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隔着玻璃,我见到了女朋友六十年后的样子。
天花板通亮,犹如白昼,地板和墙也是白色,诺大的房间只放一张床,像海面孤零零一只船。一位老人躺在床上一丝不挂,身上只盖了一张白被子,我远远盯着,无法将面前的景象和她联系起来,那老人的身材看起来像一位发胖的男性,或者,一具浮尸。
我推开门走向床头,她在睡觉。她的头皮像包着头骨的一层保鲜膜,似乎用指甲轻轻一划,头颅就蹦出来,用手指轻轻一弹,头骨就碎成粉末。她头顶四周和后脑勺还有一些柔软轻盈的白发,似乎握在手里,就会化掉。
她皱紧眉头闭紧双眼,眼球和眼皮似乎掉进了眼眶,眉毛中间的沟壑连接额头的沟壑,连接鼻子两侧的沟壑,连接嘴角的沟壑,沟壑的支流向四周扩散、蔓延,像地震,像干涸,像蜘蛛网。如果限于局部,我无法辨认出有关她的任何特征,但从总体上看,是她,宽额头和高鼻梁没变,颧骨则失去了皮肤支撑和胶原过度,水落石出,突兀的吓人,鼻翼也失去水分而枯萎,鼻孔大张,嘴唇则像经历寒霜的花林,万朵凋零,只剩蜷缩的枝叉。
她哼哼着,可能是梦话,可能是衰老带来的疼痛,口水顺着嘴角的沟壑蠕向下巴和脖子,绕过脖子被枕头吸收。
我把目光移向她的手,我不自主捧起来,她剧烈哼了一声,我赶快放下。她的手背像起皱的床单,手指像粗香肠,她左手无名指上勒着一只戒指,像是香肠中间打的结,想必已无法取下。
我走向床尾,她的腿像刚吞下一只羊的蛇,鳞片斑驳,我摸摸她的脚,她的脚指甲崎岖泛黄,所有指头都缩在一起,如同一块发霉的竹笋。
她再次因为我的触碰惊醒,我蹲在她面前,她张开眼,她的眼球黝黑发亮,透露着某种我从没见过的动物的目光,她没认出来我,并讲了几句我没听清的话,准备继续睡觉。
我叫了叫她的名字,问她认识我吗。
她痛苦地再次张开眼,仔细地瞧了瞧我,我看她还是茫然,于是说了自己的名字。
她迟疑一会,慢慢地讲讲,“哦,你还是这么年轻啊。”她的语气是如此平常,就像汇报饮食情况那样。
我站起退后,她便再次回归睡觉的姿势。
这是我女朋友吗?
我感到眩晕,我年轻的女朋友的身影仍然历历在目,她的头发像泥鳅,眼睛像鹿,腰肢像夏天的爬山虎,她爱笑,她的每个眼神我都能读懂,我们游历世界规划未来,我们的誓言犹在昨天。
她经历了什么?她的韶华去了哪里?
我从房间退出,关门,我脑子很乱。
所以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彼此相爱,但到头来,她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我的爱到了哪里,起到了什么作用?最终带走她的,不是我,而是一具衰老的肉体,我找不到她了,我就是把眼前的躯体翻个底朝天,我也找不到她了。我真是废了,废了这么大劲,还是让她老成这个样子了。
我也老了。
我梦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我梦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遇到了六十年后的女朋友。
我老伴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还认识我老伴,我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我老伴祝我做个好梦,我也确实做了一个好梦,但我醒来,却忘记了梦里做了什么,每回都这样,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我的老伴老了,我也老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肉体正在把我吞没,就像吞没我老伴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