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诗人之恋，情人节
2017年1月21号，木心美术馆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条推送：《诗人之恋》木心生日室内乐音乐会，地点位于木心先生的家乡—乌镇。我热爱艺术歌曲，热爱舒曼Op.48《诗人之恋》，热爱木心的一切，木心先生90岁诞辰这般重要的时刻，丹青老师也一定在场。下意识中，我扫描了链接中的二维码，我选座，我购票，不畏年里繁事，不畏只身前往，现在想想，每一步都意义深刻。奈，这趟乌镇，势在必行了。
纪念音乐会宣传海报
这次音乐会的主题由孙韵老师选定，她是留美钢琴家，现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她曾是木心先生“世界文学史课”的听课生，1994年文学课结业，木心指定在孙韵寓所举办结业酒会，孙韵与她的母亲为全体师生演奏了Mozart No.23钢琴协奏曲。文学课散罢，二十多年后孙韵出现在木心美术馆“沙翁与汤显祖”特展，她与老友丹青老师重逢，喜出望外。在木心先生音乐首演当天，她当即决定要在木心先生90岁生日之时，2017年2月14日为老人演奏一曲，这场音乐会就此诞生。
冥冥之中，音乐会主题选中了德国作曲家Robert Schumann于1840年创作的《诗人之恋》，这是我最喜爱，也是我深度接触的第一部Lider套曲。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他与爱人克拉拉的爱情日记，其包括十六首声乐作品，歌词来自海涅的《抒情的间奏》的六十五首诗，一周内完成创作。由于他与克拉拉的爱情遭到了导师里希.维克—克拉拉父亲的坚决反对，使他患了精神忧郁症。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舒曼的创作中有着对爱恨情仇的隐忍，悲而不怒，欢而不喜，这是一种催人爆发的艺术手段，用平静的音乐灌满听众的整个世界，每逢心情沉郁时，我便打开这套总谱过个两三遍。
《在可爱的五月中》谱例
每当响起《在可爱的五月中》(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的第一乐句，心中的波澜即刻出现，仿佛漫步于清晨的林荫街道，有凉意，却希望满满，全曲精致短小，由重复的两个乐句共二十六小节组成，这种简单，不平凡；谐谑曲般的第三首《玫瑰、百合、鸽子、太阳》(Die Rose, die Lilie, die Taube, die Sonne)唱出所有初恋者的神魂颠倒；第七首《我没有怨恨》(Ich grolle nicht)是整部套曲的爆发，似乎满溢着拒绝的悲哀，痛苦，挣扎；最后一首《古老而邪恶的歌》(Die alten, bösen Lieder)开高走低的过程，重复了歌曲后半部的情调，而由讽刺的怒气到心碎。整部套曲在叙述爱情欣喜的苏醒与痛苦的失去，最后，钢琴为全集作了一篇温柔的跋，似乎在诉说着“爱过而失去，总比没爱过的好”。
舒曼《诗人之恋》歌词：
1．在灿烂的五月
在美妙灿烂的五月，花骨朵一齐绽放，在这里，在我心里，我的爱情绽放。在美妙灿烂的五月，鸟儿一齐歌唱，我也向她表白了，我的爱慕，我的渴望。
2．从我的泪水里
从我的泪水里绽开无数花朵；我的叹息融入夜莺的歌声。如果你爱我，亲爱的，我会送你无数花朵；在你的窗前会响起夜莺的歌声。
3．玫瑰、百合、鸽子、太阳
玫瑰、百合、鸽子、太阳，我曾在爱的欣喜中爱过它们。我已不再爱它们了，我只爱那个娇小、优美、纯洁的人。所有爱情都来自她，她就是玫瑰、百合、鸽子和太阳，我只爱她一个人，一个娇小、优美、纯洁的人！
4．当我凝视你的眼睛
当我凝视你的眼睛，我的痛苦悲伤全部消失；当我亲吻你的芳唇，我的身心狂喜若失。当我依偎你的胸前，我仿佛置身在天堂；当你说，“我爱你！”我忍不住辛酸地哭泣。
5．我要隐藏我的灵魂
