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与玫瑰”之三:刀马旦
三
曾参回家这么迟,是因为他不得不留在齐国养伤;他不得不留在齐国养伤,是因为他大腿上挨了一刀;他腿上挨了一刀,是因为他卷入了一场械斗;他卷入了一场械斗,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是因为他和你我一样,都不是完全受理性的支配。
出事的那一晚,似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性的支配。师旷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客人在混乱中一个被柳下跖打死,一个被络腮胡客人(后来知道是田氏宗族的田逆)砍死;曾参和史鱼都受了伤。有些客人想逃出去(与其说是想逃账不如说是逃命),有些客人又想进来(与其说是想吃煮锅不如说是想看热闹),两伙客人挤成一团;柳下跖逮住人就打,田逆逮住人就砍,呼声喊声救命声,声声不绝。正在混乱到极点时,忽然如音箱突然停电,一下子又全安静下来,人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见一队高举长矛的兵士把客栈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从马上下来,此人便是便是正在夜巡的小司寇监余(字子我),大司寇监止的子侄。
他指着田逆道:先把这个拿刀的捆了!
田逆用刀指着柳下跖道:这人便是四处流窜的大盗柳下跖,长官应该先抓他!我也是为了抓他才拔刀的!
子我道:一块捆了,凡是在屋里的,不管是谁,全都一块捆了!有敢抵抗者当场刺死!
没几天,问明了情况,曾参、离朱等人就都放出来了,经过这次变故,诸人结伴去鲁国的兴致都没了,离朱和俞儿照顾了几天曾参和史鱼,见并无大碍,就各自回国了。曾参在五六天以后就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他给夫子写了一封书简,却没有给母亲写信。
一想到要回家,心里总有些烦气,何以如此,自己却说不清楚,不过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回家后的情景:面熟但自己一点都不想打招呼的乡邻,母亲哀怨而期待的眼神,刻意准备但并不可口的饭菜,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书桌,自从有次母亲偷偷翻了他的日记本自己大发雷霆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动过……
有件事他久已淡忘,但这次受伤以后又记起来:那年他大概八九岁,正是夏夜,他跟母亲从外面回来,正赶上几个乡邻在路中间乘凉,没有月亮,星光下的路很黑,他正在跟母亲讲一件自己觉得很好玩的事,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乘凉人的脚时,脸上已经挨了好几巴掌,——走路不长眼吗?——是谁家的孩子?周围的人纷纷询问道,接下来是母亲口气卑微的赔礼道歉和他心里涌起的愤懑。他恨那个邻人,那个邻人据说是先父的义兄,从来没帮过他们什么,这次打起他来倒是够狠,但他更恨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像其他女人像个泼妇似的骂人,或许他会更好受一些。
但这又算什么事呢?那个邻人,上次回家的时候已经中风成为偏瘫了,自己对他的恨意,也不过一两天的事情。自己不愿回家,有其他更难解释的理由。他甚至愿意自己伤得更重些,这样就有借口再延迟一下回家的日子。这是可笑的,他想。
十天左右,他已经大好了,走路的话还是隐隐有点疼,但走远一些路已经没问题,他就到临淄街上闲逛。最使他感兴趣的是齐天广场上卖艺的一个刀马旦,每次都有很多人围了看她跳舞。她的舞技在曾参看来实在是一般,动作并不连贯,有好几次还把刀失手掉在地上,引起场子周围的人哄笑,长得也不好看,年龄至少有五十岁了,靠了浓妆艳抹才勉强遮住皱纹,身材虽不能说臃肿,但小肚子上的肉紧身衣已经藏不住了,因此他有时候纳闷是什么吸引了围观的人群,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慷慨大方每次都给她那么多刀。
尤其可笑的是她那匹马,瘦骨嶙峋的,还有好几处毛秃了,站在场子里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任凭刀马旦在它背上舞刀,偶尔尾巴轻轻甩一下,都赶不走叮咬的蚊蝇。
然而真正吸引曾参每天来看的就是这匹马,他总觉得这匹马有一点莫名其妙,可自己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异样,就像自己很难讲为什么不愿给母亲写信一样。这天,当刀马旦从马背上跳下,在一片欢呼声中抄起地上的笸箩绕场收钱,他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想要偷偷溜走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匹马是没有影子的!它怎么会没有影子呢?难道它是一匹鬼马?如果它是一匹鬼马,这个刀马旦又是什么人?正在慌乱间,他发现刀马旦已经把笸箩递到了他面前,而她正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自己看。
曾参的汗水直流到了屁股上,当然他还是有钱的,不过只够支付到月底的食宿,如果把这点钱交出来,意味着自己必须马上滚回鲁国了。他在兜里摸索着,犹豫着是找个借口还是直陈自己的困境,却从后面伸过一只手在那个笸箩里投了十刀,有个声音说:他的场子费我替他付了,连上我的,剩下的都算作小费……
曾参赶忙回头向那人致谢,果然是认识的,却不曾想到是他。但那人对他并无兴趣,仅略微哼了一声,却一味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刀马旦。
刀马旦笑吟吟地点点头,她这一笑,脸上的皱纹更藏不住,白粉似乎都挤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