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边缘人的文科生对数据宗教和智人消亡的孱弱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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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广大吃瓜群众正津津有味地对一个个魔幻现实主义般的社会热点进行热烈讨论、刚刚从中尝到伦理、道德、自由、权利、民主等概念的滋味时,赫拉利的两部宏宏巨制《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却杀人一个措手不及,将人文主义送进了仅供回忆和审美的纪念塔。
正因为人文主义对现代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的影响实在太深远,赫拉利主动将人文主义上升到宗教的高度——人文主义宗教——然后顺其自然地,它跟基督教、佛教等一样,进入了人类文化的神殿——仅供瞻仰、敬畏,再也不是我们道德选择、行为倾向和人生价值的基本坐标。
因为我们有了新的宗教——数据宗教——像所有新概念那样,它是正在发生的、必然的、不可阻挡的、我们必须接受的。
作为人类史专家,赫拉利的论述是无法反驳的。而且这一次的确不一样,跟以往所有的新思潮不同的是,他这一次不是以一种新的思潮代替一种旧的思潮(如果是这样一点也不新鲜),而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的神性、灵性,认为人类精神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算法。也就是说,数据宗教并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新宗教,它不是精神性的东西,不是价值性的概念,而是从根本上颠覆精神、意义、价值,因为这些东西是可计算的、可数据控制的。
在文化思想领域,人文主义内部也发生过无数次的更迭,总是以一种思潮代替另一种思潮。就连非常先锋性的未来主义实验派,它也只不过是解构生命意义,认为无意义即是最大的意义。从根本上说,它还是在人文主义内部、以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否定另一种精神性的东西,终归还是在寻找某种精神性的东西以使人们得以安然自处。
数据宗教所不同的是,它否定的不是思潮、流派、某个具体的信仰,而是对人类笃信不疑的精神灵性进行质疑,否定人类具有精神性和灵性,认为这只不过是算法的结果。人类所有为之诊视的精神灵性,都只是生化性的反应。这就是所谓的降维打击:直接否定生命饱含意义、人类具有灵性本身,从而推出人文主义消亡、人类灭亡的结果。
更可怕的是,正因为人工智能和数据主义掌握了自由意志和幸福的生化密码,数据系统可直接通过调整算法,干预人类的自由选择和幸福度。对此,人类再也不能说“我的每个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幸福体验。
此外,由于未来数据会发展得无比强大,它几乎是全能的,就如同上帝。它控制着人类社会的所有生产性和精神性活动,并且不断优化之,乃至于人类生命意义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你相对于数据系统所能提供的价值——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意义。
一句话,数据宗教否定了人类的心灵,从而将一切精神性的东西从神性地位开除出去,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可以通过算法生成、控制,人类生命的意义也不再那么崇高和绝对正确,它只是数据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所有的这些,实在没什么值得神话和特殊化的。
作为一名习惯性悲天悯人的文科生,一套带有逻辑性和事实性的论述,轻而易举就能以碾压智商的方式将我折服,这是那种连标点符号都相信的折服状态。不过,恰恰因为是一名文科生,我很容易情绪化、感性化。面对如此不可置疑的论述,我的直接情感体验是——恐惧。所以我同样习惯性地以孱弱的文科生方式——写文章——自我安慰,否则无法自处。
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数据和智能正在渗透我们的生活,智能手机是我们身体的延伸,大数据正在帮我们做决策和买单。甚至对于赫拉利预测的,未来数据宗教将无限强大,甚而成为全能数据系统、主导我们生活的一切,我也深信不疑。毕竟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和趋势,我不想成为只是嘴硬的卫道士,犹如宗教和帝制的妄想派那般。
但是,数据宗教的崛起,一定会取代人文主义宗教,否定生命的意义、导致人类的消亡吗?不可能。
我对于这种“不可能”的深信不疑,要比对于数据宗教将统治人类的深信不疑还深信不疑。总的来说,我的这种质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数据宗教对人类精神灵性的否定。
人类的精神性、意识性一直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所在,这是自然主义、理性主义甚嚣尘上之时也无法打倒的堡垒。数据主义崛起之后,通过将所有精神性活动定义为算法运算,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灵性的神秘之处。
