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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之歌

2022-03-27  本文已影响0人  孟立明

 

离开佛指山精神疗养院四年以后初夏的某天,我曾经的主治医生联系到了我,其时我正和父母在海南文昌高隆湾的海边上经营着一个小火锅店。

失联几年,突然的电话让我以为医生是在做一个治疗情况的回访,于是客气地告诉他,我奇怪的精神恍惚症已经消失,不需要再服药,现在呆的地方阳光明媚,面朝着大海,踏着太平洋推过来的浪花散步,情志很好。

医生笑着说听起来你的日子很让人羡慕啊。

随后,他突然问我对于之前疗养期间的那些呓语还有没有记忆,这一问,我感觉像被头顶高高的椰树上掉下的果实砸到,“咚”的一声响。

实际上我不愿提起往事,但医生问,我还是笑着说呓语毕竟是疾病的表现,病好了,说过的胡话自然不记得了。

医生却又神秘地说你再想想,看还有哪些记得。

疗养的两年多,我在佛指山上对着青天白云、森林阴雨、花花草草以及墙壁和空气讲了无数的呓语,出院后母亲还说当时我的那些瞎话,够说几百上千回评书了。评书我接触的不多,不知道一回是多大的词句量,但我清楚如果换算成小说,恐怕不会短于《追忆似水年华》。我的呓语多半是一个人讲,没有特定的听众,别人愿意的话也只是随便听听,没人当真,说难听点谁会介意一个疯子的絮絮叨叨,毕竟,我的病友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因此我认为我的呓语内容可能囊括了宇宙万物,有无数种的自然界的声音,有和神灵的对白,有我为莎士比亚宫廷剧的中文版配音,不一而足,只不过没人听懂,慢慢地,从宇宙大爆炸到物种起源到宇宙的终结和再次重生这些结点之间的知识我全部都刷过一遍以后,再也没有新鲜的可以讲的东西了,于是某天清晨我被窗外的雨打芭蕉声惊醒,突然泪流满面,脑中无比清醒,仿佛从一个翻了六道身的长梦中醒来,兀自想起了读书时代看到过的尼采的某句名言——我将重归于孤独,孤与晴朗的天空,独临宽广的海洋,周身绕以午后的阳光。顿时痛哭流涕,不能自已。我望向窗外,天空洒落的是一粒一粒阳光的种子,种子砸在地上,打在草木上,一个又一个耀眼的瞬间,在那个清晨,困扰了我两年之久的精神疾病,画上了句号。

我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因着尼采名言的启示,我来到一个有着宽广海洋和明媚阳光的地方,直到现在,再未曾发过病。

我无法确定医生问这问题的用意,一时语怔。

看我半晌不说话,医生笑笑说如果想不起来,就算了,我联系你一来是确认你的康复情况,二来是想询问你一下你来佛指山疗养之前,呆的那地方是不是贵州梵净山那一带。我说是啊,医生低声说,那就对了。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医生开始说没事,就是问问,但旋即又说,“我还是和你说说吧,我又收治了一个病人,和你的情况基本一样,每天自言自语说的内容,都和你雷同,不,不应该说是雷同,而是一致,我搞精神疾病治疗二十多年了,但是像你们这种情况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这事儿,真的太邪门了。莫非那个地方真的有那么些荒诞不经的事?”

我在电话这头都能看到他心中的重重疑云,也不知道他新收治的患者讲的是什么故事,而我的癔症的发生,的确和那个地方有关。我问医生需要我做点什么,他说从你的痊愈,我大致明白了治疗的方向,如果他也能康复,我就介绍他和你认识,或许你俩聊起来,也会觉得那是人生当中一段有趣的经历呢。

挂断电话,天色向晚,太阳从海岸那头缓缓落下,余晖反照在海天交接的地带,淡粉中透着淡紫,又夹杂着少许琥珀色和蓝色,如同上等的琉璃,斑斓而神秘。

几天后有场台风登陆,我遂关了店,日日喝茶写字,也顺道翻一翻单反相机还没有卖掉之前拍的那些东西,翻到了巍峨如冠的梵净山红云金顶,但我迅速退出浏览。从那场严重的癔症中醒来,我早已学会了将现实与自我剥离,这个小小火锅店里四十出头的老板是我,喝茶钓鱼的闲人是另一个我,就如同患病时的我和病以前的我,都不是同一个人。人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必然会特别善于遗忘,也可以说,遗忘是一味解药,遗忘的第一步,便是不再想起或遇见。

半年后某晚十点多,我正在朋友家喝茶,收到了医生的一条微信,说他发个东西给我看看,我都已经忘记他之前给我来电话一事,突然收到他信息,有些吃惊,便问他给我看什么,医生说他的病人状态时好时坏,不时喃喃自语,或在纸上写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起初他没在意,半年前给我打过电话后,就留了个心,将病人写的东西收集起来,做了一些片段的连接和文法的修改,整理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读,竟发现还是个有板有眼的故事,他发现有点意思,于是就加入了那病人平时口述的一些呓语内容,又作了一些修辞上的调整,倒像个故事了,只不过看起来荒诞不经。

医生说那病人写的故事,与我之前讲的那些胡话相关,所以发给我看看。

我实在搞不明白这医生老折腾这个事干嘛,心头有些搓火,本来我已经想不起那些事了,他偏偏要让我想起来,似超出了病情回访的范围,我本意想拒绝,但转念想佛学里说过去心不可得,能平和慈悲对待自己的过去,应该也算是一种修行吧,于是我接收了医生发来的文档。

文档标题叫《云岭奇事》,我点开看了一会,感觉讲这个故事的年轻患者似曾相识,但年龄又对不上。彼时我在梵净山景区任宣传部摄影主管,他所叙述的云岭是梵净山庞大山体的一部分,我曾经去过那里,在一个高高的信号塔架下和几个同事拍鸟,有段时间下大暴雨,景区公路损坏严重,停业大修,闲来无事,我还去那信号站住了一段时间。看守信号站的是广播电视局的工程师老杨,身材干瘦,性格开朗,爱喝烈酒,高度近视的他始终穿着同一套迷彩服在附近的山里转悠,喜欢猴子,更喜欢画猴子,我看过他的画,也不知师出哪一宗派。他画的水墨猴极尽写意,寥寥数笔,猴的形象神态跃然于纸面,只不过猴的体态肥如面包,我忍不住问他,怎么所有猴子都这么胖?老杨推推眼镜说你没见过胖猴子吗?我说梵净山猴子多,我们景区宿舍那里就有猴群出没,还常来偷东西,都是些飞檐走壁的家伙,胖了怕是做不得这买卖了。老杨哈哈一笑说你外地人不懂,这山啊,没你们看到的这么简单嘞。再继续问他,他却不吭声了。所以从这位年轻病友的文字里看到老杨,倒是一下子回想起不少昔日云烟,只不过老杨这个记忆点如同一颗弹射游戏机里的弹子球,“嘣”的一下弹出去,什么都没打到。

我和朋友们告辞,匆匆赶回家,将文档传到电脑上。父母已经休息了,他们卧室里照例用手机播放着我一直听不习惯的评书,不知为什么,今晚感觉那些评书的腔调,如同我曾拥有过的一台老旧的落地钟那长长走针的嚓嚓之声,让人无比安定。

我冲了一杯文昌当地出产的速溶白咖啡,开始慢慢读起这个故事。

我到云岭的那个夏天,刚过二十九岁生日。

云岭是环绕县城东北七座连绵山峦的最高峰,属于世界自然遗产地梵净山的一部分。其山体延续了梵净山的庞大和深邃,溪流密布,古树参天,常年云雾缭绕,硕大无朋的山岩和原始森林始终弥漫着一种说不明的气氛,让人不由心生敬畏。我之前只是听说云岭山的峰顶有一座广电局的信号站,却并未去过。站里常年驻守的人,曾是那个年代重庆邮电大学毕业的老牌大学生,开始特别受人抬举,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事业停滞不前,最后还离了婚,从三十多岁就上了山,一呆就是二十年。

老杨是这个县城里的奇葩,从小就听过他的离奇故事,因为常年驻山,家庭也失散了,人们说他被山里的母猴精迷住了,不愿意下山。我只见过老杨几次,从他厚厚的眼镜片里,我仿佛看到来自另一个陌生世界的淡然。

我在广播电视局工作第四个年头,有些同事已经开始向仕途发起冲击,看着他们工作紧绷绷的样子、衣着油光水滑的样子以及说话谦谦有礼的样子,不禁想起王小波曾说过,仕途一生的努力只为临终前年轻护士往肛门里塞的那坨棉花,不由哑然失笑。笑的结果是同一批考进来的人,不少已经成了我的领导上司。

贵州无川,这座小县城如同小船漂浮在重重大山的海洋中,在其间生活,常感坐井观天。然而在这个小地方,却俨然一个封闭的社会模型,各种人情世故,完美地延续了数千年的礼教人心。能考上公务员,在这里就可被称为有工作,有了工作,才算是一个有人格的人,谈婚论嫁,朋友聚会等等场合,只要提起是有工作的,必然被人另眼相看,反之亦然,我勘破不说破,并未以此感到幸运或不幸。

这几年我悄无声息地躲在某个办公室某张桌子后面,在某一台老旧的电脑上码字修图,编辑发布一期又一期的县域新闻和社会百态,或许鸡蛋好吃,但没人会在意是哪只母鸡下的。

事实上,并非每个人都会成为优秀的人生演员,即便是经过训练,对于一个如复杂的瑞士机械手表的机构,我这种各方面都不出彩的人,能出头的概率实在太低。例如我的直接上司就是天生优秀之人,他秩序感极强,因此每次汇报工作,都会整理出“三个必须、四个坚决、五个一、六个六”之类结构的材料,堪称一绝,讲起话来腔调十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生来就是做领导的人才,对他我只有无限的敬佩,并深深知道自己断然修炼不到他的地步。

仕途上无法进取只是一个方面,在父母看来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女朋友成家,他们总是在不停地催,就算走路踢到块石头,都想着要介绍给我。

实际上,只要我不说,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这些年所遭受的心理疾病的困扰,不知道我社交困难的窘迫,不知道我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以及整夜无法入睡的煎熬,更不知道我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生命的厌倦,我无法确定自己对生命厌倦的缘由,但在三十岁的门槛上,我已经窥见了人生的终极走向,如同爱丽丝从梦境中醒来,潘神的迷宫全然坍塌,在人生虚无主义的深渊里,我戴着“人间不值得”的紧箍咒,恍若蜉蝣。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云岭的信号站有一个新的升级计划,要做新的人员安排,于是上山工作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早就想躲开人群,躲开父母的催婚,躲开以前的自己,去山水间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但真正有机会的时候,却不敢迈出这一步,我很清楚,离群索居的结果,可能是我从抑郁中走出来,也可能是抑郁将我吞噬。

