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非烟

你的父亲(5)

2018-10-10  本文已影响55人  明月劫

2007年11月25日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开母亲。虽然在县城里曹老人夫妇俩待我如同亲生孙子,虽然在家常常被妈妈打骂,但毕竟是孩子,我想家想妈妈。初到县城那几天,我哭个不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是渐渐习惯了下来。在我所遇到的人中,这对在患难中和父母结识的老夫妇无疑是最善良的人。我不止一次的回想那段日子,在若干年后我写下很多怀念的文字(野渡里《婆婆》和《用文字祭奠》就是心情的写照)。他们那时大约六十岁左右,膝下无子。我一直管他们叫婆婆爷爷。爷爷姓周,和我亲生婆婆同姓,我曾听父亲管他叫舅爷,他在县城五金公司上班,有着让人羡慕的薪水。好象是婆婆一直没有生育的缘故,年龄大了他们感觉到一种荒凉。他们过继了爷爷的弟弟的儿子作养子,但远在青岛服役,所以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欢乐。他们尽可能的宠着我,当院子里的小孩欺负我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惜和邻居翻脸。

        婆婆家里的老式柜子比他们给我买的零食还吸引着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柜子,亮晃晃的漆,散发着丝梨木的清香。当然,他们的养子我管叫叔叔从青岛带回的金钩子也让我馋涎欲滴。那些日子里我能够天天吃到昔日不敢想象的苹果和梨子,能够在傍晚的时候让爷爷牵着去逛街,在塔耳门语录塔旁边的烧腊摊买到香喷喷的卤鸡翅和鸭脚板。有时我在屋里翻箱倒柜会奇迹般的找到冰糖糕点,我不会偷吃,母亲告诫过我不能够不经过同意拿东西吃的。于是,我会向婆婆暗示或者软磨硬缠。记得有一次,我偶然在抽屉里发现了饼干,我想吃但却不明着说,我以孩子的狡黠去获得我想吃的食物。那天,我一直玩到深夜也不愿意睡觉,任由婆婆怎么哄我入睡,我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时斜了眼瞥那放饼干的抽屉,嘴里还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明白过来的婆婆慈祥的笑着说“小狗崽,想吃饼干哦”,于是我如愿以偿后才满足地睡去。以后婆婆便了解了我的“功夫”,一见我久不入睡就知道她藏得好好的食品被我发现了,只得满足我馋嘴了事。

        比起零食来,我更乐意在晚上睡觉前听婆婆讲故事。婆婆从前是乡下人,没有什么文化,但她能够讲很多故事,我央着她不厌其烦地讲,直到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现在想来,婆婆那时讲的那些故事实在是有些俚俗,多半会为儿童教育专家所诟病。比如“大青猴背媳妇”、“黄鼠狼抓小孩”、“狼吃人”等等,常会吓得我拿被单蒙头。每当这时,婆婆会停下来,用手拍了我脊背哼些不知名的小曲儿,直到我一动不动,她便以为我睡熟了。待她准备睡觉时我却忽然嘟囔着“再讲一个”,于是她又只得讲下去。婆婆讲的故事应该大部分是她瞎编的,后来我在图书馆里专门去查阅过,除了“狼外婆”外其他的都见不着,我想她应该算是一个“创作家”了罢。那些故事中有很多合川的掌故,特别是她曾经煞有介事的说大青猴背媳妇就发生在窗户对面的山坡上,我支起身来从床上望窗户外,黑黢黢的,吓得我连忙蒙住脑袋,但故事还得继续听下去。至于婆婆故事中老虎抓伤胡老太婆的脸则更是有鼻子有眼睛,她还悄悄指了槽门斜对面的那个老太太对我说那就是胡老太婆。那个夏天,我就在这样的恐怖刺激中度过,而且乐此不疲。

        婆婆的家离县城的人民公园很近,早上她常带了我去公园,回来的时候婆孙俩手里便有了一束束枯枝。婆婆并不缺钱,在我的印象中她家的生活是富足的。但她依然喜欢在公园里捡些枯枝回来生火。记得那时烧的是一种叫“响灶”的灶具,可以烧煤也可以烧柴禾。从公园里捡回的枯枝是很好的燃料,我也乐意在公园的小径上拾掉落地上的枯枝,然后把它交给婆婆,接过时她总不忘说一句“我燕子乖”。

