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恰草长莺飞

2017-10-13  本文已影响34人  江一何

1.

倘若按照粉丝的等级划分,老三应该属于骨灰级别的。

什么是骨灰级?说的直白些,就是死了也要追的那种,粉丝里的顶配。只是,老三追的不是鲜嫩多汁儿的花花草草。年轻的body谁不爱?这话不假,可要看跟什么比。要是跟老三脑袋里奇奇怪怪的武侠江湖比,大概怕是还要输上一个华山之巅的高度。

老三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钻在武侠世界里的?没人知道,也很难考证了。只是时不时还能从他家淘些几近散架飘零的“远古”孤本出来,年代甚是久远。

他追武侠小说,倒是也不挑。金庸的,温瑞安的,古龙的,电视剧的,纸质的,各色各样,来者不拒。看多了,免不了要做梦,谁年轻时还没做过仨瓜俩枣天马行空的梦呀?老三的意淫里,自是少不了飞檐走壁,仗剑江湖。于云淡风轻的谈笑间,生出樯橹灰飞烟灭的豪迈和魄力;繁花三千剑出,平尽天下不平意,做尽快意恩仇的事儿。

只是,飞檐走壁大概是做不到的了,但翻墙越门,总还是可以的。所以老三总是不能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走路,他喜欢翻墙而过,越门而出。

2.

于翻墙越门这件事儿,老三自幼就显示出不凡的气质来。

老三的小学是在他们村儿里读的。村子很小,大概有多小呢?一般给外地人介绍他们村在哪儿的时候,末了都会很自然地添上一句,“就是挨着**村子的那个啊”(**村子是个大村子,有名气)。这时听者才会从茫然中清明起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在那儿啊。”

村子小,村里的小学也就跟着小。就在偏东北的方向,挨着村里唯一的一条主干道,简单地修建了所,连名字也异常简洁。学生也不甚多,六个年级一共六个班,所以,老师学生走错教室的事情鲜有发生,除非老师前夜喝多了,或者学生彻夜打电玩,都还晕着哩。

但倘若是负责开校门的老师喝多了,情况大概就又要不一样了。学校是没有门卫的,大概是学校太小,觉得并没必要太过隆重?或者经费有限?总之,每日清早开校门的工作是由主任一并兼任的。

倘若要是他喝醉了或者起晚了,来早了的老师和学生,就只能在门外候着,干着急。老三平日调皮懒散,本不可能早起遇上这种罕见情况的,但冬天是个例外。每到冬天,老三为了躲避穿得像个球一般的厄运,他总是在他妈还没真正清醒、没来得及把塞了厚厚一层新棉花的棉衣套在他身上时,就摸黑溜了。也就有幸碰巧赶上了那么几次。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幻想自己能飞檐走壁,然后一个潇洒的跳跃转身,翻门而入,从里面打开门栓,解救大家于危难之际。

只是学校这两扇木门,不是想翻就能翻的。它是异常古朴厚重的实木门,绝对原汁原味,绝不缺斤少两,一看就极有分量,稳稳地伫立着,不急不躁。上面刷了朱红色的油漆,大概油漆比较劣质,每隔一段时间要重新刷一次,要不然木门看上去就会跟橡树似的,掐着时间,日子一到,蜕皮般一块一块地往下剥落。

老三那时候也只有梗着脖子仰视两扇厚实高大木门的份儿,顶多在心里噼里啪啦拨拨小算盘,实力上却是不能够的,只好作罢。于是这调皮劲儿就全转了方向,惹得老师校长跟着脑仁疼。

这不是说他又把前桌女同学的头发悄悄剪了一绺,或者是拿着小木棍儿挑开低年级女孩子的裙摆,再不齐,就是拿虫子往同学的书包里塞,但老三的调皮顽劣还与此不同,虽说这种事儿,他也没少做。

但真正能让老师校长都脑仁疼的,却是另有其事,也与冬天有关。

乡下的冬天不比城里,没空调没暖气,就剩一个字儿:冷。滴水成冰真不是句假话,刚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没一会儿就冻得硬邦邦,直接取下来就能当武器。老三没少拿冻硬了的裤子当剑使,抡得风生水起,抡软了,再挂回去,等冻硬了,再取下来,很难被他妈察觉,要不然,他一准儿要挨训。那时候,多半人家都会把门窗闭严实,然后在屋里生炉子取暖,学校也不例外。只是四处漏风的空荡教室,生一只炉子取暖,总好过聊胜于无罢了,大抵心里疗效的意味更多些。