我犹豫着,直到老杨出现。

某一日老杨受了工伤住院修养,我被安排去做个访问,写一个稿子,展示高山驻站的广电职工在平凡岗位上的不平凡业绩。一般此类访问都写有提纲性的稿子,受访者要先熟悉甚至背下来,一来防范播出事故,二来后期剪辑处理也省事很多。

我们采编三人组进入病房,老杨腿上打着石膏板,眯着眼打盹,我第一次见老杨脱了眼镜的样子,从两眼往外开的皱纹条条壑壑延伸到头发花白的鬓角处,半秃顶,神似陈忠实。

叫醒老杨,说明来意后。他很不情愿戴起眼镜,将那提纲稿看了两三遍,摆在一边,也不说话,呆呆地躺着。

年轻小护士进来说你们这么多人,不要影响病人休息嘛。摄像机出去了,拍照的和我站在那里等了十几分钟,居然听到了老杨轻微的鼾声。拍照的人感觉受了侮辱,把相机给我了,说你蹲着等吧,我们先撤了,等他醒了你先聊聊,争取拍几张他气色好的照片,等状态好点了,摄像机再来补拍一下,关键还是你稿子要写好。

人走完了,病房里只有我和老杨。我感觉无聊,就站在窗口拿着相机一阵乱拍,忽听到老杨喊我。

老杨问我这个稿子是你写的?我说是啊,一个提纲,你要领会一下,基本按着这些点说就是了。

我坐下来掏出录音笔。

老杨说你把这玩意还是关了吧,我们聊聊,写的东西你去编吧。我说这哪行,我问你答,有谈话内容我才好整理啊。  

按照惯例访问完,我说杨工你休息吧,我回去弄稿子了。老杨没应我,却举起手在空空画了一个圆,用手指一点一点。我不知道他用意,正要离开,老杨开口说小伙子,我怕上不了山了。

我以为他是受伤了心情不好,正欲劝他,只见老杨缓缓地将手伸进枕头底下,拿出一沓折叠的书画纸,放在被子上,说你帮我把床摇起来点。我把床头摇起来,他半坐起来打开了那一沓磨了边的皱巴巴的纸,纸面上是水墨写意猴子。

他慢慢地翻着画稿,那些猴子有大有小,有攀枝的,也有吃奶的,神态多样,每只猴子都胖嘟嘟的,样子很可爱。他惜墨如金,猴子的神情不过几个黑点,但却表现得丰富多彩,有生气的、有欢喜的,也有发呆的样子,很好看,以往都没见过这种画风。

“你叫什么名字?”老杨突然问我。

我报上名,他说哦,原来我们看到的很多稿子都是你写的啊,还不错,可是你还是没入门,还有一个坎。

我笑道:“我又不是专业记者作家,这工作混口饭吃,反正写的好坏又不多给我发一份工资。”

“小伙子,不是钱的事,人啊,年轻时都会面对各种选择,一开始都很随意地按着自己的喜好选择一些事,比如工作,婚姻,觉得没什么影响,但是后来年龄越大,你就会发现选择太重要了,一不小心,选的事就会伴随一辈子。”老杨说着用水指指水壶,我以为他要喝水,就准备去给他倒。他摆摆手说“你坐下!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我心说这人怪不得不受人待见,这年头,谁爱听别人的说教故事呢。

“你还有个坎子得过,就好比这辈子你必须见过鬼神,你才相信活着的意义。”老杨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厌烦,我已经不想听了,准备站起来离开。

“你看我的猴子怎么样?”老杨问。

我笑道画得好极了。

老杨说你可知道这不是我画的。

“难不成是别人画了送给你的?”

老杨没说话,招手示意我靠近点,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也不是别人送的,是猴子画的。

听他这话,我头皮一麻,赶紧站起来对他说杨工你好生休息吧,我得回去赶稿子了。老杨笑了,那笑容纯真的像画里的某只猴子。

返回单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杨刚才的笑,估计他在山上呆久了,才会有这样的状态。听说他长年累月呆在人迹罕至的信号站,在基站周围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小池塘,引来山泉水,养了些鱼,在山后的椿木林中用网子围了一块地方来养鸡,蔬菜地自然也有,电视机也可以看,不需要干太多农活且有固定工资和物资补贴,倒也是喜欢清静的人理想的生活,他自然也把那儿当成了家。凌冻灾害那年,山路上整月都被冰覆盖,物资根本送不上去,同事们都在议论老杨的情况,怕他受困,得到的答复是他完全没事,正积极开展信号塔除冰工作,那个月他一个人杀鸡喝酒,在落雨成冰的山上怡然自乐。虽然局里有四个编制在那信号站,但年轻人们都是去上两三天班就下山,若有事必请假,一般能不上山就绝不上去,只有老杨经年常驻。

他说的关于猴子的话我基本不信,但好奇心却开始发酵。猴子可能会画画吗?绝对不可能。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当中,母猪上树牛会飞都是嘲讽人的话,而迪斯尼那些米老鼠唐老鸭狮子王之类,不过是哄孩子的童话,哪个成人还会相信童话?

两个多月后,老杨出院,回到了单位。他这次脚骨折就算是痊愈,也无法在一两年内爬坡上坎,于是他被临时安排做局里的会务管理,布置和收拾开会的会场,基本没啥事。据说老杨离婚时净身出来,父母已过世,也没个家,他就住在单位宿舍,和两个保安大叔搭伙吃晚饭。那段时间我加班写稿,离开单位时,会路过老杨的宿舍,他从不拉窗帘,我忍不住好奇会看向他屋内,瞟一眼就匆匆离去,偶尔和他四目相对,也恍似陌生人一般,直到有一天,他叫住了我。

老杨说小伙子你上次去医院找我,我给你看过我的一些画,你还记得吧?我点头。

“你把门关起,再来看看!”

我进入他宿舍,顺手带上门,老杨把窗帘子也拉起来。

他把之前那一沓子宣纸又拿出来,还从一个迷彩纹旅行箱里拿出更多折起来的纸,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地上,一张又一张摊开,那些画面空空荡荡,我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

“就是之前我给你看的猴子。”老杨说。

恐惧感瞬间袭来。我问他什么个情况?他说你看看,这些精灵,是住在这些纸上的,一回到这嘈杂的城里头,它们全跑了,上次给你看,还有一些没离开,到现在,一只都不见了。

我错愕在那里。

“小伙子,你是不是常常会感觉能看穿自己的一辈子?我年轻时就是这样,其实哪有那么容易,人生啊,有太多奇怪的故事了,若非亲身所见,你是不会知道活着会这么有趣。不是有句老话说过吗,没有真正见到过天地的心,你的心就永远长不全。”

我没听过这句老话,更奇怪老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道理,我与他非亲非故,互相都不曾谈吐过人生道理。

老杨说还有一个人也见过我的画,当然,那人在山里呆得也够久,够有耐心,够痴迷也够专注,所以他后来也经历了一些神奇的事,只是,他可能受到了惊吓,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照你这么说,以后你的这些画都是一片空白喽?”我惊讶道。

老杨神秘地笑笑,说不会的,只要回到山上,一切就都重新回来了。

我完全石化,杵在他宿舍挪不动脚,最后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这是活这么多年见过的最荒诞不经的事,我走路回家,在昏黄的路灯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真切的痛。

后来上班,我都是绕着老杨走,而老杨又像是从未认识过我似的,偶尔有工作交集,他也是低着头,拖着受伤的右脚默默干活,我努力把老杨说的这个事从心头抹去,并如同某个科普节目一般,硬找了一个科学解释,认定老杨说的这事,应该是他用了某一种会褪色的颜料来作画,然后装神弄鬼来搞恶作剧。

老杨下山后不到半年,被查出肝癌晚期,翻过年就去世了。我随着同事们在病中去探望过他一次,其时他双目无光,不再言语,感觉神识已经逃离了他的身体,关于他神秘之画的事,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来基站的第一个晚上,我失眠了。脑中光怪陆离的想法如同瓦尔达的脸孔一般形形色色,被意识随机打印出来,随意张贴,而后又被莫名撕毁。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夏夜的风吹过原始森林,带着远古的气息呜呜咽咽如人夜哭,莫名小兽不时传来尖利的叫声,夜更加寂寥。我起身披衣出门,站在院子里,基站的栅栏大门用粗壮的铁锁链紧紧地锁起,铁笼里的狗沉沉昏睡,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天光微亮,勾勒出周边峰峦清晰的剪影轮廓,漫天繁星,银河清晰可见,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放松,甚至是超脱,仿佛只此一刻我便读懂了老杨的心,如果量子纠缠确实存在,那么在另外一个纬度的老杨此刻必与我共情,我能透过这谜之城墙一般的山体和头顶的星空,看到老杨回到了他自己的那座山,此刻正坐在窗前,打开昏黄的台灯,把浓墨清水分别倒入有莲花图案的瓷碟中,把大大小小的画笔一字排开,山风吹进窗户,画满猴子的纸吹落一地,他赶紧弯腰去捡,一脸喜悦。

直至天将亮,我才沉沉入睡,没多久便被狗叫声惊醒。在白茫茫的清凉的晨雾中,我煮了早餐吃,此后喂了狗,按照昨天上来时交接班的内容将所有工作流程走了一遍,时间也没过中午,于是我信步走到基站南面巨大松林的背后,看到老杨的菜地里参差不齐的几排小葱,旁边三十平米左右的小鱼塘周围插满了竹杆和绿色塑料网围成的篱笆,网子有多处破损,水质浑绿,看不出是否有鱼。

我呆坐在池塘边的一块岩石上,中午的太阳驱散了山里的雾障,山林被照耀得闪闪发光,各种阔叶树、针叶林以及灌木密密实实地遮住岩体,清脆的鸟叫声,仿佛王维穿越了千年,在山里吟诗。

没人知道我来山里的原因,我猜想我的父母或者同事们会一直疑惑下去。来了,我就打算一直呆下去,直到找到我自己。

从小我受了当阴阳师的舅舅影响,最喜欢读民间故事看聊斋,每每故事中都有一个书生、秀才或什么什么样的正经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比如赶考前或丧妻后,遇上女鬼骑墙或狐精献媚,这些魑魅魍魉或害人或助人,亦或成就一段佳缘,彼时我对此将信将疑,后来受了系统教育,便认定这些故事荒诞不经,也因此对舅舅的职业从崇拜变为了反感,每次见到他披挂着道袍敲锣打鼓念念有词,就会躲到一边,笃定他在装神弄鬼。大学期间有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喝得二麻,突然问我想不想学风水阴阳术,我断然拒绝,我说这个时代科技这么发达,机器人都快要造人类的反了,人哪还会信这些。他笑了,说这里头深着呢,别说现在科技发达,将来多少辈子以后,即便科技比现在还要发达无数倍,照样,还会有人信,这么说吧,只要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在念想自己的死去的亲人,这门手艺就不会消失。

