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地(3/4)
三、小莫的问题
在补偿决定规定的期限内不搬迁的,由作出房屋征收决定的市、县级人民政府依法申请人民法院强制执行。
——《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
小莫今天起个大早,亲自堵在汽车站。那时候天刚放亮,街头巷尾汇聚而来妄图买票去省城上访的乡亲把售票口围个严严实实。小莫费好大力气挤进去,眼瞅着老莫就在前面,扽直了胳膊却还是捞不到,小莫"爹啊爹啊"一通大叫,前头七八个脑袋一齐旋转过来,当中间就是老莫。跟着儿子走出人群的时候,老莫整个人蔫巴了,他耷拉着脑袋,感觉自己好像并不是一个父亲,反而小莫才是亲爹!于是这些所谓的"上访户"现在都成了上课迟到或者没交作业的小学生,他们跟着老莫排成一绺,规规矩矩在牛肉包子铺坐下。那时候小莫已经预备妥当,在他的吩咐下,店家端出来两米高的蒸屉,看得乡亲们傻了眼。牛肉包子摆上桌的时候,上访的事情就都抛到脑后了,现在他们只看见蒸笼里摆着的,手心里攥着的:软乎乎,热腾腾,每一只含苞欲放,淌着亮晶晶的热油;醋碟儿里飘着姜丝儿,搪瓷碗盛满豆浆——糖要多,不掺水,等到碗里凝结了一层豆油,这才心满意足地咂摸一口......看着旁人腮帮子鼓囊囊,老莫却干巴巴咽口水,丝毫不动筷子,他一把拽过儿子,带着宣誓一样的口气说道:
"这是咱老头子跟公家的矛盾,跟你有什么干系!轮得着你给他们擦屁股?"
"要不怎么说小莫经理有手段呢?"这时候焦秘书走过来说,"政府干工作,也要讲究群众问题群众办法嘛!这一点我们还是要感谢小莫经理的。"他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头抽出三五张大钞,回头冲整间铺子说,"各位老乡敞开肚皮吃,咱也花一回公家的钱!"
看见焦秘书把钱交给包子铺老板,老莫这才放心了,往嘴里塞牛肉包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
"再来一屉打包!"
大家哄笑起来,小莫也为老爷子感到丢人,不料老莫却严肃起来,他扳过儿子的脑袋,神秘地说:
"让你妈也吃一回公家的包子!"
小莫径直出了包子铺,一头钻进小汽车,他扭身朝着后排座位,喘一喘气:"群众的问题自然有群众的办法,书记您问小莫我是怎么摆平那些个上访户的纠缠?那么我小莫当然可以告诉您,既然您能够把县委大院这寸土寸金的肥标给了我,那我也得为书记您分忧不是?您知道的,庄户人,满脑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盘,您说他们为啥上访?哪有什么故土情怀、田园诗意,这些乡下人可不就盯着牛肉包子铺去的?群众问题,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上访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嘛。你只需要守在汽车站,守着售票口,凡张口就要上省城的,不用多说,领到车站对面,包子铺坐下吃。天大的事情不还得坐下来说吗?热气腾腾的牛肉大包子,包管老乡亲敞开吃够——书记您知道这叫什么吗?两个字,痛快!他们卷铺盖走人,咱不就可以平地起高楼?您瞧瞧,您看看,不愧是咱书记的大手笔,他华盛顿有白宫,他伦敦有白金汉,现在咱云烟镇也有了新地标!要不张半仙儿张老爷子怎么就说了呢?他说这县委小院可供不起书记您这样的真龙,咱公家的衙门,能寒碜吗?至于这老宅子啊,赶明儿等您搬去新衙门,我就'嘭嘭嘭嘭',七百斤TNT给他炸平放倒,盖他个二十二层写字楼,小洋房,大商场……"
