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仙儿

        我问瞎子姥姥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瞎子姥姥总是说快了快了，过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爹爹在皇都可好？每日吃什么喝什么？”

        “你爹说皇都很大很大，遍地都是金子，连盖屋子的砖瓦都是金子做的。那里的大米堆得像小山，顿顿能吃饱。”

        “姥姥你别骗我了，我都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爹爹根本没有口信回来。”

        在何家村的青壮年被皇帝征用修建太阴楼的这三年里，村里找我姥姥看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称我姥姥为半仙。又因我小时候生病时嚷嚷着看见了神仙，以讹传讹，我从此多了个村里无人不知的诨名“仙儿”。只是渐渐地随着这“仙儿”的名号越来越响，很多登门拜访瞎子姥姥的人竟不是来算命，而是来做媒求亲的。

      村里每每有往来的货郎经过，我和娘都会前去询问是否到过皇都。又小半年过去了，可是我没有等到爹爹，却再次等来了官差，他们要带走瞎子姥姥。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要带走我姥姥。”

        茅草屋外站着两个头戴发冠，腰间佩刀的男人，一胖一瘦。

        瘦官差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卫司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各位官爷，她是我外孙女，不小心冲撞了官爷，勿要见怪。让我再跟她最后说两句话吧。”姥姥抖抖索索地求情。

        “就给你们祖孙俩一盏茶的时间，可别跟我们耍什么花招。时间一到，还请您老立刻带路。”胖官差用余光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原来，梁武帝近年来深感力不从心，看着依旧青春靓丽的月华夫人，开始广寻方士，炼制丹药，最近更是命都卫司的厂卫到民间搜寻能人异士，谋求长生不老。

        “时辰到了！”瘦官差闯了进来，拉起瞎子姥姥就要走，我想拉起姥姥的手，却被他一脚踹到在地。

        “玄豹，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只见一个身材颀长，身着红色官服的人一脸愠色地走了进来，那官服上有金丝绣的麒麟纹样。他一把扶起了我，并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淡青色绣有莲花纹样的手帕递给了我。

        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竟好像在哪里闻过。

        我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双丹凤桃花眼，也让我感到无比熟悉。

        “沈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刚才那姑娘拼命拉着老妇人不肯松手，下官怕误了皇上的大事，情急之下才推了她。”

        “以后别再跟这些乡野村妇一般见识了。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启程吧。今晚就先去村口的酒家将就一晚吧。”那人说完便带着一胖一瘦两个官差离开了。

        我突然一激灵，这手帕的味道是药香，正是我三年前生病服的丹药的味道。

        沈大人？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到底是谁。

第七章  软玉阁

        村口的那家迎客来酒家，是何家村附近唯一像样的酒家，往来的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在那里下榻。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我找一位沈大人，都卫司的沈大人。”

        “姑娘，你是何家村的人吧。回去吧，沈大人是不会见村子里的人的。”

      “麻烦您通传一声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淡青色手帕。

        店小二看了这手帕，若有所思，说道：“怎么又来了一个。沈大人现在不在店里，他往软玉阁去了，说要到后半夜才会回来。”

        软玉阁？后半夜？我的心顿时一沉，我本以为这个沈大人是位不多见的爱护百姓的好官，没曾想他也不过是俗世之人罢了。他真的会帮我吗？

        店小二告诉我出了村子往北走约摸十里地有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个市集，市集约有一里长，十分繁华热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能买到，市集的尽头就是软玉阁。

        软玉阁是用昆仑山的神木建造的，平日里看起来黑黢黢的，并不起眼，但每到了月圆之夜，楼阁在月光的照耀下竟变得透亮如玉一般。

      我听后不由得摇了摇头，如此神木，竟然用来建造那种地方，真是暴殄天物。

第八章 鬼市

      月光如水，在一片漆黑中流淌，这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独自走出何家村，按照迎客来酒家店小二的说法，我穿过一片乱坟岗，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片热闹繁华的市集。

      来来往往，车水马龙。我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在很认真地画着一位狐狸眼的年轻女子的画像。“听说这老头前世是一个城主。”人群中有人说道。

      我又往向前走了三五步，是一个卖发簪的小摊，我突然想到娘亲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发簪，便挑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朴素的木头发簪，这个应该不会很贵吧。

      “老板，这个发簪怎么卖。”我怯生生地问。

      “一点灵力。”摊主眼皮都没抬一下。

      灵力？这是什么东西。

      我猛地回头，才发现适才经过的画像摊位围着的人，好像都没有脚一般，悬浮在茫茫的烟雾里。

      我惊叫了一声，拼命地跑出了这片诡异的市集。

      这时一个泛着淡淡银光的重檐庑殿顶楼阁映入眼帘，软玉阁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丝竹声连绵不绝，天上的宫殿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两个穿红戴绿的女子站在门前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客官，进来玩呀！”