我自然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我说你搞这一套是封建迷信,哪有鬼魂,哪有神仙,你让他们出来我就信。自那以后,舅舅再没和我说过任何关于此类的任何话题,如今在这深山老林的每一个夜晚,我都会想起那些鬼怪故事,想起与舅舅的终极对话。

工作其实非常清闲,每天按流程检查设备运转情况,然后在责任表上签字,大把的闲暇时光需要打发,于是我重新种了菜,修补了鱼塘的围栏。之前换班的同事们说,这地方有各种山兽出没,有些爱偷食腊肉谷物,有些爱吃蔬菜,也有些爱吃鱼。有时候他们带着手竿去池塘边钓钓鱼,打发闲时光,结果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几只山猴子也学着人的样子,拿着树杆枝子站在水边钓鱼,他们乐得喷了饭,后来聊到老杨,几个同事都说老杨真的是爱野生动物超过爱自己,他的工资除了每月固定资助失学儿童之外,剩余的都是买苞谷、红薯和水果来喂猴子、麂子、白面和野猪,自己连一两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也不知道他这一生有什么意义。所有的动物中,老杨倍爱猴子,所以同事们就笑他怕不成中了母猴的蛊,不愿下山了。老杨也不反驳,只是憨憨地笑,这事儿被当成笑话传出去,没想到居然越传越神,俨然成了真事。

换班来的同事们都说这山头上生活寂寥,若非老杨这种离群索居之人,一般人都待不住,特别是我这样的小伙子,山下花花世界中的洪福还没有享受,怎么可能享受的了山上的清福。

山里野生动物不少,菜地边上有野猪清晨留下的新鲜脚印,常有猴群在黄昏时候从对面丛林顶上腾跃而过,我也与机灵的麂子四目相对过,但却没有更近距离的接触,日子一如既往的平凡而枯燥,老杨那神秘体验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自嗨的闹剧。

当初受老杨猴子故事的影响,也渴望一种超然的神秘体验,进而改变自己。现在看来只是一时冲动,山上半年,我深刻体会到与社会脱节的感觉,深刻体会到了孤独与寂寞,正是这感觉,让我对山下县城里的万家灯火和单位上平淡的工作心生愧疚,于是终于在某个晚上,我写了一封回局里工作的申请书。

初冬的云岭,整日整日见不到阳光,从森林里蒸腾起来的雾气与四周灰色天空黏连在一起,俨然盘古开天辟地前的那个蛋的内部,直到冷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山色才逐渐明朗。从早到晚我都开着小太阳取暖炉,即便如此,晚上睡觉前还是无法抵御来自宇宙深处的寒冷。这晚我从头到脚包好,只留两个鼻孔呼吸,也不知道做了几场梦,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我穿衣推门出去,看到寒冷的迷雾里有人拿着手电筒往我身上照。我厉声喝道,是谁!

电筒的光熄灭了,来人喊道:“同志,吃肉啦!”

我打开大门口的灯,看到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年男人,脸上无肉,身材干瘪,身着玄衣,戴着破边鸭舌帽,帽子上绑一个头灯,站在门外。

我说你找谁?那人吞了咽了下唾沫,急切地说你要吃野味吗?

“什么野味?”

来人将一个蛇皮袋子拖到门口,袋子血迹斑斑,他解开扎袋子的红色电线,使劲一抖,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狗子也停止了狂吠,我惊得后退了几步,才看清楚地上是一只半大的野猪,腿断了,口鼻都在喷着血泡子,升腾起一股一股紫灰色的热气。

“便宜给你!”那人喊道。我本欲打开门,但下意识却没动,这荒山野岭的突然冒出来个人卖一头野猪给我,谁都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哪来的?”

那人愣了一下,说我在后山下套按住的。我说你是哪里人?那人笑笑,说我就是山那头寨子里的,你叫我老李就行了。我问他怎么会去山上捕野猪,他说我只是下个套,偶尔会有山兽进套,不常有,稀罕,你们住这里的吃公粮,手头宽裕,我就不把这猪儿卖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给你便宜点,算交个朋友。我问他不知道捕杀野生动物是违法行为吗?老李不接我话,只问道“你要不要,要我就给你拖进去!”

我断然拒绝。

他显得很失望,说改天我卖给景区的人去。说罢戴起血迹斑斑的手套,将那山猪又装入袋中,拽着电线拖走了。

第二天中午时候,狗又在狂叫,我出门看,门口站着的正是昨晚来的自称老李的人,他神秘兮兮地说,“同志,那猪儿我还给你留着的,你要的话,我给你收拾出来,晚上给你送过来。”看着老李的年纪,我应该叫大爷,但我却直接叫他老李,我认为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最好的姿态就是显示出自己的老成。我说你一个老同志了,还搞这样的买卖,怕是不合适吧?他笑了,露出一口稀疏的老烟牙。

“同志,我这个岁数了,活路做不动了,没儿没女的,弄点零花钱打壶酒喝,也不算过分嘛。”我说这不是过不过分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啊,我要是买了你的野猪,那我就是知法犯法了。

老李见我这态度,就改口说那我就不卖了,改天我做点风腌肉,送你尝尝。

当天下午局里安排人送物资上来,同时有一个值班的来,坐着喝茶,我就侧面问了一下他们认不认识山那头寨子里的老李,同事们都笑了,说怎么,老李来卖野味了?我说是啊,拖了一只野猪来。司机老刘说你待在这里啊,野兽不怕,就是要提防着老李,他三不五时来卖东西,有笋干蜂蜜你可以买一点,但是你要记账,必要时拍个照片,野味可千万不要弄,这老头已经被关过好几次了,林警都经常去他家,教育他,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当面都表示知错了,谁料到一回头,又上山去搞山货,屡教不改的奇葩啊。我问老刘那他家里就没有其他人了,总有人制止吧?老刘叹口气说,说来也可怜,这老头,年轻时还是梵净山的护林员呢,就是太贪玩,后来干脆把工作辞了跑到广东去倒卖录音机,后来据说还倒卖过汽车,反正那个年代你们也还没出生,什么赚钱他就去折腾什么,挣到的钱全部被他霍霍光了,一辈子没娶,老了既没钱又没人照顾,就和寨子里的一个孤老婆子一起搭伙过日子。前几年扶贫搬迁,他们寨子里都快搬空了,只有他还不肯搬,说年纪大了,搬下去安置点活不了,硬是要留在山上,种点红薯土豆,夏天就种西瓜,冬天还要走村窜寨贩卖水果,他呆在山上,这些山猪野鸡麂子狍子的,可就遭殃了。他是惯犯,屡教不改,反正啊,他带来要卖给你的东西,你都要长个心眼,不然哪天他又被关进去了,你也怕要遭牵连。

半个月后,老李突然又来找我,给我带来了几十个土鸡蛋,我问多少钱,他说不要,是他家的鸡儿下的,多,吃不完,送点给我。我给了他一百块,他先说不要,我硬要给,他说多了,我没零钱补给你。我说算了吧,多的你留着,我这里有山下局里送来的物资,东西齐全,不需要买山货,如果有要的,我会跟你说。

没过几天的一个下午,他又来了,这次啥都没带。我把他让进办公室,给他泡了一杯茶,老李像是受宠若惊,坐立不安。我问他有啥事,他没正面回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蓝色硬盒子黄果树烟,给我递过来一支,我推说不会抽烟。老李尴尬地笑笑,说不抽烟好啊,现在的年轻人命好,玩的花样也多,习惯也好,不像我们年轻时,那时候穷,没人说管,抽烟喝酒赌钱都来。我没接话,老李点上烟,使劲吸了几口,问我道:“听说老杨去了?”我说是啊,肝癌。老李说这老杨也是个苦命人啊,唉。

“小同志,你不知道啊,这山,神着嘞!这山神啊,和我们祖师爷立了个契,这个契一直要管三个三千年。契上说,我们来供着山神,山神给我们吃的。这供神啊,有供神的规矩,在山里头拿东西走,也有个定量,每年的野猪麂子,都有定量,不是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很多人不了解,当然我肯定也不会随便和他们说,我和老杨说,老杨就能懂。他这一去啊,怕是再没人相信我了。”老李说完,抖了抖烟灰,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冷风夹杂着丝雨一个劲往窗缝里灌,我赶紧起身将窗户关起,屋里的小太阳取暖器火红的光打在老李饱经风霜的苍老的脸上,条条皱纹如同山丘深谷,凹陷的眼睛仿佛无底的深渊。我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副面具,这副面具是数千年来我们所见惯了的中国老年男人的面具,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原野上、大山中、泥田里、矿井下的所有人的面孔,岁月的磨砺和生活的辛酸全然被画进这副面具最细微的笔触,被錾入最隐秘的刻痕,刹那间,我愿意相信老李说的这些话是真的。然而理性告诉我,老李老杨说的故事,都是假的,如同我所公开的独自上山的理由,也是假的。老杨的猴子故事,更像是一场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的癔症,这样的题材我看的太多了,好莱坞的许多电影都是如此内容,几重几重的人格分裂,几种几种的梦中的梦中的梦中的梦,无比复杂,这是一种人格或心理的疾病,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人冒充假军官行骗,后来被抓,他都依旧摆出骄傲的上校式的架势,厉声呵斥每一个人,入戏太深,老杨想必也是如此。至于老李,什么山神契约,不过也是为自己捕杀野生动物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老李吸完了一支烟,接着又点上一支,还是照例给我递上,我摆摆手,顺便站起来把窗户开了一半。天色渐晚,我看老李没有要走的意思,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的造访是要和我聊天还是有事相求,于是就和他说要不你留在这里吃饭吧,换班的同事今天刚好下山了,就我一个,我简单弄两个菜。

老李一听,说好啊,我回家去取点腊味。我说别了,我这里有。实际上,我是怕他取来那些野猪野山羊的,我忍不住吃了,以后就收不到口了。

冬天的寒夜,基站里的灯光恍似一个烟头戳进了无边的黑幕。灯光下我和老李喝起了酒,老李年纪大,酒量没见小,一次性杯子里的酒三口必干。我说老李你还慢点喝,又没人劝酒,你喝的这么急做什么,我小酒量,陪不到你。老李显然已经喝开,说没事,我才六十四,斤把酒打底嘛。他眯着眼睛看我好一会儿,把我看得心里发怵,我说你看什么,莫非我脸上还能冒出来茅台不成?

