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 文/兵马俑
九爷 文/兵马俑
俗传陕西十大怪,吃饭时就地一蹲就是其中一大怪。以前的陕西人无论什么时候吃饭都喜欢端一个粗瓷老碗蹲在大街上,几个人凑一堆儿边吃边聊天。小到家庭琐事,大到时事新闻、野史趣谈,天下事似乎在这里都小在了碗筷之间。
每当九爷一出现,往往能令气氛更加火热。他或插科打诨、或戏谑调侃、或严肃点评、或奋激陈词,总是引来阵阵彩声。“会议”临结束的时候,他端起碗仰头喝掉老碗里剩汤剩水,就那么用手一抹,将碗交到右手,双手抄到背后,闭着眼像一个隐士一样边走边吼起秦腔《下河东》:“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禹王也曾哭水浑,夏桀王又哭关龙逢;汤王家哭到五更,纣王天子哭商容;周文王哭的伯邑考,周武王又哭姜太公;成王哭的周公旦,康王也曾哭召公;郑庄公哭的考叔勇,齐王又哭老晏婴;赵王哭的老廉颇,魏王又哭孙伯灵;吴夫差哭的名辅将,哭王剪本是秦子婴;吴广哭的是陈胜,霸王乌江岸边哭范增;汉高祖被困荥阳哭纪信,文帝痛哭周勃老陈平;汉武帝哭的霍去病,王莽又哭徐世英;汉刘秀哭的姚子况,汉献帝宫院哭董承;曹孟德哭的典韦将,江南孙权哭吕蒙;刘备哭的是关公,小阿斗又哭诸葛孔明;隋文帝哭的太子勇,杨广被困哭杨林;唐李渊哭的元霸勇,李世民又哭小罗成;李克用哭的打虎将,黄巢寺外哭柳空;为王哭的郑三弟,下河东又哭御先行.......” 声音粗犷嘹亮,阳光下难掩群笑声后的豪放苍凉。
九爷少孤,给地主放过羊,也被国民党拉过壮丁。还到天津卫大厨房里当过帮厨。解放小五台山(地址在西安长安区子午镇附近的五台乡)的时候给解放军赶车送粮立过功,因此受了伤瘸了腿。事后,政府为了照顾他,就让他当了村里的饲养员,专门喂养大队的骡马。
因为家穷,九爷打了好长时间光棍,三十好几的时候才遇见一个讨饭到陕西的女子结了婚。婚后九爷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取笑的话柄。对于别人的嘲笑九爷从未放在心上,他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因为做饭是个好把式,村里红白喜事都要叫他去主厨。事后,事主给钱时他就变了脸:“乡里乡亲的,给啥钱?你是不是拿钱羞辱俺?”正在事主错愕的时候,他就绷着脸拂袖而去。时间长了,村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就没人和他提钱了,他也落得个快乐自然。
九爷没念过书,但由于小时候他家紧挨着村里的私塾。他一有空闲就溜到私塾墙边儿偷听先生讲课。久而久之也沾了些书气儿。也许从那时起他就特别喜欢了解中国的演义小说,野史掌故,时常能从自己的角度对历史有独特的点评。
人们只在茶余饭后的时候想起九爷,其余时间总把九爷当半个书呆子和老顽童。九爷在众人快乐的无聊里习惯了自己寂寞的快乐。当他唱起秦腔的时候,那种孤傲总是油然而生荡在肺腑。
或许因为自己单纯吧,九爷喜欢和孩子玩。当孩子们放学了,九爷常常在街口挡住孩子们。“今天先生讲啥涅?给爷说说,说得好就给糖吃。”他总是拿一把糖逗孩子们玩儿,常常糖不够发要去小卖部买几次。当孩子们走了,他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笑得像孩子一样。
有一次,他挡住了我,又拿糖逗我。我不要糖,也不回答问题,就是那么古怪精灵地看着他。他诧异地说:“这小崽子有意思?你说你想咋?”“你老叫俺给你讲,说明你笨怂,你不会先生讲的就来骗我们给你讲!”我说完还冲他吐了个舌头。村口围观的人都笑了,九爷尴尬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没说。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村口竖起的老碾盘上,眨了眨眼微笑着说:“这个娃,你想叫爷讲个啥?”“俺想听你讲《三国》。你老给大人谝,俺还没听过。”我有点振奋地说。“好!爷今儿就给你讲《三国》。”听我这么说,九爷就好像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一样高兴。
