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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鸟村

2020-07-02  本文已影响0人  高山上的山高

林君石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实现了功成名就和家族鼎盛。他是满负盛名的文化学者,也是经商有道的企业家,但他最自豪的事,还是早年不顾别人的劝诫毅然决然去偏僻的落鸟村支教的经历。因为这一经历,他被冠以"良心学者"的称谓。

但其实,对这个称谓,林君石倒并没多么在乎,真正让他刻骨铭心并此生难忘的,还是那段艰苦时光对他心性的磨砺。

他一直坚信,若没有去落鸟村,他绝没有今日之成就。

要形容二十多年前的落鸟村,只能是这四个字:一穷二白。

但落鸟村虽然一穷二白,却是各种鸟儿栖息的地方,缘于村头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满布参天大树,让落鸟村虽是穷山僻壤,却有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林君石在落鸟村除了和学生为伍,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都是在这茂林里度过的。

因为这段际遇,林君石在离开落鸟村后,专门写了一篇赞美这些树木的文章,文章反响不小,也为落鸟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名气。

只不过,落鸟村的村长毕竟没什么见识,也没有抓住大好时机,落鸟村终于还是在沉寂中默默无名了。

因为自己早年的经历,林君石在独女林依澜二十岁的时候,坚持让女儿去落鸟村支教,算是跟随自己的步伐,也为了锻炼女儿。

林依澜起初有些不情愿,但在父亲的说教和劝示下,也就同意了。

师范大学生的身份让林依澜对支教工作本身没有一丝顾虑,完全就是胸有成竹,她担忧的还是落鸟村的清苦环境。

林依澜自小得父母宠爱,虽得林君石的开导教化,习性里的娇纵任性却是少不了的,于是出行就显得大张旗鼓。

清晨时分,由专人司机开着的汉兰达越野车启动的那一刻,林依澜依然没有忘记发张自拍到朋友圈,用手机记录生活从来都是都市男女的日常。

汽车行驶在柏油路上,林依澜看着朋友圈下不断增多的点赞和评论,心情变得畅快而欢悦。

身后坐着一男一女,都是林依澜的同学,和林依澜一样,也是去落鸟村支教的。

男的看起来风度翩翩,又带着些文雅气,眼睛却一直停留在林依澜后背如瀑布一样的长发上,眼神里满含柔情。

女的看着有些活波,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丑,眼睛是单眼皮,但眼珠子一转一转的,看着很灵活。坐在车上,也不忘吃零食。

看两人的年纪,都和林依澜差不多。

司机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胡子刮得很干净,长着一张国字脸,看着既精神又稳重。

"林小姐,我们很快要出城了,要不要再买些吃用的东西?"司机转了一下脸问正在出神的林依澜。

"不用了老徐,该带的都带着了,只管赶路就行。"林依澜回过神说。

汽车在老徐的应声之后加速驶了出去,在抵达设防的站点时减速慢行,终于过了挡车器,一路出城而去。

出了城,沿途两面的树木和高山应接而来,三个年轻人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沉闷的感觉一去不复返。

"依澜,唱首歌吧。"少男冲着林依澜的后脑勺提议说,并对身旁的少女挤了一个眼。

"对,依澜,唱首吧。"少女吧唧着嘴说。

"你们两个就是不愿意消停。"一回头,瞥见少女手里的薯片,林依澜故作生气地说:"苏慧,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吃零食,你就不怕变胖吗?"

苏慧呵了一声,说:"还真不怕,我倒真想胖一两斤,可臣妾做不到啊?"说完就笑了起来。

"你得了吧,就你会耍贫嘴。"林依澜也笑了。

但林依澜很快就不笑了,开口说:"赵江炜,你说你不好好在城里呆着,跟我们俩凑什么热闹?真是的。"她没有转头,但明显是对身后的少男说的,言语间满是嗔怪之意。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两个嘛。"赵江炜有点委屈地说。

"不放心我们,是不放心她吧……"苏慧还没有说完,就被赵江炜用眼神阻止了。车上有个大叔在,当然不能啥都说。

赵江炜喜欢林依澜的事虽然在大学里众人皆知,但在此刻,赵江炜终还是有顾虑。说实话,对于这个事,赵江炜属于一厢情愿,林依澜的态度一直都是含糊不清,从来没有给予回应。

虽然对于赵江炜的爱意没有丝毫回应,但这并不妨碍林依澜和赵江炜做朋友。不仅不妨碍,赵江炜更是求之不得。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即使做普通朋友也愿意。

苏慧却是这样的情况,她视林依澜为最好的闺蜜,心底里却对赵江炜有好感,但她从没有表现出来。她清楚地知道赵江炜对林依澜的爱意,虽然林依澜不为所动,她却也不能轻易出手,即使人家不喜欢,但毕竟人家手里攥着呢,她当然不敢在林大小姐手里抢。

