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第七章 2019-02-10

      柳若岚虽然对周维周继兄弟俩心存惧怕，可想到万一他们真的死了，如果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也太没人情味了。再想到以前在和他们一起编书的时候，他们的执着、他们的才华曾经也是那么地吸引过她，他们也未必就会像周纶说的那么危险。所以还是请了个假，跟着那个警察去了巡捕房。

      到了停尸间，警察掀开尸布让柳若岚察看。那个“老年女性”果真就是周老太太。柳若岚虽然不太喜欢这个婆婆，但见她忽然死于非命却也觉伤感。警察问道：“认识吗？”

      柳若岚有些哽咽道：“这是我婆婆，周王氏。”警察闻此开始做记录。

      再看另两具尸首，的确损毁得非常严重，几乎是支离破碎，除了确定有两颗头颅，其他根本看不出什么来。柳若岚摇了摇头，表示看不出来。警察说：“我还发现了这个，可能能帮助你辨认。”说着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三枚戒指，继续道，“其中一枚是在周王氏手上发现的，还有两枚是在这两具尸体旁发现的。”

      柳若岚不禁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和盒子里的三枚一模一样！这是她和周纶结婚时，周老太太给他们的，这款戒指是用特殊材料制成，只要戴上，遇到手的热度就会紧紧地贴着皮肤，再也取不下来，除非是到死的那天，身体失去了温度。每个周家的人都有这么一枚戒指……想到这里柳若岚居然哭了起来，周维和周继真的就这么死了吗——这两个有着怪癖行为，却又才华横溢的俊俏男子。

      “周太太请节哀！”警察毫无感情地安慰道，“请告诉我他们的身份！”

      “我丈夫的两个哥哥——周维和周……继……”柳若岚啜泣道。

      “你家还有些什么人？你丈夫在哪里？”

      “我丈夫还在国外……我出国之前，家里还有十来个下人……”

      警察嗯了声，把做完的纪录地给她签字。柳若岚拿着笔，手不停颤抖着，顿时觉得周纶不在身边，做这样的决定实在太困难。正当她犹豫之时，又进来一个警察说：“这个人说自己是周家的下人，过来认尸。”

      柳若岚回头一看，那人竟是林嫂！林嫂见到若岚也吃了一惊，但当她看到周老太太的遗体时，立即扑了上去哭得天昏地暗。警察在一边催促柳若岚签字，若岚虽然很不喜欢林嫂，可目前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于是问她道：“林嫂，你能不能看看那两个到底是不是周维和周继？”林嫂听后，还没看就回答：“大少爷和二少爷小半年前就去成都了！”

      柳若岚听了觉得奇怪，问：“他们怎么会去成都了？那这两个又是谁？”

      “半年前，那个张司令家的小姐疯了，张司令就一直找两位少爷麻烦，所以他们就躲开了……”林嫂看了看那两具支离破碎的尸体道，“这两个人肯定不是我们家的。开始打仗之后，其他佣人都走了，家里只有我和老太太两个！”

      “可这戒指又是谁的呢？”柳若岚把那个盒子拿给林嫂看。

      林嫂一看戒指，脸上立即蒙上了一层严霜，马上走到那两具损毁严重的尸首前，拼命拉扯头颅。柳若岚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异常恐怖，有隐隐作呕之感。两个警察立即把林嫂拉开，斥问到：“你要干什么？”

      “你们帮我把他们的牙关翘开！”林嫂坚决地说道。

      “你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吗？”一个警察问道。

      “我看到他们嘴里的东西，就能确定了！”

      柳若岚听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警察也面面相觑。他们请示柳若岚道：“周太太，你是周家女主人，你说怎么办吧？”

      柳若岚问林嫂道：“大哥二哥真的还活着？”

      “是啊！”

      “怎么能联系到他们？”

      “这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了要避开张司令的人，行踪是很隐蔽的。”

      “那你觉得这两个可能是谁呢？”

      林嫂迟疑了一下，道：“我现在不敢说，但如果他们嘴里没有东西，那就不是我想的人。”

      柳若岚稍稍犹豫了一下，向警察道：“两位警官，请帮我们打开看看吧！我必须要确认他们的身份才行！”

      一个警察去取了钢片儿，两下就撬开了，每颗头颅的嘴里面都含有一枚铜板。警察把取出的铜板给柳若岚看，只见上面都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符咒。柳若岚递给林嫂看，问道：“现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谁了吗？”

      林嫂叹了口气，又望了望周老太太的遗体，说道：“这就是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

      “啊？！”柳若岚闻之一怔，住在周家时候的恶梦顿时历历在目。

      警察问柳若岚道：“周太太，你先前怎么没提过还有这两个人？”