      如此神木，竟然用来建造这种地方，真是暴殄天物，我再次感叹。

      我走上前去，那招呼客人的女子一脸厌恶地看着我，我一身的粗麻布衣服与这朱门绫罗显得格格不入。“姐姐，我想找沈大人。”我掏出那方淡青色手帕。

      “去去去，软玉阁也是你这种人配来的地方吗？”那女子高声怒骂。

      就在此时，从门后闪出来一名温婉清秀的女子：“你是都卫司沈大人叫来的吧。跟我进去吧。”她掏出一方粉色的手帕，只见手帕上绣着一朵莲花，与我手中的手帕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我迟疑了片刻，便同她走了进去，只见前厅挂着一幅对联“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穿堂内铮铮然有琵琶声。

      “我叫小莲，你来的正是时候，沈大人刚好开始沐浴。”那温婉的女子道。

      等等，沐浴？但想起瞎子姥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第九章 清水出芙蓉

      玻璃屏风后面，隐隐约约有个健硕的男子的身影，我顿时羞红了脸。

      “沈大人，伺候您沐浴更衣的奴婢到了。”小莲说完便退了出去。

      “进来吧。”一个深沉的男声。

      我跪在屏风前丝毫不敢抬头。

      “怎么了？”

      “大人，我是...”没容我解释，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把我卷进了屋内，我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竟然是你，乡野村姑。”

      屋内的男子突然腾地一声从水中飞了出来，氤氲的水汽中是他俊美秀气的面庞，结实的肌肉好像石刻雕塑一般，我心中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诗，好一个“清水出芙蓉”。

       不知何时，一件流光溢彩的衣服出现在了他身上，像是突然长出来一般，衣袂飘飘，领口和服袖处分辨不出任何丝线针脚，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传说中修道的高人穿的天衣。

      “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不会是想来自荐枕席吧。”他挑眉，轻蔑地笑了笑。

      “你们能不能放过我姥姥，她已经年逾古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更何况她也不认识什么神仙。”我涨红了脸，心中十分忐忑，但为了姥姥，我必须撑下去。

      “不是我不想帮你，皇上下令，每个村子必须派出一个人去寻找仙山，何家村的人都说你姥姥是半仙，还能通灵，没有人比你姥姥更合适。”他突然语气有些严肃。

      “如果一定要去一个人，我可以代替我姥姥去帮你们寻找神仙。”我将手指甲掐到肉里，坚定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陪我快活一晚上，说不定我会考虑放过你姥姥。至于找仙山，就凭你？哈哈哈哈。”他眯起那双风流婉转的桃花眼，用手轻挑地勾起了我的下巴，凑上前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吓得连连后退，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乡野村姑。我不过开句玩笑罢了，你竟给吓坏了，真是没意思啊。”他突然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厉声质问我，“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

      衣带飘飘，金光闪闪，他高贵得像一尊神像，仅仅用余光淡淡地看着我。我恍惚间竟回忆起小时候那个离奇的梦境，梦里的那道金光，还有把我救出没有门窗的牢笼的人，竟与眼前的沈大人有七八分相像。

      “沈大人有所不知，前些年我姥姥深感力不从心，已经将摸骨算命的口诀尽数传给了我。这两年也是我在替我姥姥看事，何家村的人都叫我仙儿。大人若是不信邻里间一问便知。”我从衣襟里掏出了那本连环画，“这就是神仙传授我姥姥的算命书，能看人的前世，姥姥已经将它与了我，这就是我与大人相谈的筹码。”

      “哦，三世书？”沈大人挑眉，好像知道这本书似的，“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上路吧。”

      “真的不用我伺候您沐浴了吗？”我的声音小得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跟着沈大人走出了房门，小莲正在屋外候着，看着我们偷笑。我的脸羞得更红了，像娘种的柿子果。

第十章 未雨

      “我叫沈未雨，以后你叫我未雨就好了。”

      “我还是叫您沈大人吧。”我的心突突地跳，汗涔涔地流淌，我大概是被眼前这位让人琢磨不透的沈大人吓得不轻。这个人一句话变一次脸，一会儿温文尔雅，一会儿轻佻下流，一会儿又严肃凌厉，真真是比节日里社火表演变脸的戏子变脸速度还快。想到要同他连夜出发寻找仙山，我心中暗暗叫苦，但只要能帮姥姥捱过一日便是一日。

      看到沈未雨欲往南去，我急忙叫住了他：“沈大人，那个，咱们还是换条路线吧。南边的集市好像有鬼！”

