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村
儿时,我生长在农村,一个贫穷到无法想象的小村庄。我们村位于整个乡镇最西北的角落,所以从地理位置来讲,也是最闭塞最不容易发展的村子。村民们大都只能依靠几亩薄田生存,即使多不情愿,也必须每天下地干活,早出晚归。因此,大多数人都很勤劳,理所当然地认为干农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想要比别人家稍微多一点收成,那就必须更加忠诚于自家的田地。只要看看谁在地里的时间最长,谁锄的地最平整,就能知道谁家的庄稼最茂盛,谁才是干活的好手。
除了养家糊口之外,人们倒也会在农活中寻找各种乐趣。相互的竞争是免不了的,一茬庄稼下来,自然要比一比谁的产量更高,谷物更饱满;同时旁敲侧击地取经,暗暗记下别人用了什么样的肥料,怎么做到让菜叶比花儿还鲜嫩的?另外除非触及到各自的利益,否则同时间在地里干活的乡邻,都会扯着嗓子说些油腻的笑话,并且打趣中也要发挥不服输的精神,一定要说到让对方趴下。
通常情况下,人们都较懂得分寸,无非是想通过说笑给自己鼓劲,同时也想传递一点“我对你很友好”的意思。但有时村民们的脾气也有些捉摸不透,说着说着,忽然手里的农具就变成了干架的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起来。其他远一点的人们就会赶紧丢下自己的活,赶过去劝架。但是真要说劝架倒也未必,说不定也有看戏起哄的,有的呢,许是自己心里也积着一些火,不知怎么就参与到了争吵中,然后一场争吵越演越烈,甚至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
这样的群体事件,一年总有两三次,并且不时发生在邻居和兄弟之间,大概是挨得太近,难免有利益的磕碰。但是大多时候,田头吵架田尾合,没多久,找机会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就又和和气气的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母亲和邻居之间也会这样。母亲是个急性子,做起事来又顶真又不甘落后。她一介女子,在体力上自然上要吃亏一些,加上里外都要操心,有时就会顾此失彼,遭遇到一些恶意的算计。尤其是种水稻的季节,遇到旱灾,每家人都想往自己的田里多蓄一些水,甚至夜里悄悄去紧挨着的对方地里引水过来。这种事情是村民的大忌,邻居欺我父亲常年不在家,不时使一些类似的小动作,过后又竭力抵赖,母亲便会急火攻心,与对方大吵一架。
但正如俗话所说,远亲不如近邻。说不定哪天又需要有些关照的时候,即使并不如此,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遇上了互相不理睬,似乎也没必要。必竟干不完的农活,总是需要一些调剂的,相互之间说点闲话,交流一下最近的生活和经验,好像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今人常说要活在当下,我看没有什么人能比我们的村民们更容易做到的了。干好眼下手里的活,其它的事让老天爷去决定吧。至少农村人是不怕饿死的,随便往地里撒把种子,就算长满杂草,一季下来也总会得个三瓜两枣。所以村民们一面抱着敬畏天地自然之心,一面又常是乐观随缘的。无论是酷寒的冬天,还是炙热的夏天,即使台风过境,暴雨侵袭,一旦安顿下来,日常听到最多的,恐怕就是传遍于一村的、最明朗开怀的笑声了。
在这样的笑声里,既有对命运的不屈服,也有竭尽所能之后的释怀。生活终究是不易的,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一个脾气极好的大婶,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却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突然失踪,找到时发现飘浮在屋子旁边的河面上。一个平时寡言少语的婆婆,毫无征兆地跳河自尽。还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夫妻,妻子一气之下就喝了农药。因为从小患有癫痫而娶不到老婆的小伙,想尽办法从遥远的山区带回来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却三天两头跑出去,又要千辛万苦去找回来。对于这个村里的人们来说,苦难似乎永远都未曾远离,所以但凡谁家遇到这样的难关,一般都会全村出动,鼎力相助。
生命的底色也许从来都是喜忧参半。即使孩子们也不例外。我们从小生长于斯,自然会受到各种影响和熏陶,一面是充满童趣和快乐的生活,一面也需经历成长中的种种艰辛和考验。
对于很多农村的孩子来说,玩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一睁眼,就会去想今天要和谁玩,玩些什么。小一点的孩子总是羡慕大孩子们的游戏,因为他们玩得声势大,常常聚在一起,气氛热烈而紧张。小孩子只能在一起过家家、捉迷藏,在村子前后乱跑一气。但无论怎样,那些时候掏泥墙里面的蜜蜂、钻晒场上的草垛、捕枝头上的知了、挖淤泥里的莲藕,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村子不大,天地很大,这天然的游戏场,蕴藏着很多未来的奥秘,不断地激发着孩子们的好奇心,发展出无穷的聪明与智慧。
大自然慷慨地赐予了孩子们各种丰富的体验,包括顺境和逆境。天气好的时候,一路欢笑着奔跑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简直就像是驭风而行,什么烦心事都会抛到九霄云外。傍晚搬张凳子坐在门口,在变幻多端的霞光里写作业,像是置身于魔幻的世界。七八月份有一个炎热而又漫长的暑假,每天下午到傍晚,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都赤溜着在门前的溪水里尽情游泳;当然也可以去开满荷花的小河边上打荷花、采菱角,或者挽起裤脚下河去捡田螺、摸鱼 ;到了星河下垂的夜晚,家家都在门口撑起竹床,纳凉消暑,卸下一天的疲劳,孩子们才洗过了澡,忍不住玩性又起,升级版的捉迷藏又开始了。
然而到了北风呼啸的冬天,孩子们便要面临着种种的考验。厚重的棉袄限制了行动的自由,老棉鞋踩在冻了冰的路面上,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滑倒,尤其是经过河边的时候,总是不免让人战战兢兢,脑海里浮现出种种骇人的鬼故事。然而解冻之后的路面更加难走,鞋子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有时就会光脚踏进泥里去。
在刺骨的寒风里,身上任何御寒的棉衣都抵挡不了寒气的侵袭。孩子们的两侧脸颊布满了红萝卜丝,鼻子下面常常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虫,手背上手指头上长出了馒头一样的冻疮,每天奇痒无比。
冬天的村子里安静了许多,但顽皮成性的一帮孩子们无惧严寒的肆虐,照样玩他们的游戏。女孩子们大多安分守己地在门口高高的柴垛前烘脚炉、晒太阳、和大人们学编织、扎鞋底,顺便也会烤些山芋和蚕豆,在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里消磨时间。
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比我们更大一些的,一个好学漂亮的姑姑考上了中专,隔壁一向较为规矩的小叔参了军,后村的一个小伙子去了异乡,还有一个通过劳务输出去了新加坡。其他人基本都留在村里了,但几乎很少有向父辈们那样务农的,要么出去做点小工,要么拜个师傅学起了手艺。唯一一个很早辍学在家帮衬父母的女孩子,几乎每天可以看到她在田间地头埋头劳作的身影,后来她和同村卖猪肉的小伙结了婚。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了向往已久的镇上的初中,接触到了附近各个村里的孩子们。我的世界又开阔了许多,除了每天的学习之外,可以去探索更多未知的领域。而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一些女孩子,她们几乎都留在了村里。我们之间渐行渐远,很多关于她们的故事,只有在母亲每次的絮叨中才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