        和城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太们一样,婆婆很喜欢玩纸牌。很多时候她会和一帮老太太聚在黑龙池某个小巷里打川牌,顺便也带了我去。她们打牌的时候我是不打扰的,因为她的牌友们——那些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会拿出好多糕点让我吃,我乐得大快朵颐,自然是乖觉的在一旁自己玩耍。当然,我也耳濡目染,小小脑袋里装满了“丁丁”“斧头”“拐子”“长三”之类的名词。有时她们会给我几张不用的牌玩,每张牌上都有人像,后来我知道是《水浒》里的人物,而我最喜欢的还是“财神”,那是一只红老虎。起初,那些老太太会问婆婆“这小娃娃是谁啊?”,婆婆会自豪地回答是她孙子。其实大家都知道底细,自然不信,她便说是**的孩子。**是妈妈的名字,我发现那些老太太似乎对我母亲很熟悉,直到我长大以后问起母亲才明白那些老太太都知道婆婆和母亲的关系,有几个老太还是母亲曾经在糖厂的工友。婆婆仿佛是为了向大家证明我的确是她孙子似的,让我大声叫她婆婆,于是众老太纷纷夸她好福气,她则眯缝了眼睛抿了嘴唇发笑。或许是心情有关,往往赌运极佳,便赢得几毛钱,于是我又可以借此吃到好些零食。

      或许是天性中的善良,也或者是我的确给他们孤单的生活带来了生气的缘故,婆婆爷爷待我是极好的。比起邻家小孩来说,我的小嘴是没有停过的,即使去城西菜市场买菜,婆婆也会从菜篮里撕下一块豆腐干塞我嘴里。现在想来,我好吃的习惯便是在那时就养成了。

         [ 这是我九五年写的文字,一口气抄了这些到野渡,当时只写到六岁为止,现在决定一直写下去。倘若今后儿子看见,他就知道他现在是多么幸运了。今天在抄第十一节时,真的感觉心里流淌着感激,那两位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已经相继作古,爷爷是九一年就去了,而婆婆则是今年中秋前两天故去的,在抄录从前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充满怀念。挥弦爹注]

        还是让我来说说爷爷吧。当然他也不是我亲生的爷爷。九一年他在瘫痪三年后终于安详的走了。他是个慈祥的老人,脾气是极好的。当父亲把我送到他家时,他宽厚地接纳了我,和婆婆一样,他把仁慈和爱心倾注在我身上,让我度过了那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他在县五金公司上班,国营单位在那时是令人羡慕的。在我记忆中,他下班回家就坐在中堂的凉椅上抽叶子烟,旁边小凳上总放着一杯茶。我可不喜欢喝他的茶,浓得呛人,有一次我渴了便端了来喝,结果是马上吐了出来,从此再不碰那茶杯。爷爷最开心的是让我替他捶腿,每当这时,他会把腿搁小凳子上,然后悠闲的闭了眼,让我使劲捶,脸上是极舒服的表情。他不愿意我累着,捶上一会儿便不让了,而我似乎特别乐意这“工作”,他就会一把抱了我坐身上,用胡子扎我的脸。很多时候他会把我顺势放翘起的二郎腿上打秋千,我觉得那是最好玩的了。爷孙俩常常乐得前仰后合,直到婆婆让我下来方罢。爷爷有时也会带我去上班的门市玩,他会抓些“碰钱”(就是垫片)给我,还允许我带回家去,这东西可比院子小孩们玩的瓦当高级多了。在门市,我可以把柜台当汽车过上一回“司机瘾”,或是把柜台上的算盘放到地上当小推车,那些日子真的好惬意。老人似乎特别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的要求总会得到满足,他曾经找来木版为我做过一只很小很小的凳子,很乖巧精致,后来离开他家时我什么都没有要,就要了这个凳子。

        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半上午的时候我常常端了爷爷替我做的凳子坐在大门口,看大街上的人来人往。我会用稚嫩的声音学着收泔水的人的吆喝:“哦——潲水!”,也会学着卖早餐的阿姨喊“油——条!嗨,豆——浆!”。中午我估摸着爷爷该下班了,就会一个人跑到塔耳门的语录塔下等他从那里经过,然后拉了他的手蹦蹦跳跳的往家里走。然而,我也有令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我把他养在泔水里的乌龟捉出来放进水洞里,他种在院子花圃里的田七被我掐掉尖儿慢慢枯死;婆婆买回的鱼养在盆里不知怎么转眼就被我晾在地上……我干过好些让他吹胡子的“坏事”,他却从没有责骂过我,永远是乐呵呵的样子。

        那些日子真好呵!我无忧无虑尽情的玩耍。不再有人骂我,更没有人揍我,邻里小孩羡慕着我。从中堂靠外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野,楼下是白菜地,再过去些则是洛阳溪潺潺流过,我常和院子里的小孩去地里追赶蝴蝶,要不就坐在卧室靠窗的大衣柜上玩“开汽车”,把窗户当作了车门不停的关来关去,为此弄坏过好多块玻璃。我在中堂的木楼板上奔跑,惹得楼下的徐阿姨不止一次上来抗议。午后我会在槽门前喜树下拾掉落的叶片,或者是看对面糖果厂的窗口络绎不绝的拿冰棍的人们,有时婆婆会忽地塞给我一枚五分硬币朝窗口努努嘴,我便兴高采烈地攀上街边的台阶,穿过马路在对面卖冰棍的老太那里买一只冰棍。更有意思的是,我常常在婆婆煮饭时挤在厨房里,无论烟雾呛得我睁不开眼我都万分乐意,因为我可以在婆婆从糖果厂收来当柴烧的花生壳里找到可以吃的花生米,那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享受……

