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舍《月牙儿》3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就想到花罢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妈妈很爱花，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喜欢戴在头上。妈喜欢，我也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当我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新爸为什么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

我明白，只是没办法。妈妈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庄重地说我：念书！念书！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做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做那个事。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

我也想到：我小学毕业后有什么用呢？我向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做……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依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我的心像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像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想，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又使我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像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