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流亡始末(二)
原文: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伐啬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①。公子取季隗,生伯、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重耳流亡始末注释:①纳,接受,收取。
译文:晋国的公子重耳遭受危难的时候,晋国军队到蒲城去讨伐他。蒲城人打算抵抗,重耳不同意,说:“我依靠父王的命令才享有养生的俸禄,又因此得到百性的拥护。有了百姓拥护却违抗父王,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我还是逃走吧!”于是重耳逃到了狄国。同他一块儿出逃的人有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和司空季子。
狄国人攻打一个叫啬咎如的部落,俘获了部落首长的两个女儿叔隗和季隗,并把她们送给了公子重耳。重耳娶了季隗,生下伯和叔刘。他把叔隗送给赵衰做妻子,生下了赵盾。重耳要到齐国去,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我如果不回来,你再改嫁。”季隗回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改嫁,就该进棺材了。还是让我等待您回来吧。”重耳在狄国住了十二年才离开。
原文: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②,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③。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④?”乃馈盘,璧焉。公子受反璧。
春秋形势图注释:②骈胁:指肋骨长在一起。
③薄:迫近,是一种对对方不尊重的表现。
④蚤:同“早”。
译文:重耳经过卫国,卫文公不以礼相待。重耳走到五鹿,向乡下人讨饭吃,乡下人给了他一块泥土。重耳大怒,想用鞭子抽他。狐偃说:“这是上天的恩赐啊。”重耳叩头致谢,把泥块接过来放到了车上。
重耳到了齐国,齐桓公给他娶了个妻子,还给了他八十匹马。重耳对这种生活很满足,但随行的人认为不应该这样待下去,想去别的地方,便在桑树下商量这件事。有个养蚕的女奴正在桑树上,回去把听到的话报告了重耳的妻子姜氏。姜氏把女奴杀了,对重耳说:“你有远行四方的打算吧,偷听到这件事的人,我已经把她杀了。”重耳说:“没有这回事。”姜氏说:“你走吧,眷恋妻子和安于现状,会败坏了你的功名。”重耳不肯走。姜氏与狐偃商量,用酒把重耳灌醉,然后把他送出了齐国。重耳酒醒之后,拿起戈就去追击狐偃。
到了曹国,曹共公听说重耳的肋骨长得连在一起,想观看他的裸体。重耳洗澡时,曹共公走近了去看他的肋骨。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妻子对她丈夫说:“我看晋国公子的随从人员,都足以担当治国的大任。如果让他们辅佐公子,公子一定能回到晋国当国君。回到晋国当国君,就一定能在诸侯中称霸。在诸侯中称霸而讨伐对他无礼的国家,曹国恐怕就是第一个。你为什么不趁早向他表示自己对他与曹君不同呢?”于是僖负羁就给重耳送去了一盘饭,在饭中藏了一块宝玉。重耳接受了饭食,将宝玉退还了。
原文: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⑤。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⑥,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
重耳流亡线路注释
⑤蕃:同“繁”,繁衍生息。
⑥靖:安定。
译文:到了宋国,宋襄公送给了重耳八十匹马。到了郑国,郑文公也不依礼接待重耳。大夫叔詹劝郑文公说:“我听说上天所帮助的人,其他人是赶不上的。晋公子重耳有三件不同寻常的事,或许上天要立他为国君,您还是依礼款待他吧!同姓的男女结婚,按说子孙后代不能昌盛。晋公子重耳的父母都姓姬,他一直活到今天,这是第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流亡在国外并遭到灾患,上天却不让晋国安定下来,大概是要为他开出一条路吧,这是第二件不同寻常的事。有三位才智过人的贤士跟随着他,这就是第三件不同寻常的事。晋国和郑国是同等的国家,晋国子弟路过郑国,本来就应该以礼相待,何况晋公子又是上天所眷顾的人呢?”郑文公没有听从叔詹的劝告。
到了楚国,楚成王设宴款待重耳,并问道:“如果公子返回晋国,拿什么来报答我呢?”重耳回答说:“美女、宝玉和布帛您都有了;鸟羽、兽毛、象牙和皮革,都是贵国的特产。那些流散到晋国的,都是您剩下的。让我拿什么来报答您呢?”楚成王说:“尽管如此,总得拿什么来报答我吧?”重耳回答说:“如果托您的福,我能重返晋国,那么到时一旦晋国和楚国交战,双方军队在中原碰上了,我就让晋军退避九十里地。如果得不到您退兵的命令,我就只好左手拿着马鞭和弓梢,右边挂着箭袋和弓套奉陪您较量一番了。”楚国大夫子玉请求成王杀掉公子重耳。楚成王说:“晋公子志向远大而且生活俭朴,言辞文雅而合乎礼仪。他的随从态度恭敬而待人宽厚,忠诚而有治国的能力。现在晋惠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外的人都憎恨他。我听说姓姬的一族中,唐叔的一支是衰落得最迟的,恐怕是要靠晋公子来振兴吧?上天要让他振兴,谁又能废除他呢?违背天意,必定会遭大祸。”于是楚成王就派人把重耳送去了秦国。秦穆公把五个女子送给重耳作姬妾,秦穆公的女儿怀嬴也是其中的一位。有一次,怀嬴捧着盛水的器具让重耳洗手,重耳洗完便挥手让怀嬴走开。怀赢生气地说:“秦国和晋国是同等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公子重耳害怕了,脱去上衣扮作囚犯的样子表示谢罪。
原文: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
译文:又有一天,秦穆公宴请重耳。狐偃说:“我比不上赵衰那样擅长辞令,就让赵衰陪你去吧。”在宴会上,公子重耳作了一首《河水》诗,秦穆公作了《六月》这首诗。赵衰在一旁说:“重耳拜谢君王恩赐!”公子重耳走下台阶,拜谢,叩头。秦穆公也走下一级台阶表示不敢接受这样叩谢的大礼。赵衰说:“您用尹吉甫辅佐周天子的诗篇来教导重耳,提出要重耳担当辅佐周天子的使命,重耳怎么敢不拜谢?”