沿途风光大好,林依澜的歌声终于回荡在树木山川之间,悠扬而动情,就连老徐也听得入了迷。

接近黄昏的时候,汽车在行到一片盆地时停了下来,四个人坐在青草地上开始用餐,对面的山丘上传来孩童的歌声。

"快吃吧,我们很快就到了。"老徐奋色说。

"真美。"林依澜看着眼前的翠山绿柳,变得如痴如醉,眼睛自山脚一直看到山丘顶,终于看到了山顶那个那个渺小却清晰的人影。

那是一个孩童,孩童的身旁是三只健硕的黄牛。

林依澜激动之下,就拿起了手机,对着山顶开始拍摄,这景致是平生第一次见,怎能不心潮澎湃。

等到牧童和黄牛溜进去的时候,林依澜仍然意犹未尽,老徐就提议启程了。

汽车进了峡谷深处时,面前分出好多羊肠小道,老徐就开始叫苦,原来是迷路了。

"这可怎么办呀?"苏慧开始担忧起来。

"早知道这样,之前就该向那个小孩问问路的。"老徐叫苦地说。

"老徐,你不是来过一次么,怎么会迷路的?"林依澜嗔怪地问。

"我记得是这条路呀,怎么这次就不一样了,自是山里的道路一直返修,早和那时候不一样了。"老徐解释着说,内心也是异常焦急的。

天开始变得昏暗起来。

"这样吧,我下去探一探路,兴许能遇到人家。"赵江炜自告奋勇,除了本来就着急,也有在林依澜面前表现的意思。

"不行,依我看,咱们把车开到正前面的平地上,一起下去看看。"林依澜提议,她当然不能让赵江炜一个人去。

车停下来后,四个人下了车,就向旁逸的羊肠道行去。

走了没多久,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牧童,牧童赶着三头黄牛,行进在虽然有些陡峭却还算宽敞的道路。

四个人各自对视了一下后,立时返回。

汽车终于跟在了牧童的身后,在一路崎岖之后,终于进入一片树林,道路顿时豁然开朗。

天完全黑下来后,汽车进入了落鸟村,一到村子,林依澜就给村长打电话。

村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子看着很结实,脸却像个知识分子,一身略显宽长的西服配上运动鞋,倒有着几分滑稽。

村长笑容满面地将四个人请到了村委会,迅速叫来村里的干部,就开起了欢迎会,对着三个支教老师打了一阵官腔,因为时间已晚,演讲在惋惜中草草结束,就带着四个人去家里吃饭。

村长老婆虽然是个黑瘦的妇女,却很麻利,在儿媳妇全程打酱油的情况下三下两除二地整了好几个菜。

菜都是农家小菜,酒是老白干。因为不擅喝酒,村长专门发动儿子来陪席。

最后是四个客人一杯没端,村长儿子却喝醉了。年轻小伙子喝醉后就打了一顿自己的媳妇,直让村长颜面扫地,连连对四个客人说"见笑了。"

小媳妇被男人打了一顿,哪里肯示弱,除了破口大骂,就是抓和挠,场面变得异常混乱。

四个客人无奈做起了和事佬,女的拉住小媳妇,男的拽住村长儿子,好久才平息下来。

本来想让四个人留宿的村长只能将客人安排在了别人家里,并说要事明天处理。

躺在农家土炕,林依澜怎么都睡不着,转身一看苏慧,已睡得无声无息,任她怎么摇都摇不醒。

因为实在睡不着,林依澜就坐在房檐下乘凉,终于和屋里的婶婶聊了起来。

婶子是个和蔼的女人,挺喜欢聊天,拉着林依澜就开始说这说那。

女人说的话,林依澜本无心听,但却终在她提到一个人时来了兴趣。

女人说的是村里的一个年轻教师,叫做付家流。

付家流本考上了不错的师范大学,本有机会去城里教书,却坚持留在了落鸟村小学任教。

付家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林依澜这样想。

但她在第二天就见到了付家流,两个人一见面,却就吵了起来。

他们的矛盾是在教学上的分歧。林依澜建议取消无学历者的教师资格,付家流坚决反对。

林依澜心高气傲,看不上因为师源短缺而设的民办教师,认为这些人没文化,会误人子弟。

付家流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村里师源一直短缺,若不启用民办教师,仅靠四个大学生是撑不起教学任务的。

就在两个人争的面红耳赤的时候,一直没有发言的校长开了口。

校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他除了可以做决定,还代表着村委的意思,所以说,他才是一槌定音的那个人。

但校长当然知道林依澜的来历,也知道她的重要性。于是在多次斟酌和与村长商量之后,决定暂时停止了两个民办教师的工作,留以后用,算是让林大小姐下得了台。同时,校长也安抚了一番付家流,毕竟,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付家流看出了林大小姐的重要性,心里却对她踢人饭碗的行为深为不耻,于是开始明着和她较劲。