      “鬼市没有鬼，那还能有什么?”沈大人笑得更灿烂了，“乡野村姑，你可太让人意外了。莫非，你还怕鬼啊？”他用那双比满月还明亮的双眸盯着我，凑上前来。

      我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我又不会武功，怕鬼也是人之常情。”我别过脸，避免与他目光相接，“还有我叫何纤纤，不叫乡野村姑。”

      “哦，何纤纤？好名字啊。‘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一听就是江南水乡的姑娘。可是我们现在得回迎客来酒家找我的侍从白虎、玄豹，必须穿过这片市集。”

      “那大人你走前面，我跟着你走。”我的双腿已经开始打软，我默念着儿时姥姥教我的平安咒口诀。

      “这不行，哪有婢女走在本官后面的道理。你走前面，我跟着你走。”沈未雨一脸傲娇。

      我心中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双腿不听使唤地发抖。若有厉鬼害人，大罗金仙一定收拾他，何纤纤不怕，我不停地默念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一个没有五官的人悬浮在烟雾里，我吓得大喊，周围的人仿佛见怪不怪一般，我回头却没看到沈未雨的身影。

      “沈大人！沈未雨！”空荡荡的烟雾中没有任何回响。

      莫非他不想答应让我替代姥姥寻仙的事情，故意把我骗入鬼市再去抓我姥姥？

      一瞬间，惶恐、懊恼涌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有些恨我自己。

      “哟哟，看看谁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突然传来沈未雨得意的笑声。烟雾中，他缓缓走了过来。

      我霎时间明白过来他是存心让我走前面捉弄我看我出丑，便也不想哭了，这个沈大人，若他不是手里掌握着姥姥的生死，我真想冲上前去揍他一顿。

      “听那个摊主说你好像看上了这个簪子？”他摊开手，是两个发簪，一个是我本想送给娘木头簪子，只可惜我不知道灵力为何物，另一个簪子却是十分华美的，镶嵌有猩红艳丽的花朵，细长的花蕊肆意舒展，却不见绿叶。

      沈未雨将木头发簪放到了我手里，却将另一个镶嵌有猩红色花朵的发簪戴在了我的头上，我心头一怔，呆呆地立在原地。那一瞬间，他是这样的好看，我连呼吸都是乱的。

      沈未雨端详着我，看了看，却又将那个华美的簪子从我头上取下：“是不是太艳俗了？好像有点不适合你，可惜要一百点灵力呢，不如去拿给小莲试试。”

      “切，谁要你的簪子！”最可气的是我刚刚居然还在期待什么，沈未雨这种人明明只会捉弄我啊。

      我气呼呼地追着沈未雨，他在白胡子画画老头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老头画的依旧是先前画的那个狐狸眼的年轻女子，只是神态衣着有稍许改变罢了。

      “杨老城主，久仰大名。”沈未雨走上前去与白胡子老头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未雨仙君，别来无恙。”白胡子老头起身作揖。

      “可否请求老城主给我和我的朋友绘一幅丹青？”沈未雨十分恭敬道。

      朋友，难道指我？不会的，这个沈未雨大概又有什么鬼主意要捉弄我了！

      “仙君应该知道的，我除了月华夫人，不画其他女子。只能给仙君单独画一幅。”白胡子老头拒绝了沈未雨，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月华夫人，难道就是梁武帝宫里十分受宠的那位夫人？我对这个名字并无半分好感，就算她倾国倾城。因为她，我爹爹去皇都修建太阴楼，三年多来杳无音讯；因为她，现在我被迫背井离乡，帮助都卫司寻找也许并不存在的神仙。

      “我当然了解您的规矩。所以我给您带来了这个。”沈未雨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镇纸，是一个小小的铜钱玉貔貅，“这是月华夫人的灵力幻化的，她说日后您拿着这个找她，定让您富甲天下，权当报答您当年的救命之恩。”

      白胡子老人双手颤抖着接过了这铜钱玉貅，眼里闪动着泪花，“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姑娘，仙君，你们上前来。”随后他铺了一张新的宣纸，那铜钱玉貅轻轻地落在折角。

      我没好气地走上前去，我觉得沈未雨一定没安好心。“你这身衣服也太素了些。”沈未雨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手指轻轻一点，用法术变换了我身上的衣服，霎时我也是一身流光溢彩、衣带飘飘的天衣了。

      “还是太素了。”他手指轻轻一弹，先前那根华美的簪子竟飞了出来，稳稳地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老夫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司主大人。”白胡子老人惊呼。

      司主大人？我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人。难道是说我？

      “这老头不是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吧。”我小声嘀咕。

       “司主回来了！仙君和司主，真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