僖公二十四年的春天,周历的正月,秦伯把公子重耳送回了晋国。《春秋》中没有记载这件事,因为秦国、晋国都没有向鲁国报告这件事
原文: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吕畏,将焚公宫而弑晋侯。寺人披请见,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犹在,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公见之,以难告。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宫火,瑕甥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⑦。
清明注释
⑦纪纲:社会的秩序和国家的法律。
译文:到达黄河,狐偃把玉璧还给公子,说:“我背负着马龙头马缰绳跟随您巡行天下,我的罪过实在是太多了。我自己都明白这一点,又况且您呢?请您允许我就此离开吧。”公子说:“如果我不是和舅舅一条心,有河神为证!”并把他的玉璧扔到了黄河里。渡过了黄河,包围了令狐,进入了桑泉,占领了臼衰。二月的某天,晋国的军队驻扎在庐柳,秦伯派公子絷到晋军中陈说利害,晋军退兵,驻扎在郇。某一天,狐偃和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地结盟。某日,公子重耳进入晋国军队里。某日,进入曲沃。某日,在武公的庙宇里朝见群臣。某日,又派人在高梁杀了怀公。《春秋》中没有记载这件事,也是因为晋国没有向鲁国报告。
吕甥、芮害怕受到重耳的威胁,要焚烧晋文公的宫室并而杀死文公。寺人披请求进见,文公令人训斥他,并且拒绝接见,说:“蒲城的战役,君王命你第二天赶到,你马上就来了。后来我陪同狄国国君到渭河边打猎,你替惠公前来谋杀我,惠公让你三天赶到,你第二天就到了。虽然有君王的命令,又怎么能那样快呢?那只袖口还在,你走吧!”披回答说:“我以为您这次返国,大概已懂得了君臣之间的道理。如果还没有懂,又要遇到灾难。对国君的命令没有二心,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除掉国君所憎恶的人,就必须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就尽多大的力量。至于他是蒲人,还是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您即位,就会没有蒲、狄那样的事件吗?齐桓公抛弃射钩之仇,而让管仲辅佐自己,您如果改变齐桓公的做法,我自己会离去,又何必让您下驱逐的命令?如果您不能宽大为怀,那么畏罪而走的人很多,岂只我一个?”文公接见了披,他把即将发生的灾难报告给文公。三月,晋文公暗地里和秦穆公在秦国的王城会晤。三月的最后一天,文公宫室被烧。瑕甥、芮没有捉到文公,就跑到黄河边上,结果秦穆公引诱他们过河并杀了他们。晋侯迎接夫人嬴氏回去,秦伯赠送晋国卫士三千人,他们都是得力的仆臣。
原文:初,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其出也,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⑧。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⑨。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文公妻赵衰,生原同、屏括、搂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子余辞。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⑩!”固请,许之。来,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而己下之。
注释:
⑧沐:梳头。
⑨遽:立即,马上。
⑩逆:迎接。
译文:当初,晋侯身边的小跟班名叫头须,是管理财物的人。当晋侯逃亡在外的时候,头须也偷了些财物逃走了,但他把这些钱都用来设法使晋侯早日回国。等到晋侯回国,头须请求进见,晋侯推托说自己正在洗头。头须对仆人说:“洗头的时候心就倒过来了,心倒过来,原来的想法就反过来了,怪不得我不能被接见呢。留在国内的人是国家的守卫者,跟随在外的是背负着马笼头马缰绳的仆人,这些都是可以的,何必一定要怪罪留在国内的人?身为国君而仇视普通人,害怕的人就多了。”仆人把这些话告诉晋文公,晋文公立即接见了他。
狄人把季隗送来晋国,而请求要留下她的两个儿子。文公把女儿嫁给了赵衰,生下了原同、屏括和搂婴。赵氏请求赵衰接赵盾和赵盾的母亲回国,赵衰推辞不做,赵氏说:“得到了新宠,就忘了旧爱,以后还怎么使用别人?一定要把他们接回来。”并坚决请求,赵衰同意了。叔隗和赵盾回来以后,赵氏认为赵盾有才,坚决向赵衰请求,把赵盾作为嫡子,而让她自己生的三个儿子居于赵盾之下,让叔隗作正妻,而自己则甘居其下。
原文: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⑪?”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⑫。”
注释
⑪怼:怨恨。
⑫旌:表扬。
译文:晋文公赏赐跟从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谈爵禄,爵禄也就没有轮到他。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九人,只有国君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人,国内外都厌弃他们。上天没有断绝晋国的后嗣,一定会有君主出现。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国君是谁呢?的确是上天树立的他,而那几个普通人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不是骗人吗?盗窃别人的财物,尚且是偷窃行为,何况是窃取上天的功劳来当作自己的功劳呢?下面的人赞美自己的罪过,上面的人又奖励他们的欺诈,上下相互欺骗,就难以和他们相处了。”他的母亲说:“你何不也去请求爵禄?就这样死了,怨谁?”介之推回答说:“明知是错误而效法它,罪过更大了。而且我发出过怨言,不应当再吃国君的俸禄。”他的母亲说:“即使你不求俸禄,也要让国君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回答说:“言语,是身上的装饰品。身子将要隐藏,哪还用语言去装饰它呢?如果真这样做,就是为了显露自己了。”他的母亲说:“真的能够像你说的这样吗?我和你一块儿隐居。”于是母子俩隐居到死。晋文公寻找他,但没有找到,就以上作为介之推的封地,说:“以此铭记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