历史书,读各种各样的课外书,我把自己的眼睛从2.0读到了1.0,我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每读完一本书时,总觉得世界均可掌握,一切均可掌握,我理解了老师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意思。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不得已,我来到了这所三流的大专院校。一入校,我就极尽表现力,顺利博取了班主任的好评,顺利赢得了班长的职位。之后,我认识了丁冬和见刚,我听到了关于丁秋的故事,丁秋激励着我们,让我再次燃起了信心,我觉得一切可以掌握,我听从了见刚的建议,把控着一切,我们成为了校园商人。

丁冬走了之后,我和见刚说,我们要支援丁冬,不能让他觉得孤单。

见刚说,怎么支援?

我说,挣更多的钱,丁冬现在需要钱。

见刚若有所思地说,对呢。

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货品快速流转着,我们奔走在每一个男生宿舍楼,我们还撺掇班里的女生在女生楼发放传单,我们让她们帮忙送货上楼。我知道那些女生都很喜欢我,她们被我倜傥的外表所吸引,她们真是能吃苦的物种,每天总要忙到熄灯的时候才肯罢手。

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掌控。

我把1000块钱通过银行打给丁冬的时候,我看到见刚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那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很生气,我说,丁秋死了,丁冬需要钱。我拨通了丁冬留下来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等了半天,丁冬拿起电话,第一句话便是,明华,我该怎么办?

我问,什么怎么办?遇到啥难题了?

丁冬说,我哥的事情基本上处理完了,但是我的事情刚开始。

我问,你的什么事情?

丁冬说,我……家里人让我娶秀君……我嫂子。

啊?我沉思了半天,又说,你怎么想的?

丁冬说,我……关键秀君是我初恋。

我疑惑道,我们咋不知道秀君是你初恋,你为啥之前不说?

见刚也附和着,丁冬你真鬼。

丁冬说,靠,换成你,你能说吗?

我转向见刚问,换成你,你能说吗?

见刚说,不能说。

丁冬说,这不就结了。

但是这一刻,我依然觉得一切可以掌控,我说,这是好事啊,你的初恋,现在是你嫂子,你哥没了,你家人让你娶你嫂子,还是你的初恋,你得偿所愿啊,你有啥不愿意的,你不要让给我。我耍笑着丁冬,挤眉弄眼地看着见刚,见刚一脸沉思。

丁冬骂道,滚。然后他挂了电话。

彼年·秀君

丁冬一从火车站出来,我就看到了他,他沮丧的脸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分外消瘦,他圆圆的脸庞塌下去一圈。他看到我时,满脸疑惑。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说,嫂子,我们回家吧。

其实那一刻,我多么想让他叫我一声:秀君。

这是我期待的事情,也是我恐惧的事情。

我认识丁冬,比认识丁秋早多了。从十三岁起,我就认识了丁冬。我们在同一所学校读初中,我们是同班同学,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形影不离。他时时刻刻陪伴在我的身旁,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我们同进同出成为了别人眼里羡慕的比翼双飞鸟。我原本以为,我和丁冬的未来充满了美好,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家庭。我爸残疾,我妈一个人操劳着我和弟弟妹妹的生活,她没日没夜地劳作,也赚不够我们的花费。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上了职高。而丁冬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们之间隔着半个县城,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每天还要帮我妈做家务,渐渐地我们开始疏远。后来丁冬考上了大学,去了省城,那是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

他走得那天,我本想去送他,但是考虑到自己卑微的情况,我胆怯了。我远远地看着丁冬不断回望的身影,他落寞地离去,风把我的眼睛吹疼了,我哭了。

后来,有媒人来我家提亲,说是丁家庄的,男方姓丁,我一阵激动,我以为我的缘分来了。但是当我看到丁秋的时候,燃起的火苗暗了下去。他说他叫丁秋,他会对我好一辈子,还会帮我照顾爸妈和弟弟妹妹。他这么一说,我妈在后面也撺掇的厉害,我就答应了。我想的是,我不可能嫁给丁冬,我现在嫁给丁秋,还可以间接对丁冬好。虽然我一万个不愿意做他的嫂子,但是在现实面前,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后来丁冬知道我是他嫂子以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态度,他不咸不淡地参加了我和丁秋的婚礼,不咸不淡地离开了县城。之后,他很少回家,即便是寒暑假回来的次数也不多,即便回来,也是待一两天就走,他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不回来我还不觉得难过;他一走,我的心就会疼。我和丁秋在一起生活,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丁冬。

但是,丁秋对我的好超过了我的想象。他把我奉若至宝,他不让我去上班,就让我在家里待着。他在家的时候,我不用做任何事情,我看着他做饭洗衣,看着他收拾院落,看着他都俊俊耍,看着他忙进忙出,渐渐地,我心里对丁冬的念想慢慢地淡了下去。

可是,老天爷为啥如此不公,丁秋怎么就能出了事?那天明明下了大雨,没有谁愿意冒着大雨干活,可是他心里着急,怕延误工期,所以他独自进了工地。然后……“哗啦”一声,他被压在了地里。

丁秋,丁秋。我该怎么办?