老李说小同志啊,我给你展示个绝活。说着把酒倒进空碗里,然后将一根筷子立在碗中,然后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放开手,那根筷子不靠人力,立在了碗中间。

我哑然失笑,这法术我之前看过无数回,我舅舅会的法术多了去,这个立筷子是基本操作。老李的脸红了,不知道是喝多上脸还是他的绝活被我说破了脸上挂不住。他摆摆手,说这些法术啊,都是开胃菜,我和你舅舅他们也不是一个门派的。我哑然失笑:“这些把戏还有门派之分?”

“那当然,都是一个老祖下来的,有的人看阴宅阳宅,有的超度引魂,有的相面算命,也有按山寻井,当然还有盗墓的,赶尸的,放蛊的等等,门道多着呢。”

听他到这么说,恍然感觉是在和舅舅喝酒。我问他:“你究竟是做什么的?也是道士一类吗?”

“不完全是,我是按山一派的。”老李认真答道。

“所谓按山,我的理解就是在山上设陷阱抓野兽吗?”

“对的,但也不全对。设陷阱只是其中一步,怎么设,往哪个地方设都是有根据的,这不是最难,难的是让野兽进入陷阱。”老李又干了一杯酒,神秘地说,“我们的法术就是让野兽自动进入陷阱。”我感觉实在是荒诞不经,忍不住笑了。老李说你还别笑,我有咒语的。

当天晚上很晚老李才回家,我怕他喝多了路上出问题,他说没事,这点酒就是我夜里按山的壮胆酒,我让他就睡这里算了,他执意要走。说着从兜里掏出有松紧带的电筒戴在头上,开了灯,走入山林,我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那光电越过对面的山岭消失不见,才猛然感觉身上冰冷。

当晚我发起了高烧,只觉天旋地转,人人马马、刀刀枪枪,小时候发烧时那种幻觉离开我二十多年后再一次出现,我一会儿在大汗淋漓地登山,一会儿却又在冬天的河里游泳,冷得直打摆子。因为喝了酒,又不敢贸然吃感冒药,只得强挨。中途起夜,感觉燥热,心说千万别开窗户,但忍不住还是打开了窗户,随意往大门处一瞥,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

借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和信号塔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我看到大门口铁栅栏外站在一排人,有高有矮,高的也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一般,都在直直地往里面看。我的后脑勺紧箍箍的,感觉四肢无力,口干舌燥,有汗水从头皮上渗出来,火辣辣地流到脖子上。我揉揉眼,再仔细一看,居然不是人,而是一排野猪,后腿站立起来,前腿搭在铁栅们的横杠上,獠牙长嘴,嘴里冒着热气。这是怎么回事,是在做梦吗?我想起之前老杨给我看猴子画时我也产生过恍若在梦中的感觉,这次呢?我照旧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还是痛。

只听的那头最大的野猪突然哼哼着说话了:“这小伙子,喝成了这样,我看怕是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一堆小猪随声应和着。大野猪又说:“那就等他下山吧,到时候那一筐的红薯都归我们了。”小猪们类似于欢呼地叫了起来。大猪吹了声口哨,带着小猪们消失在门外。此时大门口附近的狗子猛地从窝里窜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戒备声,但很快又冷得钻了进去。

我轻手轻脚关上窗子,把头闷进被窝里,大气不敢喘,酒意全消,睡意全无,睁着眼睛听着自己咣当咣当的心跳。野猪居然会说话!我感觉自己胆已吓破,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猛然想起老李喝酒时给我叽里咕噜念的那一通驱赶野兽进网的咒语,莫非是咒语召唤了这些野猪?

感冒症状一直不好,只能请假下山修养,恰好遇上难得的冬日暖阳,身体感觉好得多,只是不自觉会有腿脚发软的情况,半夜惊醒的次数却持续不断,我知道这可能是因为那晚所见,但这事如何跟别人说得?没人会信。正巧舅舅来家里,一看我就说嘿伙计,你这气色不大好啊。

可能是认识了老李的缘故,突然觉得对舅舅的职业也不是那么反感了。

“我看你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这神色,虚得慌啊。”娘舅笑着问:“要不要我给你瞧瞧?”

“我最近感冒,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你说的最吓人。”舅舅嘿嘿一笑说我也是好奇你哦,怎么会跑到山上去,你妈整天担心你找不到对象,你倒好,上山清净去了,年轻人嘛,要出来社会上混,要多找机会和妹娃儿一路玩,这才有机会的嘛。

我暗自揣想,那晚我究竟是做梦呢,还是真实看到了会说话的野猪,若是真的,恐怕我的魂真的会吓掉,如是假的,却又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虽然社会上网络上生活中到处充斥着各种各样怪力乱神的故事,但多半都是搏人一乐,看时害怕,过后就忘了。所以这种事,我觉得只要一个人行的端正,根本就不该怕,何况我早已看穿了生命的荒诞和无常。

病去如抽丝,修养到年后,这场病才算彻底消失。正月底,我随着刘师傅的车子,再次上了山。路上我问老刘,你来来回回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里开车这么多年,经常也在山上住,有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事?老刘哈哈一笑,说哪有啥子奇怪的事哦。我说你们之前不是看到过猴子钓鱼吗?老刘说猴子本来就爱模仿人的样子耍宝嘛,我在手机上看过一个视频,猴子会学人喝酒,喝醉了就被抓住了,而且我还看过一个更搞笑的,说非洲人没水喝,自己找不到水源,就利用猴子,怎么利用呢?那狗日的非洲人也聪明,他找个树上的洞洞,刚刚好伸进去一只手,假装在里面掏来掏去,那猴子也学人的样子,把手伸进去,结果黑人在树洞里放了一些猴子爱吃的东西,那猴子住了一把就不肯放手了,人跑过来抓它,那猴子都不懂得松手,结果手被卡起抽不出来,就被抓了。那黑人把猴子拴在树上,让太阳暴晒,晒得那猴子上蹿下跳顶不住了,就把绳子割断,猴子口渴得要命,一溜烟子地跑去它喝水的地方找水喝,黑人跟着就找到了水源,要我说,动物始终是动物,怎么可能会有人聪明嘛。

“那老杨画猴子呢?你们知道不?”我问道。

“怎么不知道,他呀,年轻时遭他老婆背叛了,受了点刺激……算了,不聊老杨了嘛。”老刘打住了话题。我却不依不饶地问:“那关于野猪呢?有没有啥子故事传说。”老刘笑了起来:“快莫讲了,野猪是我们最烦的家伙,经常母猪带着小猪崽子来我们院子里晃悠,狗都怕,苞谷红薯还有土豆啥的,经常被搞,连后头的菜园子都要被拱,老杨之前毫无办法,这些龟儿野猪,就怕老李,那个老头子经常下套子,但是野猪太多了,搞求不赢。”

老刘显然不知道关于老李密咒捉野猪的事,也不知道老杨画猴子后头的故事,而且之前我也问过和我一起值班的同事,都不晓得。

初春的山中寒意料峭,一切都是新鲜的模样,虽然每日依旧云山雾罩、阴雨沉沉,但终究遮不住森林中冒出的鹅黄和嫩绿。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头一群猴子、野猪、山鸡、云豹等等野生动物们在初春的山谷平地参加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会场花团锦簇,鲜绿修长的竹竿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拱门,拱门上装饰着这个春天刚发的柏树、椿木、杉木、榉木的枝丫,还有一个小型的舞台搭在山溪旁的巨石下,动物们全部直立着走来走去,忙着张罗布置会场摆椅子,我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有只大野猪挥动着短粗的前肢向我吆喝道,愣着干嘛!快来帮忙。

我在大汗中醒来,喝了点水,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多。复睡后,回想着梦里的一切,却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放松。自那晚以后,我时不时会梦到和动物们一起参加各种活动的场景,虽然我的下山申请书已经写了三封,但都被我锁在了抽屉里,我慢慢地开始习惯这样的梦,与此同时,内心的平静让我获得了极大的喜悦与自在。环境真的可以塑造人,再回想此前几年在贵阳读书的时光,回想起在县城里工作的日子,再对比当下的自在和清净,才发觉人最美好的活着的状态,其实是和山川湖泽草木繁花在一起。于是在第一个春雨洗过的明媚太阳下,我重新开垦了菜园子,播了韭菜、青菜、蒜苗和番茄种子,穿起老杨留下的胶裤,清理了水塘,再用竹杆和纱网重新做了围栏,收拾停当后,就托同事们分几次买了各种小鱼苗放进了池塘,在池边的一块石头上,我搞了一个木板小平台,算作钓鱼台,我期望着有一天能看到那如得道高僧般的老猴子端坐其上拿一支并无钩线的木杆子,怡然自得钓鱼。

我决心要扼杀我深陷虚无主义的这两年所造成的抑郁症的苗头。

我没有和任何人一个人说我主动要上山的原因,哪怕是父母亲,我都不会跟他们透露半个字。以前看过不少心理学类的著作和此类型的电影,在某些国家,人们见识过这病症对人可怕的摧毁作用,因此从防范到治疗,都有着较为系统的方法,其中心理医生充当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反观我们的生活周围,却鲜见患抑郁症的人,是我们乐观不会走入抑郁的泥潭吗?显然不是,是因为人们把去看心理医生当成一种秘而不宣的私人行为,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知道,生怕被人说成心理有问题,被人都说成神经病,生怕被疏远,被嫌弃,被冷漠对待,所以,深深怀疑生命存在之意义的人们,都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到无法承受的突然爆发,没有人会发现那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

我了解到抑郁症的爆发,会产生三种结局,要么走向更严重的精神病,或者消失在人们视野,从此失联,再或就是了结生命。抑郁症产生的原因不一而足,但伤害力却惊人的一致。能够真正走出抑郁症的,少之又少,因为少,凡是回到正常生活的人,都是英雄。

之前在论坛上看过各种抑郁自救的方案,思考再三,我认为写东西会是比较适合我的一种,虽然我此前并未真正意义上发表过任何的作品,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的写作方面的培训。