大约冬天女孩子们都戴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没了头发可偷剪、短裙可撩,老三倒是消停不少。一消停,学习就异常好,尤其是数学,尤其在发现数学原来是相当有用的时候,就更加好了。所以当他坐在教室里一边冷得直跺脚,一边快速算清,为了过一个冬天,学校需要支付的取暖费用是多少,而对比他们需要上缴的费用时,老三的侠义气概被彻底激发出来。他觉得作为班长,需要做点儿什么事情。他蹭地跳起,一脚踩在凳子上,大有一种要拔剑问天的豪迈。只是老三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什么令他满意的口号,有些憾然地收了脚。行走江湖,名号什么的,还是要细细琢磨好啊。

隔天,班主任和校长就脑仁疼了。

六年级的班长和副班长,带着整个班级拒绝缴纳取暖费用!

一群屁大的娃娃,不惹事儿,不闹事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乖得所有人都惊讶,但是就是拒绝缴纳取暖费用。作为罪魁祸首,老三没少被班主任或者校长请去喝茶。

那时候还不兴各种资金透明制度,再说,芝麻粒儿大个小学,这头放个屁,那头都能闻出是韭菜鸡蛋味儿的,你跟他谈透明?!只是校长亲自过来,喊他去喝茶这事儿,老三觉得新鲜,大约有点儿华山论剑,只身赴会的意味,竟让他隐隐有了大侠的风骨。

他们校长姓孟,哪里人,老三也不清楚。生得一双小眼睛,颧骨有些高,头发全梳到一边,有些欲盖弥彰。平日里喜欢面无表情地端着个茶杯在学校里慢慢踱来踱去,一双小眼睛时刻透着亮光。

所以老三听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天天被揣在校长手里的那个搪瓷茶杯和那双透着光的小眼睛,虎躯一震。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喝茶,茉莉花的,三块五一大包。他有些懵,再看看此刻扯着嘴角笑眯眯看着他的校长,就更懵了,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他可是想好了,要将七十二套剑法轮番使一遍的。校长还很贴心地问他喜欢看书吗?他房间里的书,欢迎他随时来借。老三盯着校长房间里的一排书架,从左看到右,再从上看到下,满满当当全是书。老三咽了咽唾沫,这是要收买他么?老三觉得,他什么都能丢,但唯一不能丢的就是大侠的份儿,虽然小心脏已经突突直跳了,茶都由浓喝到淡了,但他就是不说话不点头不答应。所谓初生牛犊嘛。

班主任没辙,校长这下也没辙儿了。其实,老三是占了他年龄的优势的,总不能对一个装作安静乖巧、学习很好、有理有据认真讨论事情的孩子,穿什么小鞋吧,本来他就穿的就是小鞋,才27码。

大约确实是集体的力量起了作用,亦或者是学校本身理亏,不愿事情扩大。总之,这件事情,就在拖延中,学校没了下文,老三也再没被请去喝茉莉花茶,也再没见过那么满满一架子的书。之后,一切慢慢烟消云散。

那个冬天,老三虽没能完成翻越校门的“宏大”愿望,却也着实做了一件在安静的小学里显得不那么安静的事儿,在临近几个村的教育圈内,着实“风云”了一把。

老三第一次隐隐有了大侠的感觉,生出些豪迈之气,便更加向往飞檐走壁的日子。

3.

但他真正如愿以偿地翻成功,还是在初中的时候。

老三的初中,是在叫“长杨中学”的地方读的。大概学校里种了许多的白杨树,所以叫长杨吧。

长杨中学的大门就与小学的不同了,它是高高的铁栅栏,一根一根儿,顶头都像被削尖了的铅笔头,直挺挺地指向天。老三每每看着它们,就莫名联想到刀山剑林,总觉得那尖头在身体上,保准儿一戳一个窟窿,血淋淋的。

而且,大门有了门卫。是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大爷,总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门房,透着门房的玻璃窗往外看。他的眼睛被褶子都挤得快看不见了,但每次老三经过大门口时,总是不由自主挺直脊背,小心地保持恭谨的姿态,因为他总觉得那老头儿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看得他从头皮麻到尾椎骨,浑身一个激灵。

为此,他的心在蠢蠢欲动许久许久之后,才开始有所行动。

事实上,翻墙越门是件体力活儿,也是件技术活儿,还真不是想翻就能翻的。那时候的老三,为此可没少费工夫。幸而年轻人多的是无处发泄的雄性激素,把玩儿的时间都用在了跑圈上。

