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嫌疑人X的献身

关于《嫌疑人X的献身》

这是我读的第一本东野圭吾的小说。

小说获得了日本文学最高奖项直木奖和本格推理小说大奖，赞誉很多，无非是推理写作的模式开创先河和推理的内容智巧诡新两个方面，以及对复杂人性不同视角的反映和刻画。

对推理小说，我看得不多，不敢妄评。

在我看来，让我比较在意的是以下几点。

（1）草蛇灰线，伏于千里之外。

故事看似早就水落石出，读者的关注点都被吸引到了汤川与草薙如何绞尽脑汁挖掘石神和靖子掩埋的真相的过程中。正如石神不经意间透露的一句“看上去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作者的行文思路，也正是如此。让读者陷入先入为主的陷阱中，认为自己掌握的就是答案，而其实和对真相毫不知情的花冈靖子一样，被挡在石神和汤川神乎其技般构建和发现的迷局外。

其实石神杀人的蛛丝马迹在第一页就已埋下伏笔。逐一描写蓝色篷布遮盖下的棚屋间的流浪汉们，看似无心之笔，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此。从端着脸盆走过的老汉，到不停踩扁空罐的“罐男”，到格格不入的“技师”，这些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轨迹。他们麻木地活着，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同样地，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随着故事发展，在再次描写流浪汉们时，老汉依旧颤颤巍巍地端着脸盆，“罐男”依旧不知疲倦地踩着空罐，“技师”却像被作者遗忘似的消失了。一开始我还觉得隐隐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有察觉这一隐藏的暗线。直到结局真相大白，才如同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还有一处细节，当警察又一次找到石神询问时，他问是不是关于荒川的案子，被纠正是旧江户川。稍微考查了一下，书中其他地方没有提及荒川这个地名，倒是江户川比较常见。荒川和旧江户川的分歧也许不是关键点，目前还没有影评涉及这一点，但这一个纠正令人很在意。

（2）关于花冈美里。

花冈美里，一个生长在单亲家庭的女孩子，在小说中虽然处于次要地位，但却是一个关键而耐人寻味的角色。父母离婚后，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以为是救赎，却又是另一个泥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不稳定的家庭变化，比起同龄孩子，美里要早熟独立得多。在死皮赖脸的继父追到家里来又一次对母女的生活造成干扰之时，冲动地挥出仇恨一击的是美里。当母亲在案情陷入胶着的状态和别的男人约会的时候，感到于情于理内心不安的是美里。当石神为母女俩顶罪入狱之后，忍受不了内心道德谴责的压力割腕自杀的是美里。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比她确实柔弱的母亲要坚强得多。但这种坚强和决绝，也是悲剧酝酿的悲剧而已，无论如何，最后并没有人能真正得到幸福。

（3）还有就是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两个问题。

【1】设计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和把问题解出来，何者更难？

【2】自己想出问题的答案和判断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更难？

这两个问题，分别由汤川和石神向对方提出，表面切磋学术，其下暗流涌动。“设计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是石神所为，而“把问题解答出来”的是汤川，这两人的博弈，谁更胜一筹？而石神则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作为回应：对汤川和警察来说，自己找出案件的真相，与判断石神的供词是否是真相，哪一个更难？

关于自己抛出的问题，两者也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汤川说：“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更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

石神说：“你一定会先自己解答，再听别人的答案。”

言至于此，两个人都已洞然明察对方的深意。从大学时代就因出众的聪慧邂逅彼此的两个人，最终都不负各自的头脑，令人惊诧地解出了难题。悲哀的是，这一次他们站到了对立面上。对于石神，只要符合自己的逻辑，他不能也不会回头，问心无愧。而对于汤川，是否揭发这一切，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这是困难而痛苦的选择。出于正义的理性和出于友情、同情的感性，到底应该怎么抉择，才是正确的，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也许，这个疑问根本没有答案。

电影版中，对在自己身后迎着暴风雪艰难跋涉的汤川，石神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放弃吧，没有人会幸福。”