我想做一个倾诉者,把自己的脑中的那一团迷雾识别并描述出来,然后驱散,迷雾散尽之时,心头便会阳光灿烂。我想起之前看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小故事,曾经年轻的作家因为激进的思想和行为,被判死刑,行刑队举枪之际,接到了特赦令,由死罪改为苦役,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煎熬四年以后,他终于能够真正和自己内心的神明对话,从此开挂。我没有这样的人生体验,所以必须要创造出一种体验,在孤寂中走向更深的孤寂,在灵魂深处与抑郁的始作俑者虚无主义展开正面交锋。

处理完日常事务,我在键盘上开始敲生平第一篇自主自愿创作的东西,我没有提纲,没有主题,没有结构设计,只是凭着感觉写,我将写一个身患绝症的青年在大自然中找到心灵的归宿,然后疾病奇迹般痊愈的故事。

初夏时节,漫山的杜鹃花让山体的色彩变得丰富起来,正如我的心绪,因为这两个月的自我对话而变得多彩,我利用空余时间,广泛地看了一些关于抑郁症和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到全世界与我这般面临困境而正努力走出来的人们实在太多,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其中有不少成功的例子,写文字、画画、旅行、支教,都是极好的疗愈手段,我想起老杨和他的猴子,才发现其时他是否也在经历着心灵的煎熬,所以才会把人生的寄托,给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猴子。我开始怀念老杨,如果他还在的话,我就可以和他来一场情真意切的对话。

想到老杨,自然想到老李,去年入冬和老李喝酒之后,他再没现身,我并非对他有所想念,而是希望他去养蜂、种药,做些不伤害生命的事,特别希望他不要再去山上下套子设陷阱了,初夏时节,正是好多动物生产之时,他的网中如若陷落待产的动物,或者哺乳的动物,将会是一场灾难。

一个周末,老刘他们拉新设备来,和我透露了个消息,说局里近期会安排一个换班驻守的人来,因为有大型的活动要举办,需要编辑一系列的稿件,所以领导特意点我名让我下山,工作需要自然无可厚非,可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没完成。

岂料某个晚上,虚无主义再次袭来。整整一周的时间,我又陷入莫名的悲伤中,走投无路,无处遁逃,那篇故事是我寄予期望的解药,可惜,药到病未除,我烦乱地将稿子彻底删除。

虚无主义的幽灵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进入我人生?我无从知晓,或者是看到某个生命的溘然而逝,听到某种尽哀之乐,再或者对某段感情的无可适从,还是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也可能看了某一部探讨人生终极秘密的电影或小说,无法确定。对死亡的恐惧,对无常的惊慌,对地球的孤独和宇宙终归于寂灭的悲伤,从每个夜晚梦魇惊醒时爆发,推演至天亮,从无尽哀伤的清晨,延续至黄昏,一个又一个日升日落的轮回。

某个晚上我实在睡不着,看时间已过午夜三点,便将窗户尽数打开,夏夜的风突然获得集体进入的许可,拼命吹动着蚊帐,吹动墙上的挂历,吹动灯光,一切都在微微晃动,我擦了一把汗,坐在如水的夜窗前。

恍若半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再次透过窗户看到了铁门处站立着往里头瞅的野猪。

瞬间的震惊后,我居然镇静下来,有了上一次的所见,我认为即便这些野猪成了精会说话,也应无害人的意思,它们不过是盘算着如何把铁栅门里面的红薯土豆搞到手,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这里的厨房和仓库不下五次被不明山兽闯入,有了这个心理底线,我的神经松弛了不少。

野猪举起右前肢朝我挥动,嘴巴里发出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哎,兄弟,聊聊?”

我愣在窗前,并没有起身。那野猪见我没动,又喊一遍:“找你没别的事,就是聊天。门开一下嘛!”

漆黑的深夜,一头野猪来访,要进屋的请求,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的认知,我不知道该不该放它进来,因为我不知道它身后的黑暗中,潜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我是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人,而眼前这野猪也绝对不是一只正常的猪,既如此,也没必要怕它啥,我决定牵着狗子,手里提个家伙去开门。

狗子睡得昏昏沉沉,根本唤不醒,我将手里的镰刀夹在腋下,果断地开了门锁。

那大野猪没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理理拱嘴和鬃毛,清理了一下嗓子,这才大模大样走进院子。我锁了门,同野猪一起走进屋里。

这只野猪彻底颠覆了我对野生动物的固有印象,不脏不臭,干净体面,像极了旧时那些乡绅。它进屋后,四下瞅瞅,然后靠桌子站定,问我道:“有茶吗?”

半夜时分,廓然的宇宙,幽暗的森林,寂寥的夜风,一个孤独失眠的人和一头突然造访的野猪,说着人类的语言还要喝茶,一个激灵让我惊醒,这是遇到鬼怪了吗?还是在做梦,我咬咬舌尖,痛感传递到大脑和四肢末梢,我脑中瞬间闪过老杨神秘兮兮的样子。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既然野猪都会说话,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立刻给野猪泡上茶,想看看它怎么端起来,又怎么喝进嘴巴。野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嘿嘿一笑,说你们人类最基本的待客之道应该是泡茶吧?要是没有一杯茶,人和人之间是没有温度的,没有温度,就不能平等对话。

我暗自好笑,这猪儿还挺讲究,很多人都不讲究的社交礼仪,它居然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野猪说:“我观察你大半年了,直到今天才正式来和你谈谈。”

“愿闻其详!”我对答了一句,却感觉无比别扭,是的,我居然在和一头野猪在对话。

大野猪嘴巴朝上吹了口气,白森森的弯曲的獠牙,多少还是让人心里发怵,我故作镇静,先前的镰刀我就靠桌腿立着,随手可以操起来。

野猪却语气从容地说道:“实际上,人类的世界我们都懂,我们的世界有些人类也懂,很多的神秘并不是什么真的神秘,而是没有转换立场,比如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自身的问题,是因为你不会从另外一个维度看待你心里的困境,太相信自己的直接判断,因此上,你就走进你自己思维的死胡同,出不来。”我万分惊慌地看着这头野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头野猪在和我谈心理问题。野猪看出了我的惊讶,咧嘴哐哐地笑起来。

“你完全不用感到惊讶,虽然我们动物和人类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但各有活法,互不相干,只不过人类中有一些人可以精通各种动物语言,我们动物中也有精通人类语言的,这样的人,并非天生的能力,而是一种奇妙的获得。”野猪说着,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看到此猪的世故和老练,开始放下戒备心。

猪儿将那杯茶用脚叉熟练地叉起来,吹吹热气,仰头咕噜一声倒进了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满意的轻叹。我立刻给它再沏了一杯,它用敲敲桌面,以示感谢。

“我适才说的这事你弄明白没有?看不开是因为不会看,你记着我这句话,好生揣摩一下。”野猪再次和我聊起我来这山上的原因,它如同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心理医生,但我看过的心理医生,虽然引经据典内容比猪儿丰富,但却没有这般让人能听进去。

“换个角度看问题,是让你站在更深更独特的视野上去看,譬如人间之事,人生之惑,换成我们动物的视角,那简直一目了然啊。”野猪说道。

“不然吧,人间的道理够多够复杂了,书本上、电视电影、音乐中、生活里、口头上,无数的道理,可真正能让人听进去的太少,你能说那万千道理就只是一个角度上来看吗?”我不解地问。

“非也,那是因为你们的道理都是人对人讲,说的都是人话,自然效果不好,要换成神话、鬼话、怪话,人就愿意听,并且能真正听进去。”

我似有所悟,却说不上悟到啥。我说你这么博学,莫非是这山上野生动物世界里的一位哲学家?

野猪说你过誉了,不过我确实是位善于教授的先生。

“野猪先生!” 我说:“你配得上先生的称谓,我很好奇你怎么建立起这些知识结构,你这能力从哪里来的?”

“这个嘛,这么说吧,你们人类很容易心猿意马,脑子里猴子跳马儿跑,不能专注于一件事,比如说观察,我的见识,多半都是观察来的,说出来你不信,我曾游历过梵净山,登上过最高峰,看过云海、日出、飞瀑和星空,我还走遍了周边大小的村寨,看到过农民插秧,看到过婚丧嫁娶,看到过谋害和偷情,看到过许许多多你们都不曾见到过的事。”

我能够想象一头趾高气昂的大野猪御风游历在这广袤深邃的梵净山中村村寨寨的情景。

我说野猪先生,你又是怎么能够做到洞悉人类精神世界的,你可知道,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意图深深地藏起来,不会轻易表露,只有人类的孩子才会纯真地欢笑和哭泣,成人都不会了,我们所看到那些个喜怒哀乐,那些个批评歌颂,无不带有浓烈的表演的味道,所以人类成人世界最难的事,就是看穿别人的内心,这是一门大学问啊,你久居山里,是如何练就这个本事的?

野猪哼哼一笑,说哪里需要专门修炼,是你们人类喜欢把事情搞复杂,你们所崇尚的佛教里说人心瞬间升起的念头,不可思不可量,过去心未来心和当下的心都不可得,怎么能够有什么方法把握到他人内心微妙的变化?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功夫,你干净,世界才会干净,你有趣你纯真,他人才不会黑暗。

我如同吃了薄荷糖一般清凉地接受着一头野猪对我讲哲理,一头健谈的,懂人类世界的,而且谂熟佛理的野猪。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快天亮了,野猪喝完了六杯茶,和我谈了很多它对人类生活的认知和见解,聊到人类的精神世界,自然也聊到我的内心的顽疾和老杨与猴子的故事。野猪先生显然对我的病情有着深刻的了解,它起身离开时,说你的问题啊,我改天再来和你聊聊,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灵魂真正的救度,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自我的觉醒。

当鱼肚白现天时,野猪先生起身告辞,我不知道野生动物世界的迎迓礼节,只好给它一些红薯以示礼物,野猪先生很满意,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将那些红薯扎在背脊尖锐的鬃毛上,和我挥手道别,大摇大摆走了。

我送它至门口,看着它消失在晨曦与薄雾中,一回头,看到大门口站着的狗子,呆呆地立在那里摇着尾巴,似乎看到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连几日,我都被这种神秘的窃喜的体验感所包围。我终于通达了老杨的精神家园,终于看到了他的胖嘟嘟的猴群,终于吃透了人在深山老林里安居的密咒,我想到老李,虽然他用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在和这大山这动物界交流,但至少,他也算是个厉害的人,他会和动物交流,会用咒语驱赶动物们走入自己的天罗地网。

我盼着野猪再次来访,为此,我准备了更多的红薯和玉米,我也不知道野猪先生爱吃什么,有句俗话说山猪儿吃不得细糠,这是嘲讽下里巴无法同步阳春白雪,但我觉得对于一头野猪来说,对它口味的食物显然更合适。

盛夏来临,上次传言说局里要调我回去,看来只是传言。小葱拔了一茬又一茬,鱼儿也长大不少,我熟悉了周边的一草一木,甚至给那些高耸的千年大树都起了名字,或许野猪先生没说错,人终究需要自己为自己求得解脱,虽然上次我删掉了我的第一篇与内心的魔怔抗争的作品,但那故事里的情节和人物反而更加充盈和饱满起来,主人公可能不再是某个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和老杨、老李、舅舅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混合体,我想会在某个晚上,重新把那个故事写出来。

傍晚时分我在鱼塘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种会发光的虫子,比萤火虫大得多,有着长长的向后弯曲的触须,圆圆的甲壳,通体酱色,到晚上,这些虫子从草丛里飞起来,点亮灰绿色的光,与幽暗的天光和寂静的山林,构成了一种莫测的神秘图景,恍似银河。我站在鱼塘边,看着这些虫子发呆,一时竟忘了时间。

虫子尽情释放了它们对夜晚的激情后,一只两只数只慢慢地落入草丛中,最终归于沉寂。我打开手电筒起身返回,开锁进了院子,发现寝室门虚掩着,我记得出门时怕蚊子进去,是带上了门的。推门进去,看到了稳坐在屋里的野猪先生。

我一阵窃喜,这猪儿果然还是来了,但同时又感觉有些惊悚,院门紧锁,屋门紧闭,它是怎么进来的?