任谁也不知道他小莫平凭着什么手段,竟中了县委大院的标。政府前脚收了小莫的买地款,后脚便大兴土木,建了占地一千七百亩的"云烟镇行政中心"。看到高楼平地起,整个云烟镇才知道书记的高明!人们都说整个行政中心是书记亲自设计,从什么哥特式到什么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一砖一瓦皆有来历,整个云烟城没有哪个不说气派的。也有好事之徒,溜进去又走出来说:有飞檐,有斗拱;参天古木,全从云梦村深山里头连根刨出;中央空调,大三伏天也吹得你直不起腰来。晴日的傍晚,如果你站在自家房顶,准能看见云水河畔"云蒸霞蔚,彩彻区明",那正是行政中心的琉璃金顶!等到开春的吉日,兴致盎然的青年男女纷纷跑到云水河拍摄结婚照,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以行政中心的建筑群落作为背景,有时候在热门的大楼跟前——比如国税局和交警大队——甚至需要排队。
当然,这一切盛况的高潮要数剪彩仪式,那是张鹤年张天师坐在县卫生院专家门诊室推演了五天才算出来的吉日。那一天,书记红光满面,脑门儿冒油,也许整个云烟县除了红地毯再没什么东西能让书记如此听任其摆布,松软的呢绒质地带给脚底板儿极佳的触感反馈,书记不厌其烦,左拐右拐,意犹未尽地停在红毯尽头。演讲台早早摆上了麦克风,高中低三排每排五只,都拿红绸金线扎裹整饬,宛若新媳妇儿的盖头。书记便就很舒服地讲起来,他讲“一体化办公”,他讲“集成式行政”……三千六百个乡里乡亲听得摇头晃脑,从正副书记到大小主任,大家频频捋起袖子,巴掌拍得震天响,可话筒里说了什么却是一点没落着。照乡亲们的说法,整个奠基仪式最精彩的还得是张鹤年张天师的致辞,那时候,老爷子披一件大褂就走上去,他捋一捋胡子说:
“公家请客,晌午敞开吃!”
于是书记和张天师一人一手挽着彩带两头,咔咔两剪刀下去,鞭炮叫起来,高音喇叭响起来,锣鼓唢呐跳起来……尘土滚滚的四套班子四支车队连人带家当一鼓脑涌进新楼。看着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全都安顿妥当,小莫这才乐开了花。
"云烟县行政中心"甫一挂牌,小莫回头驮过来七百斤TNT把老县委轰了个底朝天。爆破的时候天不大亮,轰隆一声响吓得老莫轱辘滚进床底下,老头子起床之后吃一大惊——没了县委阻挡,老莫的阳光前所未有的充沛。从这天起,老头子比往常早一小时搬动他的芦荟,生怕浪费了哪怕一秒钟的光照。那时候老莫并不知道,儿子送来的这点儿可怜的阳光是如此短暂……
到第七次上访的时候,算上老莫只剩下三个老东西。那还是午睡刚醒,人人犯迷糊的光景儿,他们干脆直接坐在包子铺等,小莫找到他们的时候,老莫爽快地说:"咱不上访了,送我回家吧!"小莫发动汽车,老莫继续说,"不过包子还没蒸好呢!"他转向老板,"拣两个出来,剩余打包。"末了他加高音调添上一句,"花公家钱!"
车子停在家门口,高楼大厦已经堵得老莫见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光线。
"都是你干的好事!"
老莫指着写字楼大骂,小莫听来却相当得意。"这可是我小莫的得意手笔,"小莫心想着,"要不是爹老子您来阻拦,二十一层的高楼大厦早就封顶大吉哩!"
