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之逆袭:白龙马与龙族的复兴之路
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在各种神话传说里的形象,好像不如想象中那么伟岸而富于荣光。
即便它家谱庞大、枝繁叶茂,即便它始终被皇家垄断为禁脔私享、投注着一代代统治者难于抑制的自我想象,即便它在名义上一直管理着普天之下所有水域(《西游记》里三江五湖都由它的族群辖制,连井里都有龙王,以至于我一直怀疑我家浴缸和抽水马桶里是不是也住着一位),可你无从否认,哪吒闹海被虐一回、八仙过海被虐一回、孙悟空龙宫索宝再被虐一回,龙族这支没落贵胄简直就像列强环伺下的晚清,一直被各方势力欺负盘剥,频繁沦为反面典型、始终没能走出颓唐。
在《封神演义》的时代里,东海龙王与哪吒结下杀子之恨后,好歹还能水淹陈塘关发起绝地反击,逼得后者剔骨割肉。可到了《西游记》中,它老人家简直成了木头傀儡,被猴子一通胡搅蛮缠弄走定海神针,连大气都不敢喘,后来取经路上每次要灭火要降雨,还得屁颠屁颠地赶来,主动替仇家干活卖命,让人看着都觉得这位老大爷纯粹古道热肠实诚人一个,好笑多过了好气。
其余诸龙的表现,也纷纷让人哀叹:车迟国羊力大仙这种妖道能炼一条小冷龙当宠物,帮自己完成油锅洗澡的行为艺术;泾河龙王跌份儿到要和袁守诚这样的民间术士玩打赌,最后犯了天条,让魏征一个凡间宰相作个梦就给砍了;碧波潭龙王有眼无珠到招个九头虫来当女婿,偷了佛宝弄得家毁人亡;至于流沙河、黑水河、通天河这些地方,龙王干脆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不露影踪,想必都是被新来的妖怪驱赶得无家可归。
唐僧的生身父亲、落难状元陈光蕊,在赴任途中无意救下的红鲤鱼,也是龙王所变———只听过“鲤鱼跳龙门”从鱼进阶为龙的,没见过龙这么不思进取再把自己变回鲤鱼的,最尴尬的是心血来潮当了鲤鱼之后还被渔夫捕获,被捕获后还没有办法脱身——我怎么想起了正德皇帝扮成老百姓上街调戏妇女被抓去县衙的野史故事,哦,果然那段也叫做“游龙戏凤”。
《太平广记·崔道纪》记载:唐前进士崔道纪,其仆使井中汲水,有一鱼随桶而上,道纪喜曰:“鱼羹甚能醒酒,可速烹之。”既食良久,有黄衣使者,自天而下,使人执捉,宣敕曰:“崔道纪!下土小民,敢杀龙子,官合至宰相,寿命七十,并宜除。”言讫,升天而去。是夜道纪暴卒,时年三十五。
在朴素的民间认知里,杀龙和吃龙,从来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然而熟读《西游记》的人大概会想起,在这部书里,很多龙真的在被当作食物!
妖界boss大鹏金翅鸟,“日食幼龙三百”——饭量也是够大的,也不怕吃到上火。
蟠桃会上则出现了著名的“龙肝凤髓”(这个词儿在民间长期作为比喻使用,泛指各种珍贵的食材,可在王母娘娘的宴席里,它毫无疑问是本意),收伏悟空后,为答谢如来而举办的“安天大会”上,又有这道菜——当然如来吃素,肯定不会碰这玩意儿——只是天界一碰到要开派对就杀龙宰凤,是不是太凶残了一点。
在《西游记》所描绘的世界谱系中,佛、道、神、仙、妖、魔、龙这七大群落里,说龙族混得最惨最不上台面,估计没人会有异议。
要想知耻后勇、从衰落中重新崛起,人才(龙才)的涌现当然是关键。
把人才(龙才)放在合理的位置上,当然是关键中的关键。
只是,作为家族领袖的四海龙王已经被大圣骂作“带角的蚯蚓、有鳞的泥鳅“——在任重道远的复兴使命面前,要指望老一辈的昏聩,实在显得勉为其难。
于是,希望必须聚焦在龙族第二代身上。
东海龙王的长子敖丙,几百年前就已经被哪吒抽筋剥皮,南海和北海二龙王压根没听说有什么后代(不知是不是巧合,王朝气象的衰败常常和皇家的生育能力下降同步发生,康熙爷和乾隆爷一共生下41个阿哥,可到了同治、光绪、宣统,竟然连续三朝无后)。
相比之下,只有两位来自西海的年轻人(年轻龙),让观者在昏暗与极寒中,看到了一丝回暖的曙色。
西海大太子摩昂,手持一柄三棱锏,武艺高强,西游路上两次露面,表现突出,可谓龙族年轻一辈里一等一的精英人物。
西海三太子敖烈,大多数时候,被称为“小白龙”,更多数时候,被称为“白龙马”。
中国人日常修辞里,马与龙倒常常并置,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不过这比喻的双方,原本是不可逆的,对马而言,被比拟为龙,可说是至高的荣耀,对龙而言,被降格为马,却堪称无限的屈辱。很可惜,小白龙,偏偏属于后者。
所以,从出镜率和存在感上讲,小白龙当然是西行五人组里最最敲边鼓的角色,甚至在很多读者眼里,它充其量只是一件缺乏主体生命意志的物件、一种交通工具。