野猪先生翘了个二郎腿,露出肚皮,感觉像极了阿尔·帕西诺饰演的二代教父。它见我一脸诧异,清了下嗓子说之前计划要来见你,结果有些事耽搁了,跟你说声抱歉。我赶紧倒上茶;“哪用得着说抱歉,非常欢迎你,任何时候来都欢迎。”

“实际上,我处理的这个事儿多少还是和你有点关系,你还记得去年冬天我来过你门口吗?”野猪问道。

“记得,你们大小几个站成一排在我门口,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那谁,你还记得吧?”野猪又问我:“姓李的那老头。”

我说记得啊,只不过去年到现在我都还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哦,他死了。”野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然后端起茶杯吹热气。

我心头一颤,忙问怎么回事。山猪说,哎,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整天在山上乱搞,前不久又弄住了我们一个兄弟,我们合力救都没救出来,结果那老家伙晚上从悬崖上摔下去了,爬起来回到家躺下就没醒过来。

我这才想起来春天将尽的某天,山那边的寨子里有隐约的冲天炮和鞭炮的声音,原来是老李去世了。

野猪先生吃了一杯茶,问我道:“你觉得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说这个问题有点大哦,以我的学识来看,自然界有寒暑,生物界有生灭,社会有兴衰,真相应该是某一种规律吧。

自从上次和野猪谈话后,我确信这是一只超乎于人类想象的猪,就如同人类中那些古圣先贤,如同得道高僧,知识丰富,万法皆通,不论是人类世界还是动物世界,没有什么它不知道的,因此和它对话,万万不能将它看成一头野猪。

“说世界的真相是规律也没错,但是规律很抽象很冰冷,需要用某种方式表达出来,人类的数学公式算一种,但远远不是最好的方式。我多年的研究发现,世界的真相,原来是故事,是暗藏了规律和法则的故事。如你所见,大自然用日月星辰和四季更迭来讲故事,社会用历史变迁和人情世故来讲故事,一切的生物也用爱恨情仇来讲故事,所以,听得懂故事,也就能够看得懂规律,自然就不会迷惑。所以你们人类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都是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好手。”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如我这样深陷入虚无的人看来,连同宇宙都要归于寂灭,一切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人生短短几十年,哪有什么有意义的故事,再好的故事终究也是一场空。”

“很多事并不是人们现有的知识所能理解的,不管世界最后是不是一场空,有些事实无法改变,比如有生必有死,有白天必有黑夜,关键是用什么心态去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在虚无啊无常啊这些人们万分害怕且极力逃避的体验面前,寻找一种存在的意义,这终归才算是真正洞悉生命,哪怕找不到,找寻的过程也算是一种意义。”野猪先生摆开了哲学家的气质,继续开讲它的生命感悟:“所以,我观察了你很久,从你来这里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你心里藏的问题,我实意来帮你,你要是能理解我说的这些道理,以后你就会成为另一个人。”

“可是,上次我们不是说过了吗,人类的道理啊,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如果道理管用,恐怕人人都是圣人了。”

“那可不,道理说的再多都是干瘪的,道理必须用故事做载体,就像苦药需包裹糖衣。如果没有故事,世界了无生趣。所以用故事来描述这个世界的一切,来装饰生活,才能够体会到人生的美好,这个世界需要故事,就好比草木需要雨露和阳光,铺陈开的、华丽的故事,就是春天里原野上的花朵和夏日里的风。你可知道,故事总是承载着某些道理,有些浅显可见,有些晦涩难解,但总是讲故事的人有意为之,讲故事的人,也不是什么特定的人,而是天地万物,所以故事本身没有好坏,讲故事的本事却有高下,真正超级牛叉的故事都是自然存在的,是讲故事人的捡到的,挖出的,是掉落的,释放的,不是思考的,不是搭建的,不是编造的。能听到好的故事,能把故事再传讲出去,就会得到世界给你无比丰厚的回报。诚然,绝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些,那不妨安安静静听故事,好故事和坏故事,都可以听,然后你总会在某个故事里看到和你一模一样的情形,你会发现那故事就是你的故事,你的悲伤,你的欢乐,你的挣扎,你的一切,你会发现并不是你一个人孤独,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命,虽然有集体的狂欢,但各有各的孤独,彼此并无差别,一株草,一棵树,一只甲虫,一条麻鱼,一头猪,或者一个人。”

我安安静静谛听,在这个盛夏之夜,参与这一场绝无人会相信的神秘的人生体验。这头神奇的野猪,正滔滔不绝地给我做着心理咨询,试图用它的观念,来拉我走出内心的泥潭。野猪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为了红薯和玉米,还是如老杨的猴子以及民间故事里那些成精的动物,来吸食我的阳气,再或是其它什么目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这次超自然的邂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装在我人生的这一段时光盒里。我想自己必须要记住野猪先生讲的一切,就如同多年前我看到过的一句话“作家都是速记员,记下神灵的语言。”我不是作家,但我确信了这野猪,必是某个神灵的化身。

野猪先生接着说:“我知道你很好奇我这样一头常年呆在深山老林的粗鄙的野猪怎么会说人话,讲人类的学识,其实吧,我这个能力和你能遇上我的机会是平行的,可能是我在说人类的话,也可能是你听得懂野猪的语言,人类更愿意相信后一种吧,鸟语者、蛇语者等等,人类相信自己的超能力,却永远不会信动物会讲人话,所谓鹦鹉学舌,只不过是你们的一个笑话。如何,有没有觉得好玩?故事嘛,就是这样安排,超体验一生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能改变一生。好吧,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野猪先生一仰头,又喝完了一杯茶,我看饮水机里没水了,就起身说我去灌点山泉来,它说不必了,等我讲完故事,天亮时就要出发去一个地方了,而且去了就可能不再回来。

“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注意哦,我会用到一些铺陈的修辞法。”野猪一本正经地说,我忍不住想笑,大学时语文老师就告诉我,不要在故事中展示修辞的技巧,那会消弱故事的感染力,故事里的批量修辞是门外汉的手法。但我忍住了,一是出于礼貌,二是真的想听听一头野猪讲述它的故事。

老李被安葬入土那一天清晨,天才麻麻亮,孩子们都在睡,我悄悄溜出松林下面厚厚的松针覆盖下的庇护所,迎着晨曦里的薄雾和灰蓝色的天光,呼吸着这座大山绵延起伏的繁茂森林所散发出来的初夏时节迷人的气息,气息中有松果、野百合、山茶花,有雨后饱含水分的泥土,有腐烂在树根下的其他动物的尸体和毛发,有蜜蜂腿上滴落的花粉以及淋过雨的古老岩石的味道,这是我所熟悉的清晨,是我最迷恋的气味。但是今天的气味中,却又夹杂了腐败的竹子和捣碎的枸皮、石灰、木屑和火药的味道,还有鸡鸭鱼肉的味道,屎尿屁的味道,汽油和铁皮的味道,苍蝇和烈酒的味道,当然这些味道太细微,细微到全然只有我能闻得到。这种气味迎接了生命出生,也宣告了生命的结束,这些气味往往和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掩盖了山里所有的其他声音,那声音与那气味恍若浑然一体,找不到任何罅隙。

我站在树下,就着东方的鱼肚白吃完了两个山薯和一根新笋,喝下了满满一山蕉叶的露水,将四肢上昨夜的尘垢和适才沾的泥巴擦干净,脚步轻盈地朝着那一丝特殊的气味飘来的地方奔去,我算准了时间,踩好了地点,只要我站在那里,一切尽收眼底,没有人能发现我,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老李冷如寒铁的塌陷的脸,灰白色的已经凝固的胡子,如刀锋一般的已然死去的眉毛,他干枯的手,以及华丽寿衣所覆盖的伤痕累累的双腿。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掀开他那紫色绸子做的长衫,撕破黄色缎子做的裤子,然后我会和他的双腿来一张合影,这张合影我将精细地装框,用榉木做成的框,憨重而坚硬,表示这照片所代表的厚重的意义,或者用金丝楠木,雇佣三个能干的木匠,他们耳朵上别着红色的扁形铅笔,在日头下,在昏黄的灯光里将粗木分解,用推子、铇子、钊子和墨线塑形,再用十万目的砂纸打磨,再上清漆,最后油光可鉴,灯光一照,里面金光闪闪,丝丝鲜活,这样的框子配上我与那布满伤痕的死人的腿的合影,是一份可以传家的宝贝。老李腿上那些长长短短、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伤疤,就是我们缠斗一生的所授予我的勋章,每道伤疤都代表着一次你死我活的斗争。因此照片上的我,一定会笑起来,虽然我的长长的鼻子挡住我笑开裂的嘴,会让看到照片的人察觉不到我胜利者得意的笑,但我保证会尽力把嘴巴向后撕多一点,让我獠牙翘起来,这样就如同人们家里墙上挂的每一张用作纪念的人物的形象,高大、正直、伟岸、从容而安详。

当然即便我无法拍到这样的一张照片,我也依旧会把我和老李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也讲给这片山上的黑熊、山雀、锦鸡、龇蛙、蝴蝶和大鲵听,风刮起来时,溪流、岩洞、杜鹃花和珙桐也都会听到,他们一定会用譬如果实、年轮、岩底的淤泥和天上的云朵来记录并传颂我的故事。

