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权宦 (2)
河涧府在京城以南,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基本上垄断了这里的土地。魏家有祖上积攒的几亩薄田,相比租官家地或者租富户地的佃户来说,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小农之家。
魏志敏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患上月子里的病,没几年便离世了。魏老爷子爱子如命,生怕儿子受晚娘虐待,妻子病故后,就不再续弦。他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伺候庄稼,独自一人将魏志敏抚养长大。
如今的魏老爷子老了,年逾六十的他,瘫痪在床有数个年头。他实在不愿意成为子孙的累赘,早已看淡了生死。不过,他还有一个小小的期许,希望闭眼之前还能再抱上一个孙子。事愿人违,刘氏的肚子不大争气,自从生了魏钊之后,再也没有怀孕过。古人讲究“多子多福”,其实是概率论的一种表现形式,生一个没出息,生上十个八个的,总会有一个有出息的。穷人家的孩子不少,有出息的概率几乎为零。穷人生得越多会越穷,越穷越没有读书的机会。知识改变命运,才是世人公认的真理。
魏钊读了几年私塾,实在混不下去了。戒尺没少挨,脑袋瓜就是不长记性。他方年十一岁,在“牧长”家做短工。什么是“牧长”呢?“牧长”一词,是对养马总头的称呼。河涧府的老百姓有一个特殊的任务:为朝廷的军队养马。所谓的“官马民养”,是宣德年间定下的政策。指定的养马户,五户养一匹,选一户为“马头”,五十户为一群,选一户为“牧长”。一匹母马,每年要上交一匹马驹。养马户免交田租,有专门的官家草场供其放牧。养马本是朝廷针对河涧府年年发生灾荒的地理环境,制定的一项惠民政策。到了明朝后期,养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把马养死了要赔,交不出马驹则要拿钱来顶。官家的草场变成了功臣豪绅的庄田,自家的地上种的农作物本来收成不好,若是腾出一半种草,粮食上哪里弄呢?“牧长”和大家几经商量,想出个办法,将马集中在一起饲养。养马户分担些钱出来,找人专门看护,雇佣短工割草。魏钊的工作并不轻松,常常辛苦一天,勉强完成任务。
魏老爷子得知魏家的几亩薄田中,有一处风水宝地时,甚是欢喜。指望魏钊光耀门楣是不可能的了,指望谁呢?唯一的选择便是刘氏。只要刘氏再生一个孙子,孙子考上功名,为魏家添光添彩,他就能有头有脸地去阴间向魏家的列祖列宗报到了。可是,刘氏时年三十一岁,魏志敏比她大一岁,按照古代人的寿命逻辑,俩人都是中年人,造孩子显然是力不从心。再说了,倘若能怀上孩子,刘氏何曾不想,只是自打生下魏钊之后,再也没有怀孕。刘氏不能怀孕,不一定是她的肚子有问题,魏志敏理应做个检查,没准儿是魏志敏身上出了毛病。旧社会,生闺女不生儿子,是女人的问题;怀不上孩子,也是女人的问题。新过门的媳妇不好当,因生不出儿子而受婆家虐待的悲剧擢发可数。魏老爷子不相信医学,那个年代也没有权威的生育医学面世。魏老爷子相信风水,相信好的风水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
夏季的一个溽热的夜晚,苦思冥想的魏老爷子终于开窍了。他用布条勒紧自己的脖子,拴在床头,艰难地将下半身不能动弹的躯体滚到床下。魏老爷子上吊自杀了!他的临终遗言:“儿媳妇怀不上,是咱魏家的风水不好,老子躺进风水宝地,庇佑魏家大富大贵,多子多福。”
魏老爷子下葬后,肃宁县迎来史无前例的雨季,瓢泼大雨足足下了长达一个多月之久。潴龙河水位大涨,四处一片汪洋。大面积的梨树被淹死,农作物颗粒无收。面对特大灾年,贫苦的穷人不卖孩子,就没法生存。魏家也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生活变得窘迫,半糠半菜的勉强度日。
刘氏近来忧心忡忡,魏老爷子舍己为后代的大无畏精神,无形中给了她很大的压力。生孩子不像是种庄稼,种子一播到土壤里,就能长出苗苗来。据说太行山脚下有一个送子和尚庙,特别的灵验。娘家人见刘氏愁眉不展,撺掇刘氏前去求子。关于送子和尚庙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传言去庙里求子,是和佛像后面潜藏的男子发生媾和之事怀上的孕,不知是真是假。刘氏从送子和尚庙出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她带一个红孩子泥娃娃回家供着,没过多久就有了怀孕初期的症状反应。至于是怎样怀上孩子的?是不是魏志敏的种?只有刘氏自己心里有数。