家族里的长辈找到我时,我正在整理丁秋的遗物时,他的物品很整洁,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他那些归放有序的物品竟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欢喜,我把一件件整齐的衣服装进一个袋子里,把他的洗漱用品装进另一个袋子,他的床铺像用模具拓出来一样棱角分明,它那样肃穆的样子让我无从下手,我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直到我的手机骤然响起时,才回到了现实。那些我原本打算带回家的物品又被我一件一件地放回原位,我知道丁秋会理解的,这些东西我带回家最终也会被扔掉,但是留下来它们一定会受到工友们的欢迎,因为它们还很新,有些衣服和用品丁秋几乎尚未使用。最后我在丁秋的床脚看到那双破了洞的黄胶鞋,这双鞋跟了丁秋好几年,他和我讲过胶鞋的故事,他说这双鞋见证了他的成长,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虽然他破了洞,虽然他现在不可能再穿它,但是人总是要念旧的,所以他无论在哪里开工,他都要把它带在身边。是的,现在我也要把它带走。现在丁秋去了远方,我也要让它跟着他去远方。

我拎着鞋走出房间时,接起了电话。

我说,我在工地。

他们说,你先回来,有事要和你商量。

我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他们说,这事……最好当面说。

然后他们说:我是三叔,我是四爷爷,我是表大爷,我是柱哥……他们七嘴八舌地报着身份。自从丁秋被压在工地下,我就听不了任何聒噪的声音,这声音包括电视的声音、汽车的声音、孩子哭得声音以及这些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我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我摁了挂机键,扭头有看了一眼工地,那个坍塌的现场是那般丑陋,它就像是一个三岁小孩随意扭曲的玩具一般,赫然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回到家里事,看到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有的坐在炕上,有的站在地上。他们看到我回来,噤了声,他们嘴里的烟气一股股地弥漫,时不时能听到吧唧嘴的声音。我走到那把空椅子前,我知道那是留给我的位置——它位于屋子的正中央,那个位置平常只有丁秋坐,有时候丁冬放假回来也会坐。那里代表家里的核心地位,现在它向我敞开着,我疑惑地坐下来。

一位长者终于开口了,秀君啊,你二十三了吧?

恩。

正是花开的年纪,俊俊两岁了吧?

恩。

孩子长得真好看。

我不知道他们想说啥,我没出声。

他说,丁秋出了事,丁秋妈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些人附和着,是啊是啊。都不容易,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些人说,秀君,你也不要太伤心。

那位长者说,秀君,我们都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看你平常对丁秋那么好,对丁秋妈那么好。秀君,你是个好姑娘。这我们都知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要说啥,我睁着大眼睛环视着他们,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怪异的表情,我不会接话,只好静静地等。

我们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

什么想法?

他停顿了片刻说,俊俊那么小,你一个人会很辛苦,我们想的是,让你和丁冬组个家。

我好像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不安地看看其他人,低头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着烟圈说,让你嫁给丁冬,你看能行吗?

一些人附和着,主要看你的意思。

一些人说,丁冬也是很好后生,还是大学生,你嫁给丁冬算占了便宜。

一些人说,俊俊那么小,认丁冬做爸爸正合适。

他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聒噪,我的脑瓜嗡嗡地想,我怀疑他们的语言是天外之音,他们嘴里吐出的字一缕一缕地漾在空中,慢慢地组合成了丁冬的样子,那些样子随着烟气在变化:丁冬初中时的样子、高中时的样子、大学时的样子;丁冬笑时的样子、恼时的样子、害羞时的样子、难过时的样子;丁冬吃饭时的样子、说话时的样子、读书时的样子……

现在他们说让我嫁给丁冬,我的心里早已经笑开了花,但是我思忖了一会,开始犹豫了,我说,我不能嫁给丁冬,我不配,他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

大学生不也姓丁?

大学生还不是农村的娃?

人群里又开始吵闹了起来,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群起激奋,我皱起了眉。

老者伸手压住了其他人,眼睛光明地看着我。他说,这个你想多了,你那么孝顺,这几年全靠你照顾丁秋……丁冬他妈,他会感激你的,你还帮他丁家生下了俊俊这个大胖小子,多可爱啊。说完,他伸进口袋拿出一颗糖,剥了糖纸递给俊俊。俊俊吃着糖,开心地笑了。

他说,以后丁冬会给俊俊买非常非常多好吃的糖。

我看着天真无邪的俊俊,他鼓着嘴巴正甜甜地笑着,我的心融化了。

丁冬啊,我对不起你,我已经不是当初的秀君了,你不会嫌弃我吧。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一定会百般对你好,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我心里既内疚,又充满希望。我把俊俊抱在怀里,眼里沏满了泪水,我看着满屋子的人,噗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我朝着他们拼命地磕头,我说:“谢谢你们,我愿意。”

2023年3月13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