我第一次听到老李的名头,尚且年幼。那是几年前初冬的一个黄昏,我正在垫满了树叶的床上做着美梦,这是我娘为我们整理的住所,她仿佛天生就会用树枝树叶做窝,粗壮的树枝打底,铺在岩洞潮湿的地面上,上面是一层密密的细枝,细枝多是松柏枝,有股淡淡的清香和苦涩的气味,这样就保证没有虫子敢来和我们共享这大床,连蜱虫都无法上身。用松柏枝做的大床,高档到没朋友。是的,在结实的松柏枝上再铺上厚厚的半萎的树叶,无以伦比的享受。

我在美妙的梦里拱着满坡的新笋,突然有不明动物跌跌撞撞闯进洞里来,我们都被惊醒了,只听得那动物呼着沉重的气息,仿佛人类世界一台深陷于仲春水田冰冷泥浆里的手扶式犁田机的引擎,更像山涧里涨满的秋水冲击万年巨岩的孔窍所发出的声音。娘说你们别看,但我们完全不管,争抢着来到那大兽面前,来的是我许久未曾谋面的爹。

我两个月大的时候跟着娘去找吃的,曾经在一片光影斑驳的林间见到过爹,他有着高傲的鬃毛和长长的弯曲的獠牙,眼神冷峻。娘说这就是你们的爹,他一直在我们的领地周围游荡,从不曾回来。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爹,半截前右腿已然不见,只有血淋淋的灰黄色毛发裹着白色的折骨的茬子,长长的鼻头上面几条撕裂的口子,血肉外翻,我看到他的眼神,仿佛来自深不可测的地狱。

直到娘舔舐了爹断肢的伤口,用混和着苔藓、青草、浆果和树叶的淤泥将那腿上了鼻子的伤口封起来,我们才逐渐从惊魂未定中平静下来,仔细揣测着这突入其来的变故。

爹沉沉地睡去,或者说是昏迷过去,满屋子的血腥味掩盖了松针的气息,娘叹了口气,说早晚有这一天的,没想到你爹还能回来。

其他兄弟姊妹又一次进入睡梦,我却完全无法入睡,在洞壁黑暗的阴影和凌晨的山体所反射的黯淡月光中,我看到娘的泪光闪烁。我轻声问道,爹会死吗?娘没有回答,但开始抽泣起来,我说我不要爹死,我不要!娘说你快睡吧,等你睡醒,你爹也就好了。

显然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疗伤方式有着神奇的疗效,几天后,爹的断掉的前肢处已经开始结痂,而鼻头上的伤口显然好的更快,缘由是娘用装满了蜜汁的蜂巢来擦拭伤口,然后爹将喷香的蜂巢细细咀嚼,这应该也是祖传疗伤手段的一种,蜂蜜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再痛的伤口都会因此而甜蜜。只是,爹一向引以为豪壮的獠牙断了一根,他用略带着含糊的语气,跟我们说他伤好了以后,他就离开,再不回来。我们不敢问,就如同在外戍边的将军偶尔回家旋即又走,留给人们只有遐想和思念,其余的事,一问就没意思了。就在爹离开前一个月亮完全隐没在漫天繁星的夜里,他给我们讲了这次丢失半颗獠牙的故事。

这一脉山系,除了我们山猪家族,还有猴子、黑熊、云豹、麂子、麝、鼠等,还无法叫得上名的其它家族,这是我们所有动物的共和国,日升日落,朝代更迭,山下人类的世界无论屎尿屁的泥泞、血与火的战乱,或是劳苦众生的白骨,还是达官显贵们的雅致,和我们绝无关系。然而,凡天下纷争、饿殍遍野的年代,人们总会逃入山中,这梵净山庞大而深邃,山连着山,峰比着峰,森林绵延不绝,溪流交织成网,人们在山里,可以享有山中所盛产的一切,竹笋、鲜菌、果实和各种动物的肉,他们会住在幽深的山洞里,在洞口垒起厚重的石墙,只留一个小的出入口,墙体上留出孔洞,以防危险来袭时可以通过孔洞射出自卫的子弹。多年以后,我就曾经参观过这样的洞穴堡垒,惊叹过人类的技能。

爹说的没错,这山不是动物们的,也不是人们的,山是它自己,我们一切生物不过是它表面上的毛发。山中有生命的代谢,有时光的印记,有沐光饮露的清晨,也有捕食与被捕食的血腥,这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本来就该这样。

而在和平盛世,人们忙于山外世界的宴乐,沉醉于肉体和美酒,忙于迎迓与应酬,这样,人们就会以优雅的方式退出丛林,远离山体,甚至会修起长长的围栏来保护山林,并为此制订了严格的法律,于是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山里的云雾升腾,想象着我们在丛林里的生活场景。这显然是极好的时代。智慧如爹这样成年野猪,都以为这样美好的生活会一直伴随我们,直到他这次受伤。他说在他记忆中,曾经多次碰到人类设的陷阱,有栽着利器的伪装的坑,有绑在两树间的绊绳,当然最恐怖的是一种铁夹,一些深谙动物们生活习性的人在关键的道路口、饮水点和觅食处安置巨大的铁夹,他们把铁夹的犬牙撑开,安装好以后撒树叶枯草做伪装,很多动物都命丧于铁夹,爹说他曾参与营救过一头被夹住的母熊,最后没有成功,母熊疯了,撕破了自己的肚子,赶来的人们将那母熊和散落一地的肠肠肚肚全部带走,并打扫了现场,除了树干上、岩石下和空气里弥散的血腥的味,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那以后,森林的动物们自发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防陷阱教育学校,学校里陈列了各种陷阱和器具,大部分是模型,也有一些真货,其中一副曾经残害过岩羊一家三代的血迹斑斑的铁夹,允许学生去触摸,亲身感受冰冷的死亡气息。当然除了认识各种陷阱之外,最重要的课程是识别陷阱和万一遭遇陷阱该如何脱身,爹说世上绝对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正如任何严丝合缝的东西都可以插进去更细的刀,每一个复杂无比的绳结也都有其解开的方法,任何的陷阱和器具,都有其漏洞,如果不幸被套牢,一定要利用其漏洞进行挣脱,而这个逃生教程的保留内容,也就是逃生课程的精髓,是自断逃生。据说自从开设了这门课,前来参加培训的动物络绎不绝,如此有效地减少了动物被陷事件的发生率,特别是教育了初出茅庐的小动物们,为此,动物家长们意欲为学校制作一面巨大的锦旗挂在学校所在的林间巨石山,但最终作罢,原因是有动物提出来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向人类挑衅,而动物们千万不要低估了人类的奇巧淫技。设陷阱的人都惊叹猎物越来越难抓,加之管的严,因此盗猎慢慢似绝了迹。

这几年,人们在野味黑市利益的驱动下,卷土重来,更加疯狂地设计新的陷阱。诚如我爹这种从未踩到过任何一个铁夹的经验丰富的老手,这次都险些丢了性命。爹说布陷阱的家伙被人们叫做老李,孩提时代就在这山里折腾,后来成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来搞野生动物,他还专门跑到邻省去拜师学习了一套所谓的按山秘技,据说这手段厉害到可以控制野生动物跑到他的陷阱里,说实话要不是我爹说当时感到不由自主、迷迷糊糊才踩到套子里,我还真不相信那所谓的控制我们生死的咒语,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咒语,控制身体的,控制精神的,甚至控制灵魂的,反正,我是一次都没有被控制过。

禁猎时期,老李把家里祖传的火铳主动交给了政府,政府还给他发了个奖,挂在门头上,还聘请他当护理员,人们哪里知道他就是最坏的盗猎者。说来也奇怪,这家伙似乎天生就是我们野猪的克星,根据我们统计,被他抓到过的野生动物里,数量最多的,还是野猪。开始我以为我们野猪真的是山上最笨的动物,毕竟鱼在深渊,鸟在天际,猴子在树梢,麂子在悬崖,只有我们在林子里窜来窜去,饥不择食,因此才会落入他的圈套,于是我们召开了一个会议,要求野猪家族尽量减少行踪,管好嘴巴,后来我发现被伤害的野猪总体少了,但和其他动物一比,还是野猪最多,于是我又深入研究,甚至还学会了去人类的房子里去上网,终于被我发现,原来是因为我们野猪数量太庞大,我们生育能力超强,且新生儿存活率极高,因此漫山遍野都有我们的足迹,落入陷阱的机率自然就大得多。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万分高兴,也就是在那时,我迷恋上了学问,沉湎于探究事物的真相。为了减少我们的损伤量,我召集了一个动物会议,建议重新划定地盘,让野猪家族往更深的山里迁徙,结果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野猪根本不可能生活在梵净山更深的原始森林系统里,那里没有我们要的食物,只有贴着人类活动的区域,才是我们的生存空间。就这样,我们与老李的圈套和密咒继续共存,在这期间,我们开设了更多识别陷阱、紧急避险和逃出生天的课程,其中也免不了伤亡,但老李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他的腿和手经常被我们咬伤,甚至有一次,另一头成年的野猪将他撞下悬崖,亏得崖壁不高又有树丛挡着,否则他就一命呜呼了。

这次事件让老李收敛了不少,我们都以为他会就此罢休,不料这老家伙伤好以后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就算是被林警拘留监控,都不肯收手,你知道吗,正是因为这样,我反而开始喜欢上了和他斗争,我以一只野猪最大的勇气,在他家周围与他近距离相处,在他的堂屋、后院、茅肆、菜地和竹林,与他展开斗争,他伤我们一条命,我就去遭践他一次,他对我恨之入骨发誓非要活捉我,但却始终无可奈何,为什么呢?因为我从某一刻起,听懂了人类语言。于是我整夜整夜趴在他木房子的某个角落,看他喝酒,听他说话,了解他的一切动态计划,我还尾随跟踪他,知晓他的一切行踪部署,他对此完全不知道,因此上根本斗不过我,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和一个来家里找他的外地人啃着骨头喝着烈酒,他说起他的法术,念了他的密咒,没错,他喝了酒总会显摆他的神通。他说实际上他有一种病,不是身体上的,也不是精神病,是一种无法具体说出来的病,可以叫做习惯,但又不是习惯,就是每天不从山里带点什么回家,感觉像白过了一天,哪怕几把野菜几颗野果,都不能空手,像极了传说中“贼不走空”的规矩,但他并不觉自己是贼,而是一种与山神的契约,他如果不带东西回家,似乎是违约行为。那外地人对老李的话深信不疑,还说老李这个症状和很多淘金的、赶海的人一样,无论大小成果,带收获回家,是一种从远古人类就流传下来的规矩,虽然现在的社会不同了,但这个传统却始终存在,那人还说起老杨的猴子画,总之,我感觉那外地人也不简单,于是我就仔细地听着,听到老李说出了我永远都想不到的秘密,为什么伤亡率最高的是野猪?不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地上,不是因为我们饥不择食,不是因为我们生育能力强,或许也不是因为我们蠢,而是因为捕获野猪所要付出的代价更低,弄白面黑熊猴子云豹锦鸡和大鲵被查到,都是要蹲大牢的,哪怕砍伐红豆杉金丝楠采集稀有兰花也都要吃牢饭,唯独野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虽然法律严格禁止,且非法盗捕也要被处罚,但山里的人也有他们的理由,说野猪繁殖太快,破坏力太强,对他们的生活和安全有极大威胁,并且有人申请政府组织围剿,此事未成,但野猪的生存状态和人们对野猪恍惚态度,让老李有了空子,他秘密地下套设陷阱,秘密地处理捕获的野生动物,似乎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野猪肉而去举报他,这样的空子,他一钻三十年。他和那外地人说了他的顾虑,他说自己膝下无后,自己老了,按山的密咒没有传人,怕是会失传,而我也清楚地看到那外地人对这神秘咒语的渴望,他想学,但却没开口,于是从那一刻,我又学会了洞察人心,晚上在那外地人回家的路上,我顺路和他聊了几句,结果那人被吓坏了,离开后再也没出现过。