林依澜当然不会向付家流低头,两个人就开始了你来我往地针锋相对。

他们就这样一直较着劲,谁也不肯让步。但每在一个人的时候,林依澜却会不由自主地笑,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着付家流的俊秀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睛。每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都是软的。

那天黄昏,付家流在回去的路上,终于见到了林依澜。在看到林依澜后,付家流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你等等。"林依澜对着已经经过她的付家流喊了出来。

"什么事?"停足转身,付家流用带着疑惑的眼睛看林依澜。

"那个,"林依澜鼓足勇气,终于说出口:"那个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讨厌?没有的事,我们的分歧是在工作上,与个人无关。"付家流平静地说。

"那好,我们的战争可以结束了吗?"林依澜惴惴不安地问。

"战争?那更是没有的事。"看着林依澜,付家流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些民办教师也很不容易,在工作上,他们也是兢兢业业的。可是你那一句话,却让他们失去了饭碗。"

林依澜有些不知所措,付家流接着说:"你也看出来了,学校的师源本来有限,若没有民办教师,仅靠我们,完全不现实。"

"我知道了,也是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实情,你,你会原谅我吗?"林依澜咬着嘴唇问。

"原谅?我从没有怪过你。"

付家流走出去时,林依澜完全怔在了那里。她只觉得,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有很多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没错,他们都是那样的固执,那样地不为所动。

赵江炜借机向林依澜献殷勤,动辄给付家流找不痛快。

他凭借城里人的左右逢源,开始和学校里其他的几个老师打关系,试图孤立赵江炜,却不料,付家流根本不吃他的那一套,只顾一心扑在教学上。

虽然没能如愿,赵江炜还是乘机向林依澜表功,却被她送了一个滚字。

直到赵江炜看到林依澜和付家流双双走在一起后,他才感大事不妙。

"你们不是一直是敌对关系吗,怎么会是现在这样?"赵江炜借机问林依澜。

"你管不着。"林依澜随意地说。

那天,在林依澜的不断坚持下,付家流终于带着林依澜见了母亲。

付母是个年近四十的慈祥妇人,她很喜欢林依澜,和她一见如故。

但在听到林君石的名字后,付母的脸上却起了不小的变化。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付母突然开始坚决反对儿子和林依澜交往。

对于付母的反常,林依澜不解,付家流当然也不明白。

只不过,关于他的身世的谣传,在这时候又像刺刀一样插进了付家流的心脏,让他的心再次痛起来。

自记事起,付家流就不断听到谣传。他们都说他是被父亲遗弃的孩子。

而付家流一直都有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为什么他跟母亲的姓。

终于,付家流鼓起勇气,去问母亲。

付母在儿子询问之后,开始泪眼婆娑。

她说,那不过是一个农家少女的一个梦,梦里有只光彩夺目的凤凰鸟,乘着风飞来,乘着风离去,从不属于落鸟村,也不属于她,他只属于他自己。

那只凤凰鸟正是林君石,也就在他离开落鸟村之后,付母就怀上了付家流。

未婚先孕是村里大忌,但付家流还是在十月之后来到了世上。缘于少女对那段爱情的无法释怀,也缘于她希求留个念想。

伤心之后,林依澜在思索良久后,下定决心要离开落鸟村。回去的路上,她分明看到了遥远伫立的付家流,却转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她看了看如影随形的赵江炜和苏慧,内心顿感欣慰,时光瞬时回到了来落鸟村之前的光景,她依然是那个傲娇的公主,而落鸟村,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梦境。

付家流看着四面环山的落鸟村和村头那一片树林,终于明白,如母亲所说,那不过是另一只凤凰鸟飞走了。

而他,才真正属于落鸟村。

数年后,林君石在安享晚年终于记起了当年那个单纯可人的农家少女。他清晰地记得,她是那样地迷恋他,轻易就被他俘获了芳心。

但他怎么也想不起少女的名字,直到他在落鸟村旅游项目的开工仪式上看到付家流,一时大为震惊,那完全就是年轻时的自己。

回去后,林君石辗转难眠,于是托人做了调查,终于知道了一切。

激动之下,他一下子记起了那个少女的名字,她叫云雀。

但此时,云雀已然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云雀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叹息之下,林君石能想到的也只有用金钱来补偿儿子,却被儿子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儿子告诉他:"虽然您抛弃了我的母亲,虽然您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但是您毕竟给了我生存的机会,所以,我还是该感谢您。我不要您任何的补偿,如果非要补偿,请您有时间在我母亲的坟头走走,试问,有几个女人能做到爱人狠心离去后,毅然坚持生下他们共同的孩子,并选择孓然一生和孤独终老呢?"

泪水终于模糊了林君石的眼睛,而付东流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此后,在落鸟村梯田山上的那片田垄上,总会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总是坐在田垄上的坟堆前发呆,表情凝重而神圣。

远远看去,他的身形单薄而枯瘦,如一只飞倦的鸟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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