长杨中学的操场是个标准的矩形,用白杨树整个儿从里面裹了一圈,棵棵都长得笔挺,精气神儿十足。最西边是每周升国旗的台子,也是每次开学典礼校长讲话的地方。老三曾还因为数学考得好,有幸站上去过,领过一只崭新的台灯,浅粉色的,老三有些抗拒这个颜色,他更愿意要那只天蓝色的。可是当校长微笑着把台灯递给他时,是没法子不接的,只好作罢。

台子下边隔了几米,支了三张乒乓球桌子,水泥的,中间的格网是没有的,用一溜儿红色的砖块代替。最东边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坑,垃圾从里面冒出尖儿来。中间余下的大片空地就是跑道兼每日广播体操的操练场地。那时候每天七点,都要做第四套广播体操,由挂在旗杆上的喇叭喊操。只是老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叫“时代在倒灌”,总是在做伸展运动的时候纳闷那么一小下,做了两年多之后,才弄明白,原来它叫“时代在召唤”,心里的疑惑才就此释然。

整个操场没有铺设专门的跑道,都是土地,所以特别容易长草,带刺儿的那种。每次开学季,第一件事儿就是全校总动员,去操场薅草,一堆一堆的,像小山。所以老三绕着操场跑圈时,尘土飞扬。

时日久了,倒是真让他练就了一副好身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除了外在条件要具备,在翻的时候,还需要掌握技巧、要领,大概可总结为八字:一撑二蹬三提四跳。这四个动作要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才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完美的翻墙越门,进而收获一大波女生艳羡倾慕的眼光。

老三始终没敢翻前门,他挑的是学校的后门。一者,后门并没有坐着一动不动的门卫大爷;再者,后门看起来比前门长得温柔些。

自从第一次成功翻墙越门后,老三有种神功大成的自豪感。只是初中的冬天不生炉子,老三觉得有些无用武之地,便只能翻墙出去打游戏机。翻得多了,就越发轻车熟路。

翻着翻着,就翻到初三,老三也毫无悬念的从重点班里翻了出去。在得之结果之前,他还在游戏厅里厮杀得昏天黑地,直到被找到游戏厅的老妈给扭着耳朵一路揪回家。之后,他就接到了分班调整的通知。收拾书包从重点班滚蛋时,是个晚自习,全班人都在安静地写作业,只听得见笔快速划过纸张时的刷刷声,杂乱又整齐。临走时,老三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甚至没有人在意他已经要离开了。老三张张口,发觉此刻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可说,就像大侠的剑被人折断了一般,人还活着,剑却没了。老三闭了口,抱着一大摞书,把头埋在其中,从重点班去了隔壁班。

大约是最后一点儿羞耻感起了作用,没等老妈逼着,老三就乖乖写了保证书,大拇指重重在上面按了个鲜红指印,安分沉寂了许久,至沉寂到了中考。老三平和地去参加了考试,平和地接受了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的风光。

翻了三年的校门,老三才翻出了些门道,尝出些别样的滋味。

不仅如此,之后的高中三年,老三亦在沉寂中,安然度过。最终,于千百万人之的血拼厮杀中,有幸抢到了一张破旧船票。

4.

“今天约了人见面,很重要,别忘了啊。”老三的妻子一边帮他熨着西装,一边叮嘱他。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叮嘱八百遍了,耳朵都起茧了。”老三有些不耐烦。今天约了昔日的同学叙叙旧,当然,叙旧是假,为了小囡上学才是重点。怎么搞的,现在进个小学比登天还难?!他家那丫头叫小囡,现在才四岁,幼稚园都还没念完,就要开始为上小学准备了,据说晚了可连汤都没得喝了。

老三穿上妻子熨得妥帖的西装,扎好领带,梳笼好头发,照照镜子,别说,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瞬间就透出几分成功人士的风范来。