其实,在历代以“求放心之喻”解西游的批评家和考据家那里,“心猿归正、意马收缰”——白龙马都是一个可堪与孙悟空等量齐观的意象,一个最核心的喻体,代表着一种对心魔的驯化,一种秩序与自由之间的永恒二律背反。
如果“心”是天然的、本性的,那么“意”无疑是一种后天的觉知。
所以与孙悟空这样带着破坏性出生的天然灵物不同,白龙马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体制之外,相反,他拥有的是一个太子党的身份,他后来走过的道路,也是一个秩序内——秩序外——秩序内的“离开——回归”模式。
那么,既然一开始就在里面,为什么要离开?既然已经离开,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闹天宫、调戏嫦娥、打碎琉璃盏,悟空八戒沙僧,都是有原罪的,小白龙也有。
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早有邱、张二天师接着,问道:“何往?”菩萨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师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萨上前礼毕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玉帝闻言,即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叩头谢活命之恩,听从菩萨使唤。菩萨把他送在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他的原罪是,烧毁夜明珠。
犯罪动机是什么?书中未曾明言。电视剧里给出的解释是,迎娶碧波潭公主的当晚,发现新娘子和九头虫偷情——逻辑上没问题,但那是后人的发挥和想象,而且充满了晚间八点档的味道。
夜明珠当然是好东西,可原著中并没坐实这是玉帝钦赐,就算是御用物品,龙宫里有的是宝贝,替换一件,并不是难事;玉帝统摄万方,也绝不可能瞪大了眼睛满世界盯着几颗珠子,曾经给没给过这么一件赏赐,估计连自己都已忘记。
西海在哪里?据考证就是今天的青海湖。也就是说,悟空八戒沙僧的天条都犯在天庭的眼皮底下,唯独小白龙的问题,藏地无人区,天高皇帝远,有的是机会被藏匿与遮掩。
事实上,玉帝起先确实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因为有人告发。告发者是谁?西海龙王,小白龙的生身父亲。
乍一看,这几近一个老党员坚持原则、以身作则、亲自将违章乱纪的儿子押送派出所的普法宣传故事。
只是,大义灭亲四个字,放在任何背景下,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最终判决是:押赴刮龙台上、一刀断头。
西海龙王也是统御天下四分之一水域的封疆大吏,当然该熟悉各种律法天条,当然能够事先估计到这个从严从重的、不可逆转的结局。
就算老爹不徇私情、就算小白龙桀骜不驯需要管束、就算想让儿子吃点苦头记住天威从来高难测的教训,可真的至于要亲手把他推出去送命?这真的是亲爹会做出来的事情?
当然,小白龙没有被斩,它遇见了前往东土寻觅取经人的观音菩萨。
只是,这个得救过程也无限可疑。
一个死囚犯,怎么没人看管、不坐牢监,能随意地“在空中叫唤”?是谁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获救的机会送到他面前?
观音一求情,玉帝就答应,连个疙瘩都没打。
可见,从头到尾,玉帝压根就没把这条龙和这桩案子放在心上。起忙头的,都是这条龙他亲爹。
这么一想,连当初那个“纵火烧了夜明珠”,是谁授意、安排、引诱、误导乃至挟持他干的,都大有可疑。
感觉上,小白龙几乎是陷在一个处处都是精密设计的暗算之局里。
故意让他获罪、故意疏通关节、故意放松看守、故意让他喊冤、故意让他在最合适的解救对象面前喊冤、再故意顺水推舟地把死刑改成戴罪立功、劳动改造。
这是一条精密设计之后、曲折而又步步为营的人生(龙生)进阶之路?细思恐极。
按照常规逻辑,小白龙的放逐,最直接的得利者不是西海龙王,而是摩昂太子。
一山难容二虎,一海难容二龙。
何况此二龙,是族群中唯二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清穿剧如此风靡,夺嫡的故事以各种形式深入人心。大家或许都明白,兄弟阋墙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怎么送走一个,让另一个的继承人地位变得顺理成章、固若金汤?
又怎么消除自己的亏欠和愧疚感,把被送走的这一个,也处心积虑地推上另一条成功之路,让他许多年后功成名就时,想起当初的际遇,不至于抱怨老父亲的偏心与绝情?