        记忆中婆婆也有不高兴的时候。有一次她在修脚趾甲时我忽然闻到一股臭味,我看见婆婆的脚和特别,五个脚趾并在一起很紧,大脚趾旁边还有一个大包。臭味自然是从婆婆的脚上发出来的,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愿意睡她脚的那头。童言无忌让我冲口而出:“婆婆的脚好臭哦!”,我看到婆婆变了脸色,不搭理我,后来居然哭了起来,吓得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以至于在后来我一直刻意回避谈论脚臭,虽然婆婆的脚依旧是那样的臭。另一件不高兴的事也让我印象深刻。她带我到街上溜达,我蹦跳着跑在前面,忽然停在一个卖冰棍的女人旁边看了好久不愿意离去,要在以往,婆婆会给我买的,可那天就奇怪,婆婆似乎远远的瞧着我,就不给买。卖冰棍的女人让我感觉亲切,一种依恋甚至超过了我吃冰棍的愿望。我就这么望着她,她也看着我,当婆婆走上来时,我看见那个女人眼睛里充满泪水。婆婆迅速拉了我,我依旧不时回头打量那个女人。我隐约听到婆婆在拉住我时匆匆对那卖冰棍女人说了“你大哥”什么的,我自然是不明白的。回到家里,婆婆很不开心,摸着我头说:“燕子,今天卖冰棍那个人你记住了,她是你的姑妈。”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多年后,我们和姑妈相认了,但婆婆提到这事都一直不肯原谅我的姑妈,她唠叨道:“燕子眼巴巴望着她,结果自己亲侄子也不认,一只冰棍值多少钱啊?”。其实现在想来,婆婆误解了,姑妈在很小就抱养给刘姓人家了,养父母当时都健在,自然不敢相认的,倒不是舍不得一只冰棍。

        在中国历史上,1976年无疑应该大书特书的。这年我四岁,注定应该经历那些时间划过的痕迹。松潘和平武的地震使人们处于神经紧张的歇斯底里状态,地震波也让合川有明显的震感,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政治的和自然的流言似乎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天然的契合点。有一天晚上,我和婆婆躺在中堂的凉板上,婆婆一边用蒲扇给我扇凉一边讲自己创作的故事,忽然凉板摇晃起来,中堂的天花板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落,木楼板咯吱咯吱响,四周有了嘈杂的声音。婆婆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抱了我跑到了街上,六十多岁的人显得十分的敏捷,而我除了说不出的惊恐外是不懂得赞赏婆婆反应灵敏的。很快,震动停止了,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家都不敢回家,纷纷把凉板搬到街沿墙角,据说那里是最安全的。随后的几天,满城都是关于地震的传说,人们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流言消弭才陆续回到屋里。那段时间,婆婆再也不敢让我在卧室里睡觉,凉板放在了中堂的屋檐下,随时准备着“逃命”。多好的老人!予我一份平凡却深厚的爱!时至今天,我依旧无法忘怀在那些恐怖的日子里他们曾经为一个没有血缘的小孩子担惊受怕的纯善。

        母亲这时托人带了几次信来,说城里地震危险,要接我回去。我听说家乡有人来接我,自然高兴极了。又可以见到妈妈了,还可以见到小弟弟了。相处了几个月,婆婆爷爷很是舍不得我走,一拖再拖,还说就是他们被砸死了我也会没事的。然而,我却是真的想妈妈啊,金窝银窝终不如自己的狗窝,当我看见老家的杨爷爷来看我时,我就闹着要回家,杀手锏自然是哭闹不休。婆婆没法子,只得同意杨爷爷带我走。临走时,爷爷婆婆把我的衣服收好,连同我玩过的“碰钱”、“小板凳”一起交给杨爷爷,然后婆婆把我拉在一旁,抚摩着我头问:“以后想婆婆么?”我说想,又问:“那就不走了,好么?”。我想也没有想就说:“不!我要回家!”,婆婆一呆,直抹眼泪,后来就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我是黄眼狗白眼狼喂不家,我怔怔的望着,一句话也不说。还是爷爷解劝,说过段时间再接我下来,婆婆只的泪眼婆娑的望了我和杨爷爷出了门去。

        再见了,爷爷婆婆!再见了,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再见了,院子里那些被我掐得半死不活的花草!再见了,对面卖冰棍的老太太!再见了,营盘街151号!……我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哦——潲水!”的吆喝声,我再也听不到“哦——油条——豆浆——”那悠长的声音。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可以见到妈妈了,还有我可爱的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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