      柳若岚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我以为她们很早就失踪了……”

      由于最近的死亡人口急剧增多，警察也没有仔细盘问，林嫂胡诌了几句，也就蒙混了过去。只要家属确认了身份签了字，交了保管费，定了领走尸体的时间，这案子也就草草了结了。一出巡捕房，柳若岚立即拉着林嫂进了一个偏僻的弄堂，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是怎么死的？”

      林嫂看着柳若岚焦急样子，谈了口气说道：“现在老太太都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了！你别抓我那么紧，我又不会逃走！”

      柳若岚因为急于想知道真相，牢牢扣住了林嫂的手腕，松开之后，居然在上面留了条深深的红印，“对不起！请你快告诉我！”

      林嫂缓了口气，悠悠道来：“那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和自己老婆闹翻了。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嚷嚷着要离婚，还威胁说要把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丑事说出去。两位少爷都是读书人，也没怎么跟她们争辩，同意了离婚。可老太太她可能非常害怕两位少奶奶离开周家后真的会出去乱说，损害到周家的声誉。一天的晚上，老太太把两个少爷和少奶奶都叫过来一起吃饭，说是好聚好散，大家最后再吃一顿团圆饭。可就是那顿饭，要了她们两个人命啊……”

      “母亲在她们菜里面下毒了？”

      “是啊！但刚吃好饭的时候，她们并没有事，我那时候也并不知道老太太已经下了毒。半夜里，老太太把我叫醒，让我守在后门等人。我问什么人，她也不说，就说有人来了之后悄悄带去少奶奶的屋子。不多时，果然来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我依照老太太的吩咐把他们引到了少奶奶们的屋子。老太太就站在门口，叫我呆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也不能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妙，进去一看，两个少奶奶竟然七孔流血，已经死了！老太太让道士做法，好叫少奶奶的冤魂别来纠缠。做法完毕后，道士掏出两枚铜钱，说这上面已经下了避目咒，只要把它放在死者身上，其魂就难以辩明自己被害的真相。老太太让我把铜钱塞到她们嘴里，我强压着内心的恐惧那么做了，但内心非常不安，只是老太太对我的恩惠太多，我不得不帮她……”

      “你们后来把她们的尸首藏到哪里去了？”

      “送走道士之后，老太太让我继续去后门等人，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工匠。老太太让他们拆了一段围墙，然后把两个少奶奶放了进去，再把墙砌好。那两个工匠的手艺好，砌完之后一点也看不出来……”

      柳若岚听到了这般毛骨悚然的描述，不禁皱眉。这老太太真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杀人灭尸都是沉黄浦江或者挖个洞埋了。她居然会想到把尸首嵌进墙壁，不让死者入土为安……林嫂继续说道：

      “第二天，两位少爷本要叫上少奶奶们去办离婚手续，可就此找不她们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们是不辞而别回了娘家，于是挂电话去问，却都说没见人回来。后来遣了下人四处去找，也没找到。时间久了，少爷们担心她们出了意外，到巡捕房报了案，也跟警察们提了即将要离婚的事，巡捕认为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于是重点查了黄浦江的无名尸，但都不匹配。后来又在屋子里发现有血迹，怀疑是他杀，在家附近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新翻过的泥土，埋尸的痕迹，结果也没任何线索。最后以失踪结了案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柳若岚才明白了老太太的那样怪异藏尸的原因，庆幸自己没有惹到老太太。原来周家真正危险的人就是她！并不是周纶所怀疑的周维和周继……不管怎么说，周家这么个持续了三代的名门望族短短半年多里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不禁让人怅然。柳若岚问林嫂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这租界里面也没有容身之地了。我可能还是会回到安徽老家去。”

      柳若岚听了，从包里拿出一些钱给了林嫂，道：“一路上要小心。”

      “谢谢您，三少奶奶！虽然我们之间一直有误会，但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林嫂感动地拿过钱，又问道，“三少爷他现在何处？他还好吗？”

      柳若岚听她提起了周纶，更是惆怅，道：“他应该还在日本。不知道那里怎样了。”

      “你们怎么会分开了呢？”林嫂关怀道，“小夫妻是不是闹过别扭了？三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他非常重视您。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们感情那么好真是不应该分开……”

      柳若岚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和他分开。而且分开了想要再见又是那么的困难……”

      “您可一定要去找他呀，三少奶奶！”林嫂握着柳若岚的手道，“这个家是散了，可少爷们都还在！等仗打完了，你们还是可以再团聚到一起的！到时候我也会再回上海伺候你们的。”