隆庆二年,公元一五六八年。阳春三月,梨花盛开。正在地里除草的刘氏感到肚子阵阵疼痛,知道快要生了。打算往家里赶,时间上来不及了,索性在地里生孩子。梨树下传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魏家新添一名男丁,九泉之下的魏老爷子可以瞑目了。魏家这个新生的婴儿不是别人,则是将来撼动朝野,权倾一时的大权宦,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魏公公。最得势时,全国各地为魏公公修建生祠,着实风光无限。
按照史书的记载,凡是天降大人物,必有异常征兆。譬如出生时满屋的金光熠熠生辉了,譬如一片祥云汇聚主人家的屋顶了。魏忠贤的出生,显得格外平静。风和日丽,空气清新,梨花朵朵开,阳光暖暖的,并没有任何反常的气象。
魏忠贤出生后,并不叫“魏忠贤”这个名,“忠贤”是后来的天启帝赐名。
肃宁县这一带庄稼人的风俗,新生儿起名,不是请私塾的教书先生取名,不是请有文化的乡绅取名,而是要“碰名”。家里人在神龛前烧上香,供奉品,烧纸磕头,虔诚祷告,求老天爷赐个吉利的名字。跪拜完以后,就出门去“碰”,在第一时间碰上什么东西就取什么名字。
碰上取媳妇的花轿路过,花轿上有大写的囍字,便取名“双喜”。“双喜”是百年不遇的雅名,很少有人家能够碰到。碰上当大官的路过,就叫“富贵”、“财旺”之类的名字。官和财为啥联系到一起?古人讲究升官发财,当官的有权有势才有财嘛!估计魏钊出生后的“碰名”,定是碰到当官的路过了,“钊”字,一半是金,一半是刀,寓意有金钱又有地位。
遇见好事物,取个吉利名。遇见不吉利的,取个丧气名,是常有的情况发生。碰到牵马的,取名“家驹”;碰到赶车的,取名“麻包”;碰到走村串巷的小贩,取名“铜锣”。若是碰到出殡的,碰到挑大粪的,碰到讨饭的乞丐,取啥名字?史书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也不知道。
魏忠贤出生的第三天清早,魏志敏怀着激动的心情,完成烧香叩头等一系列的仪式,兴致勃勃地出门去碰名。他的运气实在太差,刚一出门,就遇见邻居家猪圈里的大黑狗生出一窝狗崽,数一数,一共四个狗崽子。没办法,都是命!只好将小儿取名“狗四”。魏忠贤生平最初的名字叫“魏狗四”。
猪和朱是谐音,猪圈里的大黑狗生崽,不就预示着大明朝需要忠心耿耿的狗崽子?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所以说,凡是大人物出生,周围的环境多少会有点征兆的,魏忠贤也不例外。
俗语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魏狗四生性顽劣,偏激固执,父母和兄长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的童年时代,没少给家里惹是生非。
小麦收获后,一般会预留下一部分当作来年的种子,开春后播种。白雪皑皑的冬天,麻雀找不到食物,站在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魏狗四在雪地扫出一片空地,偷出麦种撒在空地上,找来大扁筐盖在上面,用棒槌支撑起扁筐。棒槌系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攥在手上,远远地躲起来。等到麻雀跳到扁筐下啄食,用力一拉,麻雀便被逮住了。刘氏见儿子浪费宝贵的麦种,火冒三丈,拎起破鞋对魏狗四一顿痛揍。恼羞成怒的刘氏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魏狗四是个天资聪颖,足智多谋的孩子。
在农村,大人们忙于生计,没时间照看孩子。通常是年龄差不多大的熊孩子聚在一起玩。摔泥巴,踢毽子,捉土蜂,总有玩腻的时候。魏狗四和他的玩伴玩起了野炊,挖个土炕,支起破陶罐片。烤熟的蚂蚱,爆开花的谷穗,河溪里抓来的小鱼虾,甭提有多香。不知是谁提出来的鬼主意,抓只鸡烤着吃。穷人家养的鸡,都是用来下蛋的,下的鸡蛋不舍得吃,一般是拿到集市上换盐巴针线等生活用品。魏狗四自然不敢将家里的下蛋鸡拿出来,刘氏的暴力管教对他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经合计,魏狗四决定和玩伴去偷鸡,偷富户家的鸡。偷鸡存在一定的风险,何况是偷有钱人家的鸡。被抓到的话,不被打死,也被打残,而且打得你无处申冤,落个吃闭门子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