老莫不作言语,直到晚饭时候又说起了他的烟盒纸,说起了那上面写着的他小莫和县政府狼狈为奸的累累罪行!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小莫:"那些吃公家饭的哪能知道藏在哪儿?早缝进衣衬子的夹层里头咯!说话间他撕开衬布,取出他赖以上访的宝贝:一张烟盒纸已经皱巴巴,好在老莫已经把上面的字迹背个滚瓜烂熟:"兴建方应该给予损失,赔偿或者解决……"
不料一个大意,东西倒让小莫夺过去。老莫一下子清醒了,浑身酒意挥发,倦怠全无,他看见小莫放肆狞笑,张牙舞爪,他听见小莫极不耐烦地说:"老糊涂啊老糊涂,忘了吗?儿子早告诉过您,县委院子连同周围这地界儿都是公共建设用地,行政手段强制执行,由不得咱去做钉子户!"
自打讲完这句话,小莫觉察到事情起了变化,他看见父亲咂干杯中酒,仿佛变成一头劁过的老牛,再也没有折腾的气力。老莫甚至不再上访,最后一盆芦荟也死得干净,他如今极其怕光,整日整日坐在堂屋中央,敞开大门,瞪眼瞧着大马路上车来人往,就像兽群的领袖巡视他最后的领地。
小莫知道,时候到了。
挑一个大早,小莫拎一罐油漆预备出门,刚掀开房门,背后水烟袋咕咕嘟嘟响起来。小莫一个激灵,把油漆罐子裹在身后,他抬起头才发现,这时候老莫已经烂泥一般躺在藤椅上。一股久远的记忆冲上脑门,小莫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从床头柜上偷了镍币出门的少年!他能感觉到红漆已经溢出来,黏糊糊往手心里钻。此时此刻拎着这个油漆桶,小莫才终于体会到窃贼怀揣赃物或者亡命徒捧着炸弹的感觉。他竭力避开老爹的浑浊老眼,好歹终于倒退着出了家门。
打开罐子,强烈的油漆味道扑过来,这种尖锐的刺激令小莫亢奋不已。土地早就丈量妥当,小莫蘸上饱满的漆水,回想着多年以前,自己在老爹的指导下写毛笔字的情形。从点画的姿态到结体的力度,某些陈腐的知识复又清晰起来,小莫激动不已,早些年修炼的童子功今天倒是派上用场啦!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手头顿住了,他忽然忘记自己提笔要写的是个什么字,他在喉头重新酝酿发音,舌尖轻抵上牙龈,自轻而重——
"ch-ai-拆",过河拆桥的"拆",上房拆瓦的"拆"。小莫盯着汉字反复确认,发现自己越是瞧得久,反而越是不认识它,越是忘记为何要这么做。"我这不是在拆自己亲爹的房吗?"这个声音让小莫松开了手头的刷子,"难道我小莫竟要上房揭瓦?"一筹莫展之际,小莫回头望见了街对面即将封顶的写字楼——"那是我的心血,"小莫心想,"这破烂房子早晚得拆不是?我小莫这么干,也是一心盖大楼,接爹娘去住一住摩天大厦,享受享受复式公寓不是么?爹吧爹,你一辈子老革命,怎奈抱残守缺,跟不上潮流,我小莫保证您只要坐过一回电梯,就会知道,您儿子才是大能耐、大出息,到那时候你还会怪我当年拆了您的小破房子吗?"就这样,小莫在勘定的位置画下粗状有力的一条红线,又在自家山墙上写下平生最漂亮潇洒的一个汉字——拆!
谁也没想到,这红线红字红框子就像方家术士下给老爷子的一道符咒,老莫自此丢了魂儿似的,整日整日歪着脑袋,袖起两手在街上晃荡,逡巡着人来过往。人们很快发现,虽然脑袋是歪的,但老爷子的眼睛依然好使,那鹰隼一样的目光每每盯得小莫脊背发烫,接连几日过去,小莫简直连巷子也不敢进了。他把小汽车远远停在街口,贼一样摸进自家门缝,见大院敞着,只摆一把空椅子,小莫这才放心进屋,娘啊娘啊的叫。老妇人走出来,说下午砍排骨崩了刀刃,前脚刚打发老头子上街磨刀。小莫喜出望外,拽上亲娘就出门。他娘心里头还惦记着灶上的晚饭,坐在轿车里干着急。小莫张牙舞爪四处打电话,转眼工夫,浩浩荡荡的钢铁车队开进巷子,这里面有生着长爪子的挖掘机,有长着大钢牙的大铲车,还有蛤蟆一样呱呱呱叫的解放牌大货车。引擎轰轰,黑烟滚滚,不多时这些铁疙瘩就把家门口围个严实。老娘云里雾里搞不清楚,小莫直说:
"明儿就接您和我爹住大楼房,高楼房!"