聚会的地点定在**酒店,吃一顿饭都要肉疼许久的地方。老三被妻子一早就催着出了门,现下来到地方,就有些早,老三不愿意进去干等,打算在外面抽根烟,晃悠会儿再进去。

**酒店的门,富丽堂皇,当然富丽堂皇的不止门,还有菜价。有人推门而进,有人推门而出,旋转的玻璃门却不曾停止,依旧自顾自地缓慢旋转着。现在的门,大都是旋转玻璃门,没地方让你翻,更何况,想翻也翻不动了呢。

老三毕业后,留在本地工作,再然后成家立业,按部就班。有了责任在肩头压着,老三翻腾不起来,开始像个人样,成为别人眼中“稳重可靠”的典范。这么多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出入过各种场所,不同的门,不同的装扮,相同的循规蹈矩,门进门出,不曾逾越半分。不再年少轻狂地梗着脖子挑战校长,做事做人,都开始遵守规则,各种规则,本分安然。

**酒店的对面就是某重点大学的北门,现在对于学生而言,是暑假,北门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几个男生正在翻门而入,看身形,看动作,就知道是体育生,清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老三吸了口烟,眯了眯眼,特想喊句,老子当年身手比这更赞!莫名就想起了西海镇的那次。

5.

西海镇,一个青海湖畔的小镇子,不起眼。但在环青海湖的人眼中,是圣地,因为它是起点,亦是终点。

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老三和Z去翻门的时候,正是他们环湖结束的那天。一群荷尔蒙满溢到无处发泄的疯子,高呼口号,踩着情怀,做了件年少轻狂的事情。他们欢天喜地用脚下的轮子丈量了青海湖,然后,无一例外的,都成了伤残患者。在终于结束了各种妖魔鬼怪齐飞的环湖之行后,为了庆祝历史性的时刻,他们一瘸一拐,拖着肿了一圈的脚踝,分外隆重地去吃了顿火锅。

吃了火锅,就该喝酒,喝了酒就容易睡不着。所以那晚,他们睡得很晚,有人聊天,有人瞎逛,他和Z决定组团去翻墙,到隔壁工地一夜游。

当晚借宿的地方,是一家由废弃医院改成的客栈。医院隔壁就是工地,与医院隔着一道临时组成的墙。墙这边在暗夜中沉寂着,墙那边却彻夜亮着灯。

其实,像医院这样闲置废弃、永远沉寂的楼,在西海镇并不少见。西海镇里的人住得比较紧凑,小二层的楼房一家挨着一家,跟老三小时候住的小村子情景差不多。天一落黑,万家灯火就透着窗户肆意往外长,照得夜晚也生机勃勃。

但是西海镇的外围和中心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景。中心主街就一条,人烟味儿十足,但是外围,全是新建的高楼,有的还没来得及贴外墙的瓷片。一入夜,这些新建的高楼,就彻底沉寂在暗夜里,零星地从某栋楼的某个窗户漏出一缕光亮,在一片沉寂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空荡荡的高楼,像张着无数黑色大口的怪物,蹲守在暗夜里,伺机而动,有些渗人。

医院与工地之间临时组成的围墙,很简易,晃晃悠悠,不好着力,但胜在不高,翻起来还算好。工地早已经收了工,留守的人大概也睡了,只有拴在外面的狗不住地叫。老三还在想,会不会有人冲出来把他们当做流窜犯给抓了,Z倒是走得挺怡然自得。大约看守的人睡得挺沉,并未有人突然冲出来,大喊一声,“哪个山头的?报上名来!”

工地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到处废物堆砌,并不好走。只是没料到工地最后的断墙,挨着废弃的那栋医院楼。断墙上爬满了一种草,老三叫不出名字。从断墙上爬上去,可以上二楼。Z亦是极大胆且好奇心满满的人,所以,不出意外地,月黑风高夜,他们从断墙上爬了上去。

二楼的门并没有落锁,而是用一节铁丝胡乱地拧着,大约时间有些久,铁丝已经生锈,Z很轻松就拧开了。推开二楼的门,便是一个直直的走廊,空无一物,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每个房间的门都大开着,Z在前面走着,看不出什么异样。老三落在后面,他有些不敢看,他会不由自主地幻想,每一扇门背后的病房究竟住过什么人?生过什么病?有没有人曾在这里生离死别过?

原路返回后,老三才发觉自己外套上的一粒扣子不见了,大约是在翻墙的时候蹭掉了,永远留在了不知名的地方,亦或废弃的医院走廊?亦或断墙处?亦或工地上,然后被永久地压在了即将平地而起的高楼下?

留下的,或许是纽扣,或许不止,就让它们在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依旧美好着吧。

呵,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哟。

老三狠狠抽了口烟,终究是没能喊出口的,然后灭了烟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抻了抻衣袖,挺起脊背,穿过富丽堂皇的大门,向**酒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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