（4）超越平庸的智慧，超越理性的爱。

刚看完小说的时候，我写下的第一个微影评是：

“世上竟有如此深切之爱恋，世上竟有如此冷酷之决绝，世上竟有如此坚如磐石的决心，世上竟有如此绝顶敏捷的头脑。”

这些极端的特征，都集于一人之身——石神哲哉。

在案件发生那一晚，石神就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了。同时也决绝地给自己断了后路。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种地步?何必如此，为了花冈靖子母女，冒着危险把自己整个后半生断送掉，拉一个无辜的生命陪葬，真的值得吗？这根本超越了理性，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爱的话，这样的爱能毁灭一个人。

（5）论孤僻的天才。

看完这个故事，两个人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魏成、云天明。

孤僻的天才，这是三人主要的共同点。

魏成在其他方面资质平庸，但在数学领域有超出常人的直觉和智慧，天赋异禀。他能随手画出黄金分割，他仅凭一两眼就能判断复杂的数列是否发散，在他的大脑深处，抽象的数字化为可感的形体，形体的变幻又转换成具体的方程。他无欲无求，唯一在乎的就是对数学的无穷的追求。这样的单纯，使他成为三人中，最平和最幸福的一个人。

云天明，说不上在哪方面有天才的卓越才能。但他的创造力和忍耐力，还有异乎坚韧的意志的确让人惊叹。一开始的“绿色风暴”只是初露端倪，在与三体人搏斗中他承受了无数次精神折磨，练就了强大的思考能力，还把宇宙规律巧妙地通过童话故事隐喻给地球。在某个平行时空，他还是地球仅剩的人类，创造了自己的小宇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究其根本，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变成这样的。准确地说，是为了一份执着的爱与追求。在无人理解，无人在意的生活中，他几近心如死灰，麻木不仁。从未感受到世界的善意，与世界的联系细若游丝，活着有多大意思呢。但有一天，一个明媚如阳光般的女子闯入他的视线，不经意为孤僻的他打开了一扇天窗，从此他渴望接近那缕温暖的阳光，不可自拔。程心并不爱他，但她的恩泽对于云天明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就算要背叛整个人类，他也不愿意辜负程心。送给她一颗星星算什么，为了报答那份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关怀，他能做的事情超乎想象。

石神哲哉，一个沉醉在数学之美中的思考者。研究数学是他这辈子最看重的事。被称为“达摩石神”“天才”的他，总是形单影只地坐在第一排的侧面，冷静地客观地思索着。只有天才能理解天才，他遇到了可以惺惺相惜的知己——汤川学。十多年后，和心态依旧年轻，西装革履的汤川学相比，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显现出一个不融于世、对生活心不在焉的形象。毕竟他的心力，已经全部倾注到对数学高峰的攀登上。可是，他这样做的意义显得那么单薄，谁在意呢？因母亲卧病未能进入研究所，教学中学生们的抗拒、人际交往的不擅长，这十几年来他总是被生活的残酷面拉扯得十分狼狈。万念俱灰意欲结束生命的时候，新搬到隔壁的两母女善意的问候让他惊觉这世上居然还有值得留恋的美好，足以成为一种崇高的信仰去追随和保护。孤僻的天才，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所以，才不惜献出一切也要让花冈母女幸福平安地生活下去。

说到底，人活在世上，都离不开人。无论是怎样超凡卓越的头脑，首先都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需要温存，需要关怀，需要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失去与世界的联系，得不到他人的关心，就如同透明人，是生命价值的残缺，是生存意义的丧失啊。

在电影版《嫌疑人X的献身》中，女刑警试图说服唯理性主义的汤川，有些东西无法纯粹用理性来衡量，“无法用科学证明的东西，你就不明白。比如，爱。”汤川戏谑地回答：“爱？这的确是非理性的象征。比方像这样的二次方程式，ax^2+bx+c=爱，这种问题谁都没办法解答。又如果三角形的面积，是底乘高除以爱的话呢？圆的面积是半径乘半径乘爱呢？”女刑警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汤川不能理解爱的意义，正如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石神竟然能为一个人牺牲到这种地步。他不能理解，靖子的存在对石神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正是他不屑于不能够明白的这种非理性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拯救世界。

20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