随着小莫一声令下,拆迁队的头子得了圣旨似的:他轰第一脚油门,紧接着十多台钢铁怪物举鳌碰钳,仿佛已经准备好肢解丰盛的午餐。
老娘亲到底是明白过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个儿生自个儿养的儿子怎么就拆起了祖房!巨大的悲哀挟持了她,她干枯的巴掌如同篾条抽打在小莫脸上。与此同时,巷道里的精钢爪牙齐心协力,只用一个回合就掀掉半边楼顶。
小莫就是这时候与父亲重逢的,他看见老莫从街上回来,老爷子恶狠狠瞅了一眼小轿车,紧接着冲向前去!谁也不知道老莫是什么时候来了精神回了魂儿,当他立在硕大而佝偻的挖掘机跟前,我们知道三十年前县汽配厂的钳工一把手,车间顶梁柱又回来了!他拎着刚过打磨锋利的菜刀,瞅准机械臂上的液压动力管砍下去。嘭嘭两声闷响,液压油射出六九米开外,没有了动力支撑,挖掘机就像掰掉大螯的螃蟹,立即松了爪牙,整条悬臂缓慢地降下来。于是老莫两手钳住大挖斗的铁门牙,荡起身姿,像一只老猿攀上驾驶楼。光头司机看见有人爬上来,当下慌了神,操纵杆不听使唤,苟延残喘的钢铁臂膀像是染了虱子,瑟瑟发抖。小莫远远躲在小轿车里头,只看见两台机器疯狗似的聒噪:挖掘机挥动钢齿咬进铲斗车的肚子,疯狂向同伴发起进攻。铲斗车上的秃瓢司机在剧烈撞击下晕头转向,只能伸出脖颈冲着挖掘机驾驶楼口大骂。他当然不知道,这时候另一个光头司机已经挨了老莫狠狠一拳,现正赖在地上“驴打滚儿”。
铲斗车觉着不妙,挂上倒车档位预备逃跑。老莫眼疾手快,立即轰响马力,拼着最后一脚油门把吊臂举起来。挖掘机的屁股接连喷出黑烟,于是那头的铲斗车后桥就被撬起来——大街上翘腿撒尿的小狗就是这模样——铲车司机慌了神儿,屁滚尿流钻出机舱。车子还挂着档位,残余的马力驱动两只后轮悬在空中疯狂旋转,两台机器吭哧吭哧,濒临崩溃。刺鼻的柴油余烬一直飘到小轿车的位置,黑色弥漫街道。小莫奔跑在轰响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见老爹的影子,滚烫的风携裹着厚重的柴油余烬,小莫只能够听见钢铁碰撞的声音,他们互相撕咬,吱吱呦呦在叫,仿佛骨骼折断,血脉崩裂,这是两只铁兽的哀鸣,死亡的征兆!
几分钟后,小莫终于听到巨兽倒地的沉重回响。结束了,浓烟散去,两个铁畜生倒在地上。挖掘机的爪子支离破碎,整个身体被细长吊臂支在空中。大铲车挣脱同伴的攻击,屁股挂在拆迁留下的废墟上,车门打开,那个秃脑袋醉醺醺地跌下来。小莫看见了父亲,他的前额挂些血迹,他爬上挖掘机的尸体,抄手而立。小莫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站到身后,此刻,她和小莫瞧着同一个男人,她说:
“老东西,咱回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