嫡长子无可辩驳的继承权,庶子曲线救国的自我磨练,在小白龙获罪又脱罪的剧情反转里,实现了完美的两难自解。
西海龙王,老谋深算,而又用心良苦。
四海龙王对取经行动,是无比热心的,除了观音、除了李天王哪吒父子,他们好像是西天路上露面最多的襄助力量,当然,他们大多数情况下都解决不了终极问题,他们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降雨:火焰山、金兜洞、车迟国,还有朱紫国给国王做药引子的“无根之水”。
降雨好像是没有任何难度的事情,可不在天庭计划内的降雨,是要担负政治风险的——看看泾河龙王是怎么死的。
摩昂太子对取经行动,也是无比热心的,黑水河收服小鼍龙、玄英洞助力四木禽星捉拿三头犀牛怪,两场恶战,没有任何保留。
如果他们真的亲情沦丧地想要排挤和构陷小白龙,那么把他丢到唐僧胯下之后,完全可以不再过问西天路上的任何一次险情。
然而,他们,好像一直都在默默地参与着小白龙所参与的这一场事业,并且想要尽己所能地,保证小白龙能平安地走到终点。
只是,我小时候就一直纳闷:作为亲爹、亲哥、亲叔伯,四海龙王与摩昂太子来帮忙时,与悟空寒暄、与唐僧见礼、与八戒叙谈,为什么从来不跟小白龙说话,甚至从来没讲过一句“我家儿子在这里当马,还望圣僧多多照顾”、“我家兄弟一路辛苦,还请大圣多多看视”?
答案再简单不过:
如果每次来帮忙都执手相看泪眼,那唐僧会不会一动恻隐之心就把它送回家去了?——毕竟,马哪里不能买一匹,这么多承蒙悟空搭救的财主甚至国王,谁不能送一匹。就算凡间的马不堪大任,孙悟空上玉帝那里要一匹天马也并非难事,前任弼马温对天庭有多少好马肯定了如指掌。
唐僧如果时时想起自己屁股底下骑着的是一条龙,会不会各种不踏实不落忍?——毕竟,唐僧对妖怪和强盗都心存仁爱,何况是根正苗红的龙族少年。
悟空如果时时想起师父胯下有一条龙,会不会每逢危难就拉他出来助战?——毕竟,西游路上,住在河里湖里潭里的妖怪不止一端,需要水战的场合也不止一端。
八戒如果时时想起师父胯下有一条龙,会不会每逢危难就让他顶替自己出战?——毕竟,猴子怂恿他上阵时,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这里放着一位最熟悉“水里勾当”的,你不会去使唤他?
想要别人忘掉你是一条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先忘掉自己是一条龙。
四海龙王与摩昂太子在用他们看似冷血的淡漠,强行让所有人忘掉:这匹马,其实是一条龙。
毕竟,当马比当龙低贱,但是,当马,比当龙安全。
想一想,妖怪抓唐僧时,猪八戒沙和尚常常连带着遭殃(前者还多次险些被“腌了慢慢吃”),可是,从来没谁想到去抓、去杀、去吃这匹马。
是啊,跟一只动物过不去,太跌份了一点吧。
白龙马自己,是不是也在这持续的、恒久的跌份和屈辱里,默许了这安全的低贱?
刚刚加入取经团队不久的时候,他还会在危机中挺身而出,变成宫女去孤身犯险行刺黄袍怪。
而到了后来,悟空们每每在为一条横亘面前的河流束手无策时,再也不见他开口说一句“这有何难,小弟不才,能驼师父过去”。(别跟我扯什么他在碧波潭跟前妻拿着海带对战那一场,那是电视剧的自由发挥)
当一匹马那么好,我又何必非要记住自己是龙?
甚至还有敏锐的网友问过这样有趣的问题:西游路上有个重要工种“牵马”,大约是八戒和沙僧轮流在做,只不过,为何没人质疑过,白龙马这样有灵性的物种,难道连跟上队伍、识别道路都做不到,还需要“牵”?
有没有灵性是一回事,用不用灵性是另一回事。
让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灵性是一回事,让不让自己觉得自己有灵性,更是另一回事。
灵性会藏匿、会遮蔽、会自欺,但也终会有复苏之期。
甚至可以说,藏匿、遮蔽、自欺,都是为了更加稳妥地抵达那个复苏之期。
直到雷音寺里功德圆满,我佛如来莲口梵音说出“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加升汝职正果,为八部天龙”。
直到化龙池内返璞归真,“打个展身,即退了毛皮,换了头角,浑身上长起金鳞,腮颔下生出银须,一身瑞气,四爪祥云,盘绕在山门里擎天华表柱上”。
他终于又可以理直气壮地、心安自在地、无可辩驳地作回一条龙。
只不过,此刻的他,已不是苦寒的西海里、父兄阴影下的一条小龙了,他已经是佛门弟子、大职正果,是法相庄严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龙族就用这种方式,把一个出色的子侄,极其低调、极其隐秘、又极其安全地,推入了佛界,完成了身份的拔升。
这一条路,龙族不为人知地,走了十万八千里,走了十四年。
小白龙大概直到最后,也未必懂得了父亲的苦心,但是他,终究在刀光火影、穷山恶水中,用任劳任怨的谦卑与磨砺,为自己也为龙族,踏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
要拿着执着把命运的锁打破,
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让我不低头更精彩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