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十六)
伊塔米尔并不希望冥界和人间有着过多的接触。
这位冥界国家的领导者之一,表面上和其他两国的魔尊一样,这样做的目的是维护两界的和平稳定;但是,他的心思远不止于此。
他绝不允许任何一位国民或是法师脱离他的管控。他可以让那些鬼怪进入人间,但整个任务流程内,执行者不得抱有半点依恋人间的想法,亦不能同人间生物过多接触。
他的阴谋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这仿佛没有止境的时间跨度内,就连那些最为高深莫测的法师都没有摸清他的真实目的。
他的秘密得以保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手下的那些梦境一般的追随者。在这些人之中,有这样一位,它已经活了一千余年,它身上的天真和幻想尽数被伊塔米尔榨干,但是,这具行尸走肉没有化为灰烬或是怨念,而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除此之外,它也许已经突破了阴寿的限制,整天宛如梦魇一般游走着,杀掉一切可能会影响到伊塔米尔计划的碍事者。
伊塔米尔赞赏他。他是第一个能够让魔尊从他的王位上走下的人。
他被赐予了这样一个名字。
“美梦”。
净业莲寺,不眠之夜。
察觉到诅咒的气息消散了许多,铃奈的动作放松了不少。释昌性也睁开了眼睛,气息变得平稳。她们有力地挫败了业障的某一部分,而两位昏倒在地的受害者也并无大碍。闲聊片刻,她们达成共识,决定将他们安置到大殿后的几间房内。
她们的表现,就好像危险已经解除。昌性的信仰没有让她保持警惕,铃奈的法术也没有识破其他的异常。她们是那样放松,好像但凡有人出手攻击,她们都毫无还手之力一样。
可是,阿乐的内心却变得格外紧张。
他不想出去吓到二人,可是就他的视角来看,那个老人是那样显眼地站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同时逃过两个人的眼睛。如果是业障的诅咒,恐怕不会这样轻易被忽略掉,现在,阿乐只能认为二人抑或是真的没有看见,再或者是那个老人……有着”超乎寻常“的隐蔽能力。
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铃奈同样来自于冥界,但是实力强大,身份成谜,他若是轻举妄动,万一被对方针对,只会自断退路;可是,想要不加管控,那老人的身影却越发诡异,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人间可能存在的生物。
突然,就在少年纠结之际,那老人猛地将颈部转了好几圈,每转一圈,身体就变小一点;他好奇还来不及,下一秒,那个生物如同疯狂的猎人一般,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两个女人的背后——即便这样,她们也没有见到对方,还在有说有笑地向前走着。
”不好!!“
阿乐顾不得其他,也管不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这个怪物,他在心里大声喊道,随后,暂时的躯体机械般地运作起来。他没有办法说话,因此没有办法提醒二人,面对缓缓抬起手的怪物,他只能用尽力气地跑着,跑着,哪怕能够挡下它的攻击,那也是值得的。
怪物伸出那干枯的手臂,这样的动作绝不可能是一个拥抱或是打招呼的前奏。阿乐拼尽全力,到最后,他甚至感觉自己生前都没有这样畅快而紧张地跑过。
仅仅是过了五秒不到。
怪物的手臂砸下,目标是铃奈的后背。这样的行为堪称万无一失,可是,就在那手状物体即将接触到女人的那一刻,一个超出他预料的”礼物“从一旁飞了出来,直直击中了女人的身体,由于过大的冲击力,铃奈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什么……“
法师的铁锹脱手,铃奈本来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名的伤害,可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压力并非来自于这份”大礼“。
昌性诧异地回过头来,她看到少年拼尽全力的样子,也在那一瞬间,看到了那个怪物。刚才,是阿乐将铃奈撞开,才避免了怪物将手臂砸下。
终于,一阵腐烂的、恐怖的、丧失理智的声音传了出来。
“呃……紧张。紧张的话,美梦会化作泡影。看来我还是有些大意。”
怪物收回了手,立在原地。发现自己暴露,它丝毫没有惊慌,仅仅是不再攻击,开始用自己那难听的声音对着几人说起话来。
“有人助你,我便先不杀你。正好,我们也许可以聊上几句,法师。”
铃奈愣了愣,随后快速站起身来。她开始时还以诧异和警觉的眼神望向怪物,可目光仅仅汇聚一瞬,她那疯狂和温柔的两方面性格尽数消失,留在表面的只有敬畏和惶恐。趁着这个机会,阿乐跑到了昌性的身边。他们不敢轻易干扰二人,只能站在那里,随时做好可能的准备。
“请问……”铃奈的声音变得温顺而细微,这个怪物的出现不仅没有唤醒她的斗志,反而令她诚惶诚恐——这是阿乐所不曾想到的,“大人,您来到这里……有何贵干?”
