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刘郎
有人建议,词里边写到桃花时,别直说桃花,要用替代字,比如用“刘郎”什么的。
这个人叫沈义父,南宋人。写过28条词评,集为《乐府指迷》。这个词评,你找不到单行本。它体量太小,不能单独成帙,只好借风行船,羞答答地挤在一本名曰《花草粹编》的词集里面。
“花”者《花间》,“草”者《草堂》也。
刘郎呢,就是刘禹锡,唐朝那个文学家。"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写得着实好。我的藏书闲章《一鹤》,即凿截其诗。
刘禹锡扯上桃花,可不是因为那些浪漫的事,那是因为写诗写的。——诗当然是浪漫的,但这是艺术的浪漫,不是生活的浪漫。
本来,刘禹锡很是有些权势,替唐顺宗管财政,“日接尺书数千”,光缄封回复尺书用的糨糊,每天就得一斗白面。
后来,重用他的那个王叔文被杀头,他也被贬官流放朗州司马。朗州在湖南,现在属常德。
十年后,公元815年2月,刘禹锡才奉诏还京,回到大唐东都洛阳,回到他的老家。
洛阳有个玄都观,有个道士把观里栽满了桃树。春天的时候,桃树开花了,人人都说观里的桃花朵朵艳丽,盛如红霞。
刘禹锡没能忍住诗兴,写了首诗,闹着玩的,说是赠送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树大招风,才高招妒。
有个嫉妒他的人,把刘禹锡的诗偷偷送给了执政,说刘禹锡仍旧牢骚满腹,一肚子怨言愤语。执政就不高兴了,没过几天,把刘禹锡贬到连州当刺史去了。
啧啧。刚刚从湖南常德调回来,这就又调到了更遥远更荒蛮的广东清远。
这诗,写得真丧。
好歹又熬过了十四年,刘禹锡才得以再回洛阳,当了主客郎中。十四年了,他竟然没有忘记玄都观的桃花,又到旧地重游,却见“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桃树没了。
失望之时也能触景生情。“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再游”——还要再来呢!
这二十八个字是: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树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降职外迁贬谪?好的,来吧!愈挫愈勇,愈挫愈奋,百折不挠。
这首诗看来没给他惹事。自此后,刘禹锡便约了白居易、韦庄等诗友,对吟唱和,直至终老。
替代词中桃花,是在他身后很久很久才发生的故事。
始料未及。
及至南宋,沈义父惦记起刘禹锡的桃花。说作词的时候,要用刘郎代桃花。这一下子,就把刘禹锡扯进去了。
更始料未及的,是过唐到宋,穿越了元明,在清末的1908年,快要民国了,有一个叫王国维的先生,生生地把沈义父扶将起来,狠狠怼了一把。
“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替字者。果以为是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
——如果只有这样才算工整,那么古今类书都在,还作什么词呢!
原来,王国维写了本《人间词话》,明确了自己的主张:“词最忌用替代字。”
审美观不同,审美取向和审美趣味自然就有差异了。可你们俩差异好了,硬扯着刘禹锡过来过去的,还不想让人家交上点桃花运,就有些自说自话了。
不过,这也为批评界制造了一段争鸣趣事。
只是,争者自争,鸣者难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