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可以说是人类灵性的集中代表,数据主义毫不费力地就将之定义为生化反应,意即生物算法的结果。对于这样的算法研究,我相信没有人会去否认,毕竟它反应的是事实。
然而,这种绝对正确的科学解释,它真的解释了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吗?仅我的感受来说,它根本无助于我真正理解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
细想一下我们就会发现,数据主义把一切都定义为算法,这不是解释,这只是在描述,最多算描述性解释。它回答的是“怎么样”,而不是“是什么”,也不是“为什么”。这就好比说,人是由无数细胞组成的东西,听完之后,我们还是无法理解“人”这个物体。跟大多数情况一样,它揭示的是事物的自然法则或规律,而没有触及本质。
科学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它可以准确客观地描述规律,并让我们能够对此加以干预,即所谓的掌握规律、让规律为我所用。但是,它永远也无法帮助我们理解事物的本质,面对人类没完没了的“为什么”,科技和算法只会限于疲于奔命。事实上,科技和算法恰恰是从“为什么”中诞生的,只要人类没有丧失提出“为什么”的能力,数据算法就无法否定人类灵性。
康德说,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自身——物理生物的经验王国,以及一种自由人类主体的理智王国。当我举手投上一票时,我的行为可以通过肌肉、神经细胞、神经元的突触以及细胞而得到解释;它也可以通过思想和信念而得到解释。数据主义对人类行为的解释,充其量也只是一种。
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确实是一种生化反应,假设生化科学已经对这两者的生化规律了解得一清二楚,数据系统就能够通过调整算法对人类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进行干预了。痛苦的时候通过算法调节你的多巴胺,决定要不要减肥的时候故意给你增加饥饿算法的权重,这些手段都是指日可待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认为人类具有自由意志、能主宰自己的幸福快乐吗?
数据主义对人文主义冲击最为厉害的正在于此,人类引以为豪的自由意志和幸福快乐这种充满灵性的东西,都可以通过算法来进行控制,人类还有心灵和精神性的东西存在吗?
说实话,面对这种发问,人文主义可能打心底里表示无所谓。纵观人类历史,我们早就习惯了妥协,自由意志、人权、幸福在面对自然灾害、专制恐怖、宗教迫害时,早就不知被扭曲了多少次了。如今再来一个数据老大哥控制我们的精神,你觉得人类会感到陌生和害怕吗?
我们不能因为自由意志可以被操纵就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不能因为心灵可以被改写就否定心灵的存在。数据和算法可以干预甚至生成精神,但是不管精神被干预到何种程度,或者精神来自于哪里,精神就是精神,它不可能被消解。
第二,是数据宗教对人类生命意义的否定。
数据主义的另一大利器,就是否定人类的生命意义价值。在他们看来,由于数据系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有条不紊地控制一切。因此,人类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你相对于数据系统的功用。如果你对数据系统没有价值,你的生命便没有意义,你的存在也会陷入虚无。
意义在流失,智人在消亡,只有数据系统才能给你价值...数据主义对生命意义的否定,本质上还是对人类精神的存在性进行否定。意即,生命意义本身也只不过是一种算法,它可以被算法干预,也可以被算法创造。它不是什么崇高的东西,也不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东西。
事实上,从物理世界来看,生命只是一堆物质和能量的运动——从聚合到消解,人出生必定会死亡,这是生命运动的必然。从这个角度上讲,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也就是说,早在数据主义出现之前,物理学和生物学早就以它们的方式定义了一次生命意义——生命无意义。然而,我们扪心自问,至今为止,人能离开意义之网而生活吗?
正因为“人一出生就意味着必定会死亡”所带来的无意义感和虚无感,所以人才会不断地寻找意义,诉诸精神性的东西。这是一个永恒悖论,也是人的宿命。人如果离开意义,将不再是人,只不过是一个从生到死的生命运动过程,与动物蝼蚁无异。
人终其一生,都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人文主义之前,宗教赋予我们生存的意义,人可以为上帝而活着或牺牲。人文主义之后,人为自己而活,自己的感受最重要,再也不接受他者为生命赋予意义。数据主义则认为,未来生命的意义来自数据赋权,人的存在价值来自你对数据系统的价值。
可见,数据宗教再次否定生命意义的存在,跟物理学和生物学相比,只不过是换了个手法,改了次靶向,其他什么都没改变。也就是说,就算数据系统统治了人类,人还会不断寻找意义。
事实上,我们可以从科技和文化两个方面来审视数据主义,它可以是一种新的科技方向,也可以是一种新的文化潮流,但它就不可以是一种新的人类替代物。因为使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精神灵性存在是独一的,没有什么可以将之取代。
不过,对于数据主义的崛起和统治性未来,我依旧深信不疑。但是,它无法取代人文主义、无法让人类消亡、无法否定人类精神灵性、无法否定生命意义。赫拉利的贡献只在于,将一个正在发生的趋势很清晰明了地概括了出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