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天柱山(郭艾晨)
坐车进山,不知南北,巍峨缭绕,似曾相识。这里是大别山东端的余脉,又名潜山、霍山,“江淮第一山”,与黄山、九华山一道,是安徽的三大名山。我属于但闻其名、不知其详的一类文化人,正如余秋雨《寂寞天柱山》所言,“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二月寒冷,地面无雪。高山雪域,顿入佛界。仓促间,时光倒流,恍若隔世,厚实的琉璃世界汹涌眼前,令我哑口无语。笑意叠映,童心不再。只是依稀记得一梦,我于深夜蜷缩树篱边,树影狰狞如翼,如鞭,如发,窗中人不识我,惟有月光照射过来,贴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慢慢入睡了。
山间雾霭重重,不可远观仰视。大片光洁的雪地,恍惚回荡孩子们的念书声。一串尖圆的蹄印溜过去,如同湿衣的水珠,想是顽劣的野兔留下的作品,快乐或惊恐时刻自然形成的表征符号。还有四蹄分开的,连着草履虫般的人类脚印。白天和黑夜连着,人和野兽连着,一种体温和另种体温连着。高山野地一旦被文化,这些自在自为的事物就转入黑夜,转入拘禁,转入尘埃。晨昏的光线是一种保护色,把白天划给人类,把黑夜留给它们。天柱山果真寂寞,算是有福,有生意了。
忽记起娶了本地年轻美女的余秋雨,喜欢淮西鄂东大地上的黄梅调的余秋雨,在此见过一个山路边卖娃娃鱼的妇女,他把听不懂的土话称为高僧偈语,拘囿中的水族比做静态古物,细细品来,哑然失笑。
数着冰雕玉砌,踏着碎琼乱玉,步入“六月雪”的裸境,即春夏之际登临时的白沙幻景。不见阳光,似见阳光,烛照彼岸,旋为彼岸所惑。仿佛那里有一口镜子,一面是炎热的虚渺,一面是寒冷的真切,瞪着过来人与有缘人。
“我站在高山之上,给你打手机!”白色的寂寞中,我把彻骨的寒意转化为彩虹,给界外的友人。
山道长长,白雾茫茫。一行五六人,领队的业余摄影家陈绍球老先生,劲头十足,始终走在前面。他认为,要拍照就得上“神秘谷”,有一两个经典镜头就足够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几乎是艺术家天性的专利。俱往矣,冬季山区战争的那些游击队员,风雪包蕴了他们的吼声,大地记录了他们的血性。曾几何时,我们的脚印得以叠映一处,犹如一江春水,汇入历史的某个方向。
有深山在此,就有深山的故事。据说很多文化人造访这里,卜居读书。这里古称衡山,被封南岳,衡山郡一度囊括淮西鄂东,天柱山是中部的文化名山。余秋雨认为,“冷漠的自然能使人们产生故园感和归宿感”,其实自然是因不冷漠而招人怜爱,真正冷漠的倒是混浊人界。在现时代,真正卜居深山的只有一两个沉默的人,而归附瓦尔登湖的梭罗算是奇人,也要定期返回城镇去添加啤酒和面包。韩少功既言且行,搬到南方乡村养猪种菜,他道出一个朴素的警句:“我首先会感谢那些猪——作为一个中国的南方人,我这一辈子吃猪太多了”!他俨然与自然万物融化为一体,厌弃一些做作的文明。
“退休后,我们一定来占山为王,像抗元保宋的刘源一样!”我与同行的老友相约,这种快意传达了狮吼般的野性。
离漠河般的、海拔1490米的顶点天柱峰不远的神秘谷,真切的考验于无意间降临,我们被逼入雪覆冰冻的山梁绝崖,如履薄冰,有些措手不及。神秘谷并不神秘,没有古代的娃娃鱼,有的是神秘莫测的险要地形,让闯入者胆战心惊。早知此乃玩命之途,说不定就不会上山,两次惊跌后,我为一股浓重的悔意裹挟着。好不容易带头登上一处天梯,洞口的踏脚和铁环却被封冻,光溜溜的一圈,不亚于大渡桥索和蟒蛇巨口。我陷入光秃而垂直的绝望,除非身是一只飞鸟。
一场梦魇,一身虚汗。为保本命,只得撤退,另觅曲径穿行,任由“后人”责怪。我顿悟,开始原谅某些“历史罪人”起来。
一切思索都是做作,一切兴味都是多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古人可以在自然里保持身体和精神的清洁性,我却没有那种席地幕天的洒脱与决心;我只能回家洗脚,洗涤脚上的冰雪与风尘,还有我的可怜自尊。
多次翻山越谷、善于爬坡的我,从未遇此惊险,在造化面前惟有退却,“这实在是不应该的”。在满天的冰雪之下,至于天柱峰景色如何,春光明媚登临天梯如何,不谈也罢。即兴广告词:冬天的天柱山,不可不去,不可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