我恨死了老李,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他这把年纪了,不思悔改,不赎罪过,却想着将他子虚乌有的所谓契约和法术找人传下去,我深感无语,人类恶的意念尽然如此之深,于是我天天思考着如何利用他的陷阱来把他套住。不料,无常抢先我一步,将老头勾了去。

为此,我们欢庆了很多天,直到山花落尽果实萌发,我们都还沉浸在这种失去了敌人的欢乐中,直到某一天,我路过信号站的鱼塘,看到新修的篱笆,看到鱼儿跃出水面,看到院子里新长出的韭菜和葱,才恍然大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我们始终要和人类共处,爹说的没错,这山是所有生灵的山,不是人类的,也不是野猪的,不是黑熊的,也不是蜜蜂的。老杨走了,你来了,老李死了,盗猎的人还是会续上。能想通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次灵魂的升华。但与此同时,我发现我对人类知识的理解和记忆能力,逐渐开始消退,我知道某一天,我将会还原成一头普通的野猪,再也无法和人类沟通。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在为一头熊庆祝生日,所有动物都到了,因为那是一个盛大的宴会,我忙着在现场布置桌椅,突然抬头看到了站在旁边唯一受邀的人类,就是你,于是我招呼你一起来帮忙,你过来了,宴会上,我们还频频举杯,俨然一对老朋友,我们能听懂彼此的谈话,理解彼此的心,仿佛上一世你我都是野猪,或者你我都是人类。我暗中观察了很久,看到你在电脑上写故事,看到你毁掉那故事,看到你发呆,看到你惊醒,看到你失眠,看到你哭泣,我读懂了你的心,知道你的困境,思考了良久,良久,我决定来找你。

开始我怕老李找你之后,你会捡起他那些所谓的密咒法术,所以我决定来给你讲故事,我要用讲故事的方式,来破除我对老李的憎恨,解除他所谓的山神契约,拯救他做贼的灵魂,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我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了他生而为人的不易,理解了他一生被困山里的无奈,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无法离开。我感觉到自己的超脱,感觉到悲悯从我内心升起,我想起自己为猪十多年和通灵以来的感悟,我确信我的感悟等同于一位人类智慧老者的见识,毕竟我们猪寿不长。

我获得了一种大巧的、方便的、智慧的、圆满的认知智慧和生活智慧,一种超越了时空、种类的有趣手法,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你知道,那就是故事。固然最喜欢讲故事和听故事的还是人类,讲故事的技巧和形式,人类代代相承研究了几千年,但好故事依旧寥寥无几,我把这个感悟给你分享出来,哪怕此后我又变回一头只知道拱竹笋扒草根的嘴里流着哈喇子在山上乱窜的野猪,好歹也算有人听过我亲自讲的关于我的故事,也就是这山里都一直传颂的“野猪之歌”,好吧,我正式开讲!

突然,院子里的狗狂叫起来,野猪先生猛地一惊,从椅子上翻身跌落。我打开门走出去,天光暗淡,漫天星辰如同缀在薄纱上的宝石,宝石之光吸引着夜虫夜鸟和夜风,安然而美丽,而狗子的叫声如同丢进山涧深谭的石头,将一抹平静搅得稀碎。狗子见我靠近,停止了狂吠,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在铁门处看看,没有任何异样,正欲打开门出去看看,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凄厉的、深沉的嗥声从夜幕里传来,狗子又焦躁不安抬头一整猛叫,我搞不清楚是什么声音,狗子没听过或者太熟悉,警觉又恐惧。

我站着细听,除了丝丝夜风吹过树丛竹林和虫鸣,啥也听不到了,狗子原地转了一会儿圈,进窝去了,我返身进屋,看到野猪先生四条腿站立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弯曲的獠牙仿佛变成了金色。我笑笑说没事,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叫,吓坏了狗子,你继续讲故事吧。

大野猪一动不动,呆呆地立在那里,我说野猪先生,我们继续聊吧!猪儿却依旧不动弹,我以为它被狗吓坏了,准备伸手去推它,它猛地一窜,躲开了我,喉管里发出了哼哼的猪叫声,我再唤它,它并不看我,回应我的只有哼哼声。

我瞬间石化,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抬手打开门,大野猪忽的一下从我腿边窜到了院子里,狗子从窝里跃身出来,疯狂扑叫,铁链被挣的哗哗作响。野猪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满院子乱跑,撞倒了钢架,掀翻了柴堆,一个空的煤气罐被拱倒,在地上咣咣地滚来滚去,它几次冲向院门口,却因为铁门紧锁又折返倒院子里,我喝住狗子,去开了大门,那野猪撒开四蹄冲出大门,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我惊魂未定站在院中,直到狗子叫累了再次进窝,我依旧站着,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或许正是狗子突然的狂吠,叫醒了一切,野猪先生再也不是先生了,它已经变回了一头普通的野猪。

此后山上的时光,我都在极度的自闭中度过,局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议论纷纷说我比以前更加木讷,他们将我的情况带到山下,传给我的同事,我的父母以及亲友。漫山色彩斑斓的初秋时节,父母和舅舅上了山,看到我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他们万分担心,舅舅绕着基站走了几遭,说我身体差是因为这里阳气不足风水差,建议我下山。

我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因为野猪先生的故事才开了个头,我意犹未尽,更重要的,是我指望着听了它的故事,将自己从抑郁症的边缘上拯救回来。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能从对生活的冷欲和对生命的悲观中解脱出来,远离虚无,找到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我无法再见到野猪先生,也找不到召唤它的方法,我非常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从老李那里学会控制野兽的密咒,否则,我就可以再次找到它。有几次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大猪后面跟着一群小野猪在门口晃悠,但我确信那不是野猪先生,我将玉米和红薯摆在后山的鱼塘边上,希望它哪一天来取,有次我看到了体型和獠牙与野猪先生一模一样的大野猪在后山晃悠,我满怀希望地呼唤,那猪儿抬头看我一样,陌生的眼神,并不是它。

某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野猪先生要我给它讲我自己的故事,要铺陈开来,富含修辞技巧和隐喻,娓娓道来,如果故事打动了它,它就会回来找我,继续讲它的“山猪之歌”。梦醒后,我便开始讲我的故事,小声地、轻柔地、绵密地,如同说天书密咒般对着空山、秋雨、鱼塘、塔架滔滔地讲,讲了一遍,感觉不满意,又讲一遍,依旧感觉无法打动野猪先生,只好再讲一遍。

入冬时分,父母带着我到了佛指山的精神病疗养院,他们一致认为我精神出了问题,整天胡言乱语,所以只能到此地来接受治疗。虽远离了云岭,但我清楚野猪先生会感应到我的故事,到某一天,我们还能见面,于是我继续对着空气、墙壁、玻璃窗讲着我的故事。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明白,野猪先生似乎并不是要听我的故事,而是要听我和它的故事,于是我又开始一遍又一遍练习讲我和它的故事,虽然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好,但故事讲了几遍以后,我都不大记得有些情节,干脆写下来吧。

医生发过来的文字到这里结束了。

天已渐亮,我关上电脑,感觉无比困乏却毫无睡意,不知道是茶喝多了还是咖啡的作用。我听到了父亲起床的声音,他总是起的很早,穿着迷彩的背心,开起小三轮去菜市场买菜,备齐火锅店一天的食材,这几年因为我自身的问题,他们万分担心,虽然他们退休后的生活可以自由自在,但为了我,哪都不肯去,我决定离开内地来海南生活,他们也一起跟了过来,帮着我料理这个小店子,他们对我没有任何的要求,只希望我能正常生活,这几年我除了健忘,没有任何与正常人不同的地方。

因着医生发来的这篇文字,我试图去回想当时我在梵净山景区工作中的往事,但总有一部分想不起来,只是隐约地记得有一次去一个古老的寨子里摄影,在当地农民家里喝了非常浓烈的红薯酒,返回的路上突然有一头会说话的野猪和我打招呼,并且如人一般站立着和我并肩而行,聊了好一会儿,聊到了一些古老的法术密咒,聊到了猴子编排的舞蹈节目,后来转过一个山脊时,突然听那野猪说了句什么话,我一下子惊醒,脚底下一个滑子掉进一个沟里昏迷过去,第二天上午才被同事们找到给送进医院,其后我一直说胡话,仿佛脑袋里拧开了一个水龙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什么都说,但却毫无逻辑和头绪,因此我脑中并没有留下特别清晰深刻的印记。家人们怕我出事,就将我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我的胡话无法停止,我不止一次和人们说我遇上一头会说话的野猪,没人相信,后来我自己都不信了,以为那不过是喝酒醉了的幻觉,只是那野猪最后说了一句什么,成了困扰我的最大的心病。一直到几年前那个清晨我从胡话里醒来,忘记了以前的一切,癔症完全消失,重回生活,我都无法想起来那只会说话的野猪究竟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直到看了这位病友写的这些文字,我恍惚地想起来,那野猪似乎在说如果我愿意,它会来找我,给我讲一个“野猪之歌”的故事。

天已大亮,我感觉头脑迷糊、身体发颤,推门出去,在清凉的海风中徐步走向沙滩,视线尽头海天交合的霞光里,一轮红日挣扎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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