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出嫁的日子(二)
那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村子里的狗吠声断断续续的。一阵哐哐哐敲门声过后,我爷爷家里来了几个彪悍的大汉,他们毫不客气的将我爷爷五花大绑了,强行从家里押到村中庙里的戏台上。我爹和我娘混在人群里 ,在一片混乱中跟了出去。
戏台下乱纷纷的,周围的火把将庙里的一切照的模模糊糊,许多黑影人头攒动着,像开集体大会似的。没过多久,我爷爷的身体被几个人绑在了柱子上,双手也被捆上绳子。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戏台底下乱哄哄的人群。
之后,五六个大汉合力抬着三个大黑箱子走上戏台。他们把箱子一字排开放在我爷爷面前,我爷爷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集中起来,一直盯着那几个箱子看。其中一个大汉挨个将箱子全部打开,霎时,底下的人一阵惊呼,戏台下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直楞楞的盯着戏台上看着,似乎在场的人全都傻掉了。
没错,那四个箱子里装满了闪闪发光的袁大头,亮的能闪瞎人的眼,台下那些人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我娘和我爹也看傻眼了,估计他们两个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知道底下哪个后生带头喊了一声:“打倒杨太一”。于是,底下的人个个举起胳膊跟那人着叫喊着,那声音犹如洪水海啸般,震耳欲聋。那晚过后,村里就再没有人见过我爷爷了,家里的人也都不知道他被抓到什么地方了。
不过,我爷爷既然有如此深厚的家业,自然有比常人高明的手段。原来他早就算准自己会有这一天。他怕我爹跟着受牵连,就事先给我爹留了一点袁大头和几件清朝的瓷器,虽不多却不至于我爹以后过上流浪街头的日子。
可我爹毕竟不是我爷爷生的,没有他一丁点的聪明才智和魄力。那时,我爹看着我爷爷留下的那些宝贝儿。先是高兴了几天,后来又惆怅了几天。
他整日在屋子走来走去,一直跟我娘念叨着,说是不敢把这些东西留在身边,怕哪天我家门前也出现五六个大汉。他们手中拿着棍棒,自己冷不丁就被抓走,然后脖子被挂上写了字的牌子上街游行,也许还要被人扔臭鸡蛋、烂叶子、搞不好还要挨顿拳头吃。这些东西光是想想就能让我爹害怕的接连几天睡不着觉。
几年后,有一天,吃过午饭。我爹在家里找了一块大白布,他把我爷爷留给他的那些袁大头和瓷器都裹在一块。随后就把这些东西扛在肩上,背着我娘一个人悄悄的走到山里。
走了不远,他在我家地的不远处选好一块地后,向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将我爷爷留给他的宝贝全都埋在这座山中的土里。回到家之后,我爹像个没事人儿。我娘问他干甚去了,他说去山里抓野兔了,可手上却连一撮兔子毛也看不到。
在我出生没多久,我那个两岁大的二哥就得了一种过敏的皮肤病。刚开始我娘并不在意,渐渐他的胳膊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后,我娘才感到担忧。那时候我家连买些油盐酱醋的钱都没有,更别提给二哥输液治病的钱,我娘便只好从她相识的人家里给他寻来一些涂抹的膏子。
谁知道十几天后,我那二哥一觉过后就再也没有醒来。那年头,医学不发达再加上没有营养品,夭折的孩子不计其数。一个月后,我娘才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几年过去了,我家的日子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那时候,全家人两三年也买不了一件新衣裳穿,尽管稀的发白的小米粥和掺了糠的玉米窝窝在当时算不错的伙食,但我和哥哥姐姐总是吃不饱。只靠我娘一个人种地打出来的粮食,哪能让我们一大家子过活。
我娘还时常念叨着那个早早死去的二哥,她生怕我们三个兄妹像二哥一样过活不大。
夏季里的一天,她突然想到当初我爷爷留下的那些东西。于是便差使我爹赶紧把它们找出来变卖了去,想着也能改善家中现有的穷苦生活。
我爹他一听,嘴角咧咧一笑,这才想到前些年被他埋在深山土里的那些宝贝。他连连点头答应我娘后,拿起门旮旯的铁锹火急火燎地往山里跑去。我娘不明白他拿着铁锹要作甚,但我爹心里清楚。
