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真,牧斋识之人不明—再读陈寅恪《柳传》八、2023-12-0
先生笺程嘉燧诗,有徐釚《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穟《絚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朱长孺(鹤龄)曰,孟阳此诗为河东君作。陈先生考证徐釚与朱鹤龄同为吴江好友,徐言可信。又言朱鹤龄与牧斋关系匪浅,此言之来历亦是可信。那么朱、钱关系究竟如何,陈先生有考证。
《牧斋尺牍(二)与毛子晋书》第二十通云:“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第其意欲得近地假馆,以便商订。辄为谋之于左右,似有三便:长孺与足下臭味訢合,长孺得馆,足下得朋,一便也;高斋藏书,足供翻阅,主人腹笥,又资雠勘,二便也;长孺师道之端庄,经学之渊博,一时文士罕有其偶,皋比得人,师资相说,三便也。仆生平不轻荐馆,此则不惜缓颊,知其不以虚言相目也。”周金标在《江南大学学报》2010年2月版有《钱谦益与朱鹤龄交往考伦》中,考证此书作于顺治十一年“假我堂”宴会后,钱、朱初次会面,因为共同的政治倾向,二人惺惺相惜。观是书牧斋对朱氏相当欣赏,意欲请毛晋在附近给朱鹤龄找一个私塾坐馆,便于毛氏、钱氏、朱氏相聚,讨论注释杜诗之事;以为毛晋之藏书、才学皆可,是注释杜诗之便利条件;同时,把自己终生所注杜诗,贡献出来,给朱鹤龄以帮助。
后来,毛晋寻馆之事不谐,牧斋遂请朱氏坐馆其家,以教导赘婿赵管之名义。《牧斋尺牍(一)与朱长孺书》云:“小婿自锡山入赘,(寅恪案:河东君以其女赘无锡赵玉森之子管为婿。)授伏生书,欲得鲁壁,专门大师以为师匠。恃知己厚爱,敢借重左右,以光函丈。幸慨然许之,即老朽亦可借手沐浴芳尘也。”《有学集(一五)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同书《(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云:“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般若经》,长孺笺《杜诗》。”以及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山庄。”四则资料,可征牧斋真心实意的帮助朱鹤龄注释杜诗也。而且,二人相处甚欢,牧斋在《归玄恭恒轩集序》略云: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翻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各有能事。归子玄恭俨造焉。余好佛,玄恭不好佛。余不好酒,而玄恭好酒。两人若不相为谋者。玄恭作普头陀传,高自称许。把其本向长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剑外,每过武祠屋,叹卧龙无首,用耿邓自比。归玄恭央长七尺,面白如月,作普头陀传,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惊倒世上人耶?其戏谑如是。
然而,康熙元年,朱鹤龄再次坐馆牧斋之家,两人就注释发生争执。钱谦益在《有学集 卷三十九 复吴江潘立田书》言明二者之分歧:(朱氏)既而以成书见示,见其引事释文楦釀杂出,间资嗢噱,令人喷饭,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慍,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亦不能不心折而去。亡何,又以定本来,谓已经次第芟改,同里诸公商榷详定,醵金授梓,灼然可以悬诸国门矣。乘间窃窥其稿,向所指纰谬者约略抹去,其削而未尽者,疮瘢痂盖,尚落落卷帙间。杜诗非易注之书,注杜非聊尔之事......。此后,矛盾升级,二人上升到人身攻击。后经过好友劝说,皆不刊稿,留待后人评说,有夫子“子不语”之意也。
牧斋之天真,更是表现在对待钱曾钱遵王的真诚上。章钰在《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 补辑类记》谈及遵王与牧斋之关系,略曰“年弱冠从牧斋游,久而学加进。《有学集》两存与遵王书,赏契甚至。并取其《夜雨宿破山寺》诗,冠《吾炙集》。(遵王之诗集等)牧斋皆序之”。其对遵王如是。然,牧斋故后,钱遵王为逼死柳如是凶手之一也。
再观其最后一名弟子卢綋在《江左三大家诗钞》跋言:忆綋与虞山(牧斋籍贯,弟子之尊称),相遇最晚。壬寅岁以驻节海虞,始得近趋函丈。初见欢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是不可谓不知己也。牧斋以后是托付仅仅从业二年之弟子,可谓考虑不周也。
观《知乎》视频,俞敏洪看望老师许渊冲,师母在一旁,随意谈及旧楼安装电梯,众邻居意见不一事,大约还是钱的问题。俞敏洪一口承诺,由俞氏出钱处理好。完全出乎师母之意料,只好接受俞敏洪好意。旧式知识分子不会回应此类好意,师母只是抚其后背,连连说“臭小子、臭小子”,其感激之心情现也。观之牧斋,到死尤是老天真,其识人之明,不及许先生千一也,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