“唉!又是《三国》!九爷,你能不能换个新的?走!走!没意思.....”听惯了《三国》的大人们都乏味的相继散了。
人们无趣地离开似乎并未影响九爷高涨的情绪。他清了清嗓子,像个说书人一样摇头晃脑的开始了。“刘关张三兄弟桃园结义,结义后就计划干大事业。可是没有靠山啊,投奔谁啊......”我听得津津有味,还总爱提问。提得多了,他一翻眼儿:“听!不要插话!插话就不讲咧!”我缩缩头就不敢言语了。“想当年,刘鼻(陕西方言,刘备的谐音)将不过关张,兵不到三千,却能问鼎天下建一番事业,不简单啊!”“怎么问鼎天下?啥叫问鼎?”听不懂了,我又忘了禁忌。“你看我这记性,这是给娃娃讲涅!没事!没事!爷讲故事,讲故事!”他又开始详细的讲述。我听得忘了时间。直到我妈妈喊我吃饭才不舍地离开。
“喂!后晌放学老打谷场见!爷给你拿书看!”九爷朝向我的背影大喊着,我回头给他一个会意的笑脸就跑了。
“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某人独骑把唐营踩,只杀得儿郎们痛悲哀...... ”看见我的笑脸,九爷高兴地唱起了秦腔。(曲词出处《斩单童》)
自那儿后九爷就常常在老打谷场和我一块儿在闲时看书。因为他识字不多,所以他收藏了许多小人书。我看不懂了他就结合图画给我讲,那时候无论天气怎样,可到后来我记得的只有艳阳天。
后来村里把饲养院承包出去了。各农户嫌用牲口还要去大队申请太不方便,就和承包人一商量把骡马都买走了。和骡马相处时间久了,九爷看着骡马被牵走黯然地打了铺盖卷回自己家了,好几天都没出门。
人们还是蹲在大街上吃饭,照样的欢笑,只是没有九爷在场,热度不似从前。
“唉,好几天不见九爷了?这一下子都不热闹了!老汉咋了?”终于有人想起了九爷。
“饲养院解散了,老汉心揪的,屁大个事儿,值么?”一个人夹了一口菜不经意地说。
“听说谁家刚买回去的骡子跑了,九爷找去了,结果摔倒了。你说,这别人东西丢了,你着急个啥?结果摔倒了,这不自找的吗!据说这回十有八九好不了了,本身就有高血压!”又一人点评的说着。
“唉!要是没有九爷,这日子少不少乐子!你说是不?”一人有些感慨。
“少操球闲心,这地球少不了谁?走,回去少歇会儿干活去!”听了这句话,凑堆儿的人们陆续散了场。
九爷终究没撑过来。死的那天去的人不少,回来时人们都抱怨他家的席面不好吃。只有一些孩子们在那天流了不少眼泪,那天后那些纯真的美好就像九爷一样越来越少。
那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喇叭里放的哀乐秦腔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感到这像九爷的唱调:“再不能习武科场走,再不能当众占鳌头,再不能去见文武午门首,再不能班房会王侯,再不能朝五三六九,再不能披星戴月五更头,再不能金殿三叩首,再不能描绘百鸟图,再不能饮王三杯酒,再不能醉打奸臣揭贼短羞,再不能当殿拿本奏,再不能为国家多出头,再不能东华门外走,再不能西华门里游,再不能和主并肩走,再不能与主分忧愁,再不能军中为领袖,再不能郊外去越秋,再不能挂帅为魁首,再不能十里长亭别君候,再不能传艺众将来教授,再不能教场呼小卒,再不能校场重比武,再不能耀武扬威出京都。再不能兵扎军阵口,再不能和贼对交锋。再不能设谋把敌诱,再不能常看地理图。再不能忠心耿耿保疆土,再不能冲锋陷阵雄赳赳。再不能东杀平倭寇,再不能剑砍明华楼。再不能南征把江渡,再不能北战扫匈奴。再不能生擒敌元首,再不能齐唱凯歌回京都。再不能犒赏三军鞍前和马后,再不能斩将立功封王侯。再不能交旨九龙口,再不能功劳簿上把名留。再不能剿匪走山路,再不能搭箭射鸟鹿。再不能瑶琴乐闲诵,再不能象棋解心忧。再不能春踏芳草路,再不能夏日池边游。再不能秋饮黄菊酒,再不能冬饮雪梅盏不休。再不能私访民间苦,再不能与国多出头。再不能拜别老国母,再不能闲谈养老宫。再不能头戴三王纽,再不能身穿蟒袍挂丝绸。再不能玉带腰中扣,再不能粉底朝靴足下蹬。再不能与民把江渡,再不能与民分水流,再不能看民耕田土,再不能与民庆丰收,再不能与民把饥荒度,再不能与民防涝又收秋,再不能还乡见长幼,再不能聚亲去会朋友,再不能举家谈身后,再不能举家论家族。再不能夫妻长行走,再不能教子把书读。再不能祖先堂上三叩首,再不能春秋二季去祭坟头。再不能醉打马滦口,再不能打贼门牙丢......”
九爷 文/兵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