      柳若岚点了点头，心里不甚感慨。林嫂临走之前，拿出了一串钥匙交给柳若岚道：“三少奶奶，这是周家地下仓库的钥匙。宅子虽然毁了，但这仓库我去看过，一点也没事。里面都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留下的没卖出去的药。现在打仗，或许会有些用，就交给您保管了。这也算是周家最后的一点财产了。”柳若岚收了下来，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林嫂。

      当晚，柳若岚就去了周宅，看到被炸毁的残垣断壁失落之感油然而起。她曾跟着周纶去过一次仓库，根据记忆找到了那个暗门。钥匙一插，石门轰然而开。点了油灯下去，看到满库的药品，里面最多就是盘尼西林，看来周维周继临走之前还特意更换好了库存。这些药品可都是战时急需的，拿出去肯定能卖大价钱。而这么大的库存，如果被外人知道，定然会引起风波。柳若岚想，幸亏这个地下仓库只有周家人知道，这些药品被埋在废墟之下，定然没有人会注意，于是决定不去动那批药。

      渐渐地，租界变成了一个孤岛。岛外，仗越打越凶；岛内，却是歌舞升平。四面八方的难民涌进租界，期望能在这里得到暂时的安全，因此租界变得异常繁荣起来。可事实上，租界也并不是那么的安全。日本的特务，国民党的特工，还有地下党都在这十里洋场，花花世界里暗暗较劲。天天都会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暗杀的消息。而他们被杀的理由只有两个——是汉奸，被中国人杀死；不是汉奸，被日本人杀死。此外，租界里的老百姓也不见得安全——流弹、飞炮时不时会落进市中心人流湍急之处，造成死伤无数。

      在这样的情形下，市内的各大医院繁忙异常，招收了很多临时义工来帮忙。在同校教员的鼓舞下，柳若岚也加入了义工的队伍。平时没有课的时候便去医院帮忙护理伤员。而离他们学校最近的医院便是仁济医院。由于柳若岚本来就从周纶那边学过一些基本的医护知识，除了救治伤员以外，她还负责对一些没有医护知识的人员进行基础培训。学校加上医院的繁忙工作，到让柳若岚暂时忘却了周家发生那些是是非非以及和周纶那次不愉快的分手。只是仁济医院的一景一物总是反复提醒着柳若岚她还有一个丈夫——那个曾经和她那么相爱的男人，那个虽然骗过她，却又是她最信任的人。只要是有空的时候，柳若岚就一直在思考：该不该去找他？现在怎样才能去日本？

      有一天，医院来了一个腹部受了枪伤的年轻女孩子。柳若岚见她烫着法式卷，穿着时髦的洋装，像极了当年的张简妮。由于对简妮心存愧疚，柳若岚对这个女孩子格外照顾，手术后亲自给她裹伤换药。平时那些受了枪伤的人，进医院时候大呼小叫地喊疼，而这个女孩子却一声都没吭过。柳若岚怀疑她是特工什么的，问她为什么会受伤，家里人都在哪里？她只是说自己是刚从郊区过来的难民，不小心被飞弹打着，家人全被日本兵杀害了。问她的名字，她说自己姓陈名言秋。于是若岚就唤她言秋。而陈言秋见若岚比她略长几岁便唤她柳姐。

      陈言秋的伤势很重，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恢复起来却很慢。医院里，一直会有汉奸特务来来往往探查是否有枪伤的病人。柳若岚怕言秋受到干扰，就把她转到了妇产科，对外说言秋是个剖腹产的病人。这招掩人耳目倒也帮着言秋避免了不少的麻烦，言秋为此万分地感谢柳若岚，说是以后一定要报答她。

      没过几天，陈言秋的伤口感染了。由于外伤病人实在太多，医院存的抗生素早已用完，在运输封锁的情况下，很多药物也进不来。柳若岚眼看着陈言秋病情越来越重，实在不忍见到这个叫她姐姐的女孩子就这么香消玉殒，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一咬牙，决定去周宅仓库取药救她。当她把一针盘尼西林注射到陈言秋体内的时候，这个虚弱的小丫头居然睁大了眼睛问柳若岚道：“柳姐，你怎么会有这药？”

      柳若岚骗她说：“医院终于收到了国外运来的一批药。姐给你留了一支。”

      没想到陈言秋根本不信，追问起来：“不可能，现在日本人封锁了所有的码头。这样的军用药物决不会被送到医院。姐，药到底是哪儿来的？”

      “嘘！别声张！这些药都是我以前偷偷藏下的。为了救你才拿出来的。可千万别让其他人之道！”柳若岚只能这么说。

      陈言秋点了点头，睡了下去。柳若岚以为她相信了，便帮她盖好被子离开了。

      深夜，一份密电从仁济医院发了出去。

      “仁济医院柳若岚有盘尼西林库存，请调查她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