“你扔掉了自己的武器。无妨,我知道你不敢攻击我。可是,作为法师,扔掉自己的武器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的身份。”
“可……大人,那是出于意外……”
“哦?”怪物的声音没有半点变化,“可是,你已经违反了王的旨意。我来到这里,并非为了取乐。“
”我……可……为什么……?“
铃奈有些颤抖,这个事实让她有些不能接受,”可我明明一直在完成任务,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东西的踪迹……“
”这一点没有错。但是你想要永远呆在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不足挂齿的人类。你要知道,人间不是我们能够一直生活的地方,作为一名伊塔米尔城的法师,这样做更是有悖常理。你没有必要向我求情,旨意就是旨意,而代价也很简单。王不会允许任何可能泄露秘密的人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
事情的发生很突然。
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见过了太多怪物。
那些怪物中,有的是人假扮的,有的渴望成为人。有的心怀感激,有的以杀戮为乐。有的追杀其他怪物,有的甘愿保护人民。
净业莲寺已经承受了太多。
这座寺庙,承载着宛如微光般的信仰和光明,建立于风雨飘摇的年代,却要面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恶意和黑暗。
铃奈握紧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她知道,”美梦“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数年前,她和一队冥界法师一起,通过装置进入人间。他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目的却只有一个——寻找那些自大战时期从冥界进入人间的鬼怪,并尽力将他们”处理“掉。
这几年的时间内,铃奈一直在四处游走,寻找着可疑的踪迹。她是冥界法师中少有的女性,战斗和侦察能力也要出色许多。在许多同行纷纷放弃的时候,她却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这片土地上,盘踞着来自于虚无之环内的未知存在。
由于命令,她心知自己要尽力而为,绝不能临阵脱逃。为此,她伪造了一个人类身份、购置了一间农舍,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合适的切入点;而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内,她了解到有关这片土地的现状,她心知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不休的争斗和暗流迟早会演变成一场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战争。
又过了一两年,村子中来了一名中国人。他全身黑色,拎着一个皮箱,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样,他寄宿在铃奈的房子附近,而出于礼貌,有一天,铃奈选择拜访他,并为他送上了亲手制作的点心。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或许并不特别。张霁明只是表现出无尽的忧伤,他已经丧失了希望,甚至连安稳过日子的权利都被剥夺,只能偏安一隅,整日浑浑噩噩。铃奈耐心地听他说完自己的痛楚,而第一天,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关上了门。
第二次见面,铃奈发现这个人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开始变得有食欲,面对着送来的一碗白米粥,他只用了五秒钟就全部喝到了肚子里。铃奈看着他的样子,最终依旧没有说话。
第三次见面,张霁明来了一些兴致。面对着这位居住在自己邻家的女人,同她屡次三番为自己送来的礼物,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希望。翻箱倒柜过后,他从箱子的一个角落中掏出了一本古旧的连环画,上面画着的是《水浒传》中的部分故事。他告诉铃奈,自己就好像是李逵,忠于宋江,可是到最后,却落得一个被毒死的下场。他将这本书送给了对方,二人简单道了别。
第四次见面,是铃奈主动提出的。她逐渐对于人间产生了某种实际意义上的好奇,他们第一次并排走在村中的小路上,看着清澈的小鱼塘、日落下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空旷平原,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们用无言做了道别,并许诺下次一定会再次见面。
第五次见面,张霁明将地点选在了一颗老树下,他将自己学到的一些知识告诉铃奈,并就几个历史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没有去问铃奈的人生经历,似乎并不想去打扰对方,而女人也免去了编造一个并不存在的事实。
”你知道吗?其实,我认为清政府从后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它灭亡的道路。“
”辛亥革命是一次伟大的成功,但我们仍然需要寻求一条更好的出路。也许我做不到,但是总有人会做到。”
第六次见面,是在凌晨。
那一天,张霁明拉起了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亦不知道他们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铃奈并没有告诉他,一方面是出于对魔尊的忠诚,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将自己的任务和即将面对的困难强加在这个人身上。
那天的日出很美。在这名出色的法师身上,第一次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想要和你一起看下一个日出,还有下下个日落,直到永远。”
一次偶然,铃奈经过净业莲寺,忽然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强大而不可描述的力量。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卷入了一个特别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时间被延长,诅咒在空气中肆意流淌——
所幸,她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方法。她需要进行一场仪式,而仪式的对象,真是诅咒的来源——那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操纵的日本人。冒着一次失误便会迎来灭亡的风险,她强忍住笑容,凭借惊人的毅力,顺利完成了仪式,也将自己从业障的力量范围内解救出来。
在那之后,便有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本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她本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位已经失去了怜悯之心,没有感情的“大人”,她突然间想到了张霁明为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
“李逵是天杀星,是老天派下界杀害那些罪业深重之人的杀神。他尽管有着嗜杀的天性、无情的一面,却也有血有肉,有时傻的可爱。要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亦是最大的幸运,便是死在自己信任的那个人手中。”
阿乐和昌性没有说话。铃奈惨然一笑,她看向掉在一旁的铁锹,又看了看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随后优雅地张开双臂,口中轻轻地说出了最后的一段话。
“如果有来生,我还会成为一名法师,和你,和你们在未来的这片土地上相遇。那时人间没有战争,冥界没有阴谋,我们不用再去战斗,只需要躺在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从远方吹来的风。”
她到最后也没有反抗。
“梦中会有这一切的。伊塔米尔会满意于你的死亡。”
美梦抬起手,这一次,他干枯的脸开始胀大,整个人恢复到了扭曲前的大小。他知道,铃奈同样知道,他只需将手落下,甚至不用移动,便可以轻易杀死这名普通的法师。
铃奈虽然故作潇洒,但她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去和这样一个怪物展开对抗。她有些后悔,有些畏惧,但她并没有后退一步。她只是睁着眼睛,等待着湮灭的降临。
昌性没有上前,这一次,她没有能力去帮助对方;阿乐想要流泪,可他早已失去了全身的感官。他们只是感觉无助,望着这座灯塔一般的寺庙,他们不知道信仰还会庇护他们多久。
怪物的手臂落下,没有惨叫的声音,没有武器刺入人身体的响声。阿乐闭上了眼睛,昌性摸到口袋中那一堆碎裂的佛珠。张霁明躺在地上,他的表情无比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