我爹跑了好一会,认定了一座胖乎乎的山,撒腿朝当年埋宝贝的地方跑去。他使劲把铁锹插进土里,后脚跟狠狠的将铁锹踩进去。土一堆一堆被掘了出来,我爹也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卖力。想想今后的日子不用干活就有鱼有肉,孩子们都有新的花衣服穿,他的两颗眼球都快掉到地里去了。
此时的他恨不得直接用手,也许那样刨的会更快些。眼看着翻出来的土慢慢堆成一个小山丘,却始终不见宝贝露面。当年埋的时候会不会挖的深了,我爹停了下来,身体贴着插在土里的铁锹上这么想了一会,稍微歇息了一会,又使出了吃奶的气力铲土。
火辣辣的毒日头晒的我爹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一边铲土,汗水一边顺着他两旁的脸颊漫流到他的脖子和衣服上。眼看衣服湿了一大片,可我爹却依旧没看到宝贝。
过了一会,我爹终于干不动了。他把手里的铁锹扔到一旁的土堆上,一屁股坐在土里。愣了半天后,我爹起身又拿着铁锹向不远处走去,接着又开始铲土。他一边挖嘴里一边嘟囔:
“到底埋哪里了。”
是的,他快着急死了,全家人都指望靠那些宝贝吃饭,挖不到可如何是好。慢慢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身那件烂了几个窟窿眼的白背心早已全部湿透。一上一下的铲土使得他胸前的两颗黑乳头若隐若现的。
他挥动着,不停的挥动着那把铁锹。直到精疲力尽,他才将铁锹扔了几丈远,整个人瘫在地上。他像一只刚耕完地的牛一样对着天空喘着粗气,两只眼呆呆的看着天上,脸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别提多难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爹猛地站起身子,只觉得两眼发黑,看什么都觉得昏暗无色的。他晃晃荡荡的走着,拾起那把扔在几丈远的铁锹。灰头土脸的朝山下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拍着粘在屁股上的泥土,拍完后又用沾满泥的手去揩额头上的汗。泥和汗一相融,它们就嵌在我爹额头上的皱纹里。
回到家,我娘见到他湿透了的衣服和头上已经干的发黄的泥渍,一脸好奇的问他。
“让你去把那些东西卖了钱,你拿个铁锹作甚去了?”
我爹知道宝贝已经丢了,是自己亲手将大鱼大肉的日子断送了。听到我娘的质问,他觉得有些愧疚,脸上多少没了平日里蛮横、生气的样子,只是低声嘟囔着:
“都怪我,要是当初我把那些宝贝留着,如今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我娘听出来是不好的事情,就使劲儿的问他:
“你说什么?”
“当初我害怕跟我爹一样,被人看作是地主。我瞒着你,偷偷把那些宝贝埋到了山里的一处地方。可谁曾想今天去挖的时候却死活找不到了。”
我爹整个头耷拉着,两个眼珠子呆呆看着地上。
我娘看到我爹的那副样子,就信了,着急上火的问他:
“其它的地方挖了没?”
“问这么多干嘛,正因为都挖了才没找到。”我爹又开始不耐烦了,冲着我娘吼道。
“你倒有理了,丢了这么值钱的宝贝,你能作甚?”
我娘也不是泥捏的,更可况我爹丢掉的是我家的生计。有了这些东西,我家至少会好过很多。
往后的日子里,我娘只要与我爹吵嘴,总要将我爹的这件蠢事挂在嘴上。我爹一听到,脸立马皱的像个包子,气汹汹的骂我娘。
我娘的嘴就像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尽管我爹不乐意听到这件事,但她总不由得将这件事说出来。有些时候,我娘没说几句我爹便要动手打她,随即两人就能扭打在一起。
他们两个三天大吵、两天小吵。吵到劲头上,我爹就要动手打我娘,过后我娘都会在我们面前哭的稀里哗啦,埋怨自己命苦,嫁给我爹这样的懒鬼。
我一看到我娘哭的撕心裂的样子,心里就难受极了。眼睛里盈满了酸楚的泪水,仿佛要夺眶而出似的。我暗暗思忖着,绝不让自己以后也像我娘一样,过上这样的烂日子。
是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我爹这样的懒鬼,更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过这样的烂包日子。可命运呐!它却总是让老实辛劳的人哭着,让偷奸耍滑的人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