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窝头饭
“你就是个畜牲!”
“你连个畜牲都不如!”
刚刚用木棍打完刘会计的村支书高诚安,心中的怒火仍然不息,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让高书记发如此大火的原因,是刘会计为村里背油时,因为油太香竟抑制不住偷喝了两斤。
这是《天地粮人》中的一个场景,影片中刘会计打开罐子盖,一股浓郁的油香扑面而来,他不禁伸出舌头猛舔几下嘴唇……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画面的我心头一动,猛然想起童年的往事。
我是70后,是伴随着贫穷和苦难而生的一代人。
至今记得村子里那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子,碰上个连阴天,屋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家里能用的瓶瓶罐罐全都被用来接屋里的不断滴落的雨水,就连床上也难得有一块干地。
这样的天气,男人们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着大烟袋,一边抽一边不时用愁苦的眼睛看向天;女人们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嘴里不停地抱怨:“老天爷,这雨啥时候是个头?您老人家总不能把庄稼都淹死,让我们都饿死……”
这样的天气,小孩子是不被允许出门的,女人们会说:“不能出门,淋湿了没有衣裳换。”家里四五个孩子,大的、小的,全都托着腮帮蹲在门口老天,虽说小孩子不懂生活的艰苦,这样蹲着一天两天,甚至好几天,也是百无聊赖。
女人不让小孩往外跑,说是淋湿了没有衣裳换,这话一点都不夸张。印象中家乡的男女老少,哪个人的衣服上不是补丁摞补丁?红衣服上补一个黑补丁,花衣服上帖个蓝补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要有块布帖上衣服的破洞就行了,哪里还顾得上好看不好看?
那时候,即便是新结婚的媳妇,能买布做两身新衣服,已是极端的奢侈了。
衣服本是块遮羞布,能保住冷暖就不错了。那时候,最难的就是吃。
印象中地瓜叶、榆钱、槐花、米米蒿、银花菜、扫帚菜……能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野菜,全都成了裹腹的食粮。
我记得有一年,父亲竟然把脱去棉绒的棉籽壳,用石臼捣碎和面,做成丸子熬汤喝,那个味道我依然记得,像是嚼不碎的棉花套子,让人难以下咽。
这些时令的野菜都是为了补粮食亏空的,因为一年存下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所以家庭主妇们就费尽心思,去地里、树上、甚至坑里找寻能填饱肚皮的东西。
除了这些,家里一年到头的主粮就是地瓜面窝窝头。每年秋天,霜降过后,家家户户都开始收地瓜了。
男人们磨好镰刀,擦亮叉。到了地里,割秧子,用叉把地瓜撅起来,小孩子往车上运。
白天忙收,晚上一家老少开始切地瓜干。大人切,小孩往绳上挂,一忙就是大半夜。
明亮的月光下,男人们低头切片,女人们一篮子一篮子把地瓜运到男人跟前,小孩子则机灵地用桶、用筐把切好的地瓜片挂到绳子上,留出均匀的空隙。这个活谁也不敢马虎,这关系到一家人是否饿肚子的问题。
这个时候,最怕的是阴雨天,阴雨天地瓜干会发潮、发霉,这样一来,一年大家都得吃有霉味的窝窝头了。
晾干的地瓜干,被收在家里早已准备好的大囤里。囤大多是用树条编成的,中间透气,地瓜干放进去就不怕坏掉了。
地瓜窝窝头,现代人听来,以为是粗粮,营养丰富,有的人甚至把它当美食。可对于那些曾经常年吃它的人来说,感觉可就大相径庭了。
地瓜窝窝头黑灰色,就像拌水的水泥颜色,粘粘的、腻腻的,咬上一口,上面的牙就和下面的分不开了,有时地瓜的甜味和霉味交织在一起,那味道,即使最擅长描摹的文字的作家也难以形容其复杂味道。
小时候,每次吃饭前,都会和胡同里的小伙伴疯玩一阵,等母亲站在门口吆喝一声:“回来吃饭了!”我才停止了疯跑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家门口。
看着筐子里黑乎乎的窝窝头,嘟囔一句:“又吃这个!”有时勉强吃一口,有时一口不吃,就跑了出去。
成年后我的个子很矮,母亲常说是我太挑食,经常不吃饭所致。也许是我太挑食,可是那窝头我真的咽不下去啊!
窝头确实难吃,可它也有好吃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多,还必须是偷摸着才行。
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以后,我饿得有气无力,艰难地往家里走。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阵浓烈的香气吸引,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我顺着香气发出的方向走去,发现在大伯家前面的狭窄夹道里,堂哥和堂姐两个人正抱着一个碗往嘴里填着什么,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我走近一看,原来碗里是一点金黄的植物油,油下面是颗粒大小不均的盐粒,原来香气是从这里飘出去的。
只见兄妹俩一人手里一个窝窝头,他们用力的掰下来一块,再蘸蘸碗里的油,然后填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那一脸的满足就像在吃山珍海味,嘴角还不时有油渍冒出来。
看到他们这样,我的肚子好像饿得更厉害了,开始咕咕乱叫起来,不禁咽起了口水。
堂姐看我这样,掰下一块窝头,又狠狠地蘸了一下油碗,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一句话也没说,飞跑到自己家门口,我也要吃窝头蘸油!
无奈家里的大门上了锁,我只能用力地摘下门槛,从门下面爬进家里。
拿出一只碗,跑到锅台边掀开油罐子的盖,快速地用小勺舀了两下,从盐罐里抓起一点盐丢进碗里,又从筐子里抓起一个窝头扔进碗里,把碗从大门下递出去,自己又爬了出去。这个过程,我敢说不会超过五分钟,因为我实在害怕碰巧父母回来,那时我肯定得挨打。
食用油是家里的奢侈品,母亲用起来极其节约,每次炖菜,用小勺舀出的油,不会超过五滴。如果她发现我偷吃,还不得打死我。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自己偷吃的那顿饭——窝头蘸油,我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个再好吃的东西了。
时至今日,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贫困生活早已不复存在,可是那段记忆却永远不会消失,它提醒我要永远记住: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