我要将我的灵魂，藏进百合花心；百合会发出共鸣，伴随我爱人的歌声。那震颤的歌声如同她芳唇的吻，她曾经给予过我，在美妙的时辰。
6．莱茵河，神圣之河
莱茵河，神圣之河，它的波浪倒映伟大的教堂，伟大的圣城科隆。大教堂里有一尊立像画在金色的牛皮上；在我放浪的生活中，它的光辉把我照亮。在敬爱的圣母周围，花朵开放，天使飞翔；她那眉目、双唇和脸颊和我爱的人一模一样。
7．即使心碎，我不怀恨！
即使心碎，我不怀恨！爱情永远消失，我不怀恨！即使你闪烁钻石般的光芒，却没有一丝射入你黑夜般的心。即使心碎，我不怀恨！我真的梦见过你，见到了你内心的黑夜，见到了毒蛇咬啮你的心；我见到，你是多么可悲。我不怀恨。
8．假如小花知道
假如小花知道我的心伤得有多重，它们会陪我哭泣，减轻我的苦痛。假如夜莺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它们会帮我振作精神，欢快地歌唱。假如金色的星星知道我的痛苦，它们会从天降临，对我说安慰的话语。可惜它们都不知道。只有一个人了解我的心酸，是她把我的心撕为两半。
9．笛子和提琴
笛子在吹，提琴在奏，喇叭嘟嘟吹起来；在婚礼的舞会上她跳着，她是我心中全部的爱。铃铛在响，喇叭在吼，双簧管在吹，鼓在擂；在这喧闹声中可爱的小天使悄悄地哭诉流泪。
10．我听见亲切的歌声响起
我听见亲切的歌声响起，我爱的人曾经唱过。我的心就要爆裂，难以承受这痛苦的折磨。深沉的渴望驱使我走进树林深处，在这里我的泪水能融化我深重的悲苦。
11．小伙子爱上了一个姑娘
小伙子爱上一个姑娘，她却有另一位意中人；可她的意中人热恋着别的女孩，还和她结了婚。姑娘赌气嫁给小伙子，这是她遇到的世上最好的男人；可这小伙子真够倒运。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到如今却依然新颖；谁摊上这种亲事，那会撕碎他的心。
12．晴朗的夏日早晨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我在花园散步。花儿一股劲嘀咕；我依然静静地散步。花儿一股劲嘀咕，满怀同情看着我。“不要对我们姊妹生气，你这苍白忧郁的小伙儿。”
13．我在梦中哭泣
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躺在坟墓里。我醒来，依然泪流满面。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把我抛弃。我醒来，哭喊，久久地心酸。我在梦中哭泣——我梦见你还和我亲昵。我醒来，依然泪水涟涟。
14．每夜我在梦中看见你
每夜我在梦中看见你，我看见你向我亲切致意，我跪倒在你脚下，放声哭泣。你忧伤地看着我，摇着满头金发，珍珠般的泪水夺眶而下。你悄悄对我说了一句话，送给我一枝丝柏；我醒来，不见了丝柏，也忘记了你的话。
15. 从古老的童话里
从古老的童话里一只雪白的手向我召唤，在那奇幻的土地上歌声喧闹一片。那里五彩的花朵，在金色黎明绽放，仿佛新娘的脸庞可爱夺目，散发芳香。那里绿树哼着古老的歌谣，微风发出神秘笑声，鸟儿宛转啼叫。影影绰绰的人群在大地上现出，在奇异的合唱声中他们跳起轻快的圆舞。在枝头叶片上闪耀蓝色火花，红色的光旋绕，叫人头晕眼花。泉水哗哗涌出荒野里的大理石，溪流奇妙地闪动世界的影子。啊！我多愿走进那里敞开我的心胸，抛弃我的苦痛，变得自由和神圣！啊，那是幸福的土地，经常出现在我梦中，而当早晨的太阳升起，它像泡沫一样消融。
16. 古老邪恶的歌
古老邪恶的歌，邪恶卑鄙的梦——我们现在去抬口棺材，把它们统统埋葬。我要放进许多东西，但那还不是全部。棺材一定要更大些，大得像海得堡的啤酒桶。给我取来棺材架，木头要结实厚重；它们一定要更长些，长过美因茨的大桥。给我找来十二个大力士，他们一定要更壮些，壮过莱茵河上科隆教堂里的圣徒克里斯托弗。他们得把棺材抬出去，把它沉到大海深处，这么巨大的棺材该有巨大的坟墓。你们知道为什么棺材必须又大又重？和它一起沉没的有我的爱情和苦痛.....
