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小事件
人生不过是按不同的轨迹走向死亡而已,有的人注定做落叶,有的人注定做狂风。
深秋的窗外是不断飘落的银杏叶,带着深刻的死亡兴味,美若生时。
我坐在餐桌边欣赏窗外的美景,同时翻看手机新闻,一则视频跳出来,有人从立交桥上跳下,笨拙难堪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无谓给别人制造的麻烦,比如那个被砸中的,已经吓傻的女司机,接着交通一片混乱,警笛声从远处急匆匆的鸣叫着,徒然增加这突发事件的恐慌意味。
那些密集的电子监控分秒不差地记录着发生的一切,无感情,无怜悯,也从不评判,客观而真实,记录人世的自我惩罚和无序,真正的上帝之眼。
我看着这喧闹的悲剧,突然想起了李兰的话,它们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支响亮的,带着剧毒的赫拉克勒斯的利箭,深切穿透我的脑浆,牢牢钉在我最敏感的地方,刹那间我觉得大脑的某个地方迸出了一片火星,无比冰凉,无比瘫软地发现了某种真相。
那真相让我的大脑骤然嗡嗡作响,如巨石投入浅湖。我茫然站起了身,无焦距地盯着那些落叶,一时间不知处于何时何地,那真相谋杀了我的思考,我成了一个白痴。
一阵狂风刮起,将满地落叶卷起,在空中狂飘乱飞,落叶顺着风势不断地,猛烈地扑打在窗户上,竟有些毁灭的力量,我正心惊,风却停了,落叶在我眼前颓然落下,失去了那股疯狂的劲头。
我终于回过了神,餐桌上的牛奶早已冰凉,结了薄膜,我想到了自己该干点什么,于是拨通了李兰的手机,那边传来了机械的“嘟”音,单调空洞,同她那妩媚的模样完全不搭。
李兰的眼波从不聚焦在别人脸上,或者说她从不和别人对视,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瞟过对方,那些喜欢她的男人便为这特别的风情着了魔,那是伊甸园里的红果。
电话接通了,李兰的声音细软,带着倦意,同那真相的反差越大,我越是觉得紧张,即使我们认识已经超过二十年。
李兰听了那跳桥的新闻,轻快地笑了起来,隔着手机屏幕,我想象着她神情中的不在意和欢快,她的心里快活的很。
我的恼怒毫无预兆地袭来。
“这样的人间惨剧!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哦。这么说,你非常难过痛苦,哭了?”
李兰的声音平静欢快,带着几乎听不出的讽刺,我对她的快乐很愤怒,但我明白那绝不是因为我站在道德的高地。
“那到没有,不过我……”
李兰再度失声笑了起来,好像我在她面前是个自取其辱的小丑,而我无言可怼。
“这家伙为什么不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自行了断,连死都要给别人找麻烦,活着也不是个省心的家伙。”
“喂!人死得那么惨,这样说太无情了吧?”
“一大早的,把我吵醒,就为了说这个?”李兰打了长长的哈欠,有些不耐烦。
“只是看到那新闻,突然想起了你以前说的话,不瞒你说,那句话给我感觉从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你知道吗?能体会我的心情?”我急不可耐地述说自己的感觉,却又苍白无力。
“我说过的话?什么话?”李兰来了兴致,“不然我们视频吧,阿九!”
“不!”我干脆地拒绝了李兰。
我怕自己看到李兰的脸之后,那种强烈的感觉会消退,她的面孔和眼神有那种魔力,让人不自觉的亲近。
隔着话筒,有了距离,可容我有苟延残喘的自我判断,这是我勉强守护的底线。
李兰又笑了起来,我只好咬了咬嘴唇。
“人生不过是按不同的轨迹走向死亡的永恒,那时觉得李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既奇怪又了不起。可是今天早上再想起你的话,竟然第一次觉得李兰你是个可怕的家伙,这感觉陌生极了。”
“阿九,连你也觉得我可怕?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李兰的语气急躁起来。
“李兰,大概我们是一类人吧?否则做不了二十年的朋友。”我将自己心底最想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李兰纵声大笑起来,仿佛我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者我是个迷失太久的傻瓜。
“阿九,你终于借着我明白你自己了!我们都是自私无情的人,这一点我并不会否认,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发现自我是件好事。”
“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的……”我软弱无力地回应李兰,灵魂像被剥了皮似的,猛然将那黑暗的内核暴露在外,我不敢直视那个从未见识过的自我,只能闭上了眼睛。
“阿九,何必闭眼,难道你一直不明白?”李兰似乎穿越了大半个城市,看透了现在畏缩的我。
“你看看窗外,狂风卷着落叶到处飞舞,那些银杏叶是我们这个城市,这个季节最美丽的生物了,比得过这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可是它们已经死亡了!死亡的美!真是又深刻又悲凉!人类死亡即得安宁,它们却被狂风主宰,到处展示自己美丽的死亡,等待最终腐烂,化做虚无,人类会同情它们吗?它们只会欣赏它们的死态!而我们,阿九,我和你,就是那些风,随着本能冲动而活着,我们的内心是狂暴黑暗的!”李兰仿佛说着不相干的人,但我在努力想着她脸上的神情。
“别说了!”我被李兰戳到了最黑暗的隐秘角落,她逼我正视自己,我却只想逃离。
“一切都是虚空。这可是《圣经》里的实在话,我们何必强迫自己伪善,我早已看透了这一切,干嘛不做自己的上帝呢,阿九?就说那个故意寻死的家伙,找个僻静的地方往下一跳,也算得上如深秋落叶的死亡之美了!他偏那么愚蠢。”
“死亡既是虚空,也是残酷的。”
“那可不一定。孤独和死亡都是很自我的事,我们不能选择生,难道还不能选择死吗?喜欢麻烦别人的都是些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明明只是被人操纵的树叶般脆弱的生命,丝毫没有死亡的美,却总要做些自取其辱的事。”
李兰的话冷酷无情,我承认那道理。
我被李兰的话剥掉了灵魂中那层薄薄伪善的外衣,既奇怪又不自在,如赤身裸体地站在无垠旷野中,不知在哪里,也不知该去哪里,又怕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见到我这幅狼狈的模样,尽管我只是站在客厅里,温暖的秋日阳光照着我,我却从来没有此时更孤独和无助。
两天后,趁着无风,我正在院里里打扫那些到处散落,开始腐败的落叶。
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我将耙子搁到旁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李兰发来的视频,点开以后,我发现仍就是那个一大清早,急忙赴死的,跳桥的家伙的视频,我不明白李兰发这个干什么,那个家伙的死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我发了个问号给她,右手顺手又耙起了落叶,草丛里的落叶厚厚的一层。
李兰发了个截图给我。
“李兰,我要选择一种你不欣赏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但要丑陋的死去,还要制造一堆麻烦。但你放心,我的死亡唯独不会给你造成任何麻烦,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但最致命的是,没有人比我更爱你这个女人。你是我生命中无尽的黑夜,但我却着了魔,尽管这感觉让我绝望,我却无法放手。你这生命中的恶魔,我无法不爱你,也无法说服自己,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的生命既脆弱又一文不值,不如提前结束这令人厌烦的生命好了。
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有道德感,却又最美的女人。再见了,我生命中的黑夜,从此我将安宁,再没有如你那般火光一样的女人打扰我的宁静。”
我惊愕不已地拨通了李兰的手机。
“那个跳桥的人是郁唯?”
“可怜的家伙,他不该太认真。”李兰叹气。
落叶般脆弱的家伙,挂了电话,我不想再看那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