由于这部作品角色的塑造，演唱者大多数为男高音或男中音，反之，这部作品若由女声演唱，化学反应会更浓烈，男声是作曲家的出发点，女声则是落脚点，是作曲家描述与倾诉的对象，抛开男声可直观表达对爱情的渴望挣扎，更换角色更能从舒曼的心底出发，表达那份德国浪漫派的“隐忍”。美国女高音Barbara Bonney于2001年演唱了整套作品，她在女声演唱《诗人之恋》的观点上给予了我直观的范例与动力。
音乐会演员从左至右：任森、黄晨令、耿文彬、孙韵、陈丹青、张婕、宋阳、张薇聪
回到木心先生90岁纪念音乐会，音乐会于2017年2月14日下午15：00在乌镇大剧院如期举行，由主持人简单开场，观看木心先生纪录片，并邀请陈丹青老师介绍木心先生与孙韵的渊源。上半场由上海音乐学院的演奏家们带来三部室内乐作品：加布里尔.弗雷：钢琴四首连弹《多莉组曲》选段 No.56；路德维.希凡.贝多芬：F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春天” No.24；罗伯特.舒曼：降E大调钢琴五重奏 No.44 1-3乐章。下半场上演了主题作品《诗人之恋》，钢琴部分由孙韵演奏，声乐部分由上海音乐学院男中音任森演唱;最后，以一首罗伯特.舒曼：降E大调钢琴四重奏 Op.47第三乐章《如歌的行板》结束了本场音乐会。
整场音乐会干净极了，除了几架散落各处的录像机外，没有多余的横幅海报闲杂人等…严谨的无序，自由的有序，工作人员沿坐在舞台两边，丹青老师也坐在舞台的角落，就是他，将我引入了木心的世界。初识陈丹青，结缘于《外国音乐在外国》，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它开启了我对阅读的狂热之心，好像找到了寻觅已久的兴奋剂，每个字都在冒火。起初觉得他是对音乐有独到见解，阅读过程中却发现，他是“文化”领域在当下社会的领袖人物，他用敏锐的见地准确的表达出人物、时间、空间与音乐的联系，我想用笔划出经典语录，殊不知那本书已被我划的见不得人，除了“划重点”，我还在空白处当即写下感受，生怕忘记。也许我是学院派土生土长的“红砖型”优秀学生代表，很少接触社会中对艺术的新锐言语，专业技术自产，艺术情怀自销，发现这扇窗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近一年的成长起步于此，也得感谢在音乐学院的“八年抗战”，一路爬坡只为发现这扇窗。
陈丹青、孙韵
演出结束后，全体演员面对观众坐在舞台上，各自聊聊此行感受并与观众交流。除了上音的男中音，其他几位均是留学归来，丹青老师在发言起初就说到了这点，他很在乎“研究西洋是否留洋”这件事。“学音乐的每天都在过狂欢节”！这是木心先生曾对孙韵说过的一句话，他对音乐，好不向往。台上展开了对于“狂欢”一事的讨论，学音乐的坐在一起免不了聊练琴，并认为每日与时间赛跑、与乐器死磕并不狂欢。上音旅德大提琴演奏家耿文彬说：“我在汉堡留学那会儿，每天练琴时间为14小时”。的确，音乐家的狂欢是拿时间堆出来的。其实我对此处的狂欢有着另一重理解，音乐需要人们注入饱满的情绪，以此表达喜与乐，音乐不断，激情永在。《尼采谈木心》是从尼采《朝霞》摘录段落与木心语并置的一篇文章，其中的两句话让我感受到了这份与“狂欢”间的落差，不知理解的是否正确，“尼采：他们不幸的陶冶作用-他们欣赏不幸者的痛苦，好像在欣赏自己的痛苦，以此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木心：我一贯是在绝望中求永生，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超脱”，先生曾说：绘画绝对沉默，是语言的尽头，是意义的死角。他无法将狂热、欢乐、激情揣于口袋，他在悲中创作，喜悦留给后人。
散场后，我迟迟不愿离开剧场，看着丹青老师为木心先生操办的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动容，先生的一首小诗即可发人深省，丹青老师承载的太多太多，却被理解的太少太少。我上前与老师说话，得知我从北京远道而来便称赞叫好，他也许和先生有着一样的隐衷，愿被知道，又不刻意的被知道。他眼中的音乐，可远远不是这个样子。我用合影纪念了与丹青老师的第一次交流，先生与他是令我心生敬畏的人，愿他们远离偏见，安守文艺净土。
二位，终生我师
这是24年中最有意义的“情人节”，也是情谊最真挚的“情人节”，庆幸自己能够追梦于此。爱艺术，便要有浸透艺术观的生活方式，仰望文艺星辰追寻艺术良知，一切还在继续，一切从未停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