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滩岛的晚霞
文/鹿
我的确认为，在很久之前，我曾在某处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从此见到的所有晚霞，都多少有些逊色。
—ONE—
顾眠告诉我，他有一天要带我去菲律宾的长滩岛，去看看那里的晚霞。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抓得我有点疼。我笑他好傻，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疼得厉害。
我说，好啊，只可惜我看不到。
他顿了一下，手又握紧了一点。
我摸索着把手放在他的眉心处，轻轻地揉着。
放松。我笑着安慰他。
我会陪你的。他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唇。
几年前一场意外，我的眼角膜破裂，失去了光明，我妈说，等到有人愿意把眼角膜捐给咱，我们就立刻去做手术。我觉得她这样说的目的，大多是要安慰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那么多人需要眼角膜，再怎么弄，或许到我死的时候也轮不到我。但我没有闹，毕竟这几年我变乖了，我笑着答应我妈，我叫她放心，我不恼。
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别的没多了解，倒是笑容多了点。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闹了，只是笑。
刚出院那会，我不习惯四周一片黑暗的，半夜常常会吓得坐起来哭，哭着哭着就累了，傻傻地靠着软乎乎的枕头就睡了。泪水把它浸湿了一大片。
那时候觉得自己好没用，感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到最后还不是要回家啃老。
真的，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那时顾眠没有抛弃我，所以我觉得自己生活里还是有一点点的光。
那一次我心里特别的烦，我摔碎手中的玻璃杯，怒骂他是倔驴，我赶他走。我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然后我发现我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改口说了一句，反正，现在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感觉他站在我跟前一动不动，好像愣了一下，然后移步到门前，又突然间冲过来，噔地一声跪在我面前，他的尾音夹带着哭腔，他吼道：
“我他妈就是个倔驴，人家姑娘赶我走还赖在这里，对！我就是倔驴，你骂我，打我吧，好不好。只要不让我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高中化学课本里面说金属氧化物可以使玻璃呈现不同的颜色，那顾眠就是我的金属氧化物吧。
院子里的桃树上，熟透的桃子爆裂开来，整个空气氤氲着令人作呕的甜味。
路对面市场上的人扯着脖子吆喝，声音尖锐，扎得我耳膜生疼。
我的泪水好像洪水倒灌，灌进我的喉咙，以至于把我大声咳嗽化成大口喘息。
我哭了。泪水划过我的脸，我感觉这泪是滚烫的。
我抱着他的脑袋失声痛哭，我嚷嚷着。是我离不开你，是我，是我。
一直是我。
顾眠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掉了，只剩下一个寸头的样子。
那样子，看起来应该很酷吧。
他紧紧地环着我的腰，肩膀打着颤。
他就是光，一个愿意在我面前抖落满地星光为我创造一片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我的星空的少年。
我爱你。我说。
至死不渝。他说。
—TWO—
高二那年初夏，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顾眠这个男孩子。事实上是因为，他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他是很大众的那种类型。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读书很差，是垫底的那种。不仔细看，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优点。
那时候，是他追的我。
实在搞不懂，我长得不好看，读书又一般般，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
顾眠整天拿着一瓶奶茶跟在我屁股后面使劲儿把奶茶塞给我。一天天的换着口味，草莓的或是抹茶的。
只是他还是把我当成了那种普通女生。
我不喜欢奶茶。当然，也不喜欢整天像个变态一样粘着我的男生。
我骂他是个跟屁虫。
他嘿嘿地笑，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有两个酒窝，很阳光很干净。
他揉着我的头发笑我说。那没事，我是虫，你是屁。
我哼哼了两声，一把拍开他的手。
神经病啊。我嚷嚷着。
他还会在QQ空间里发I love cyh.
cyh是我名字的缩写。这让我感到讨厌。
但是不得不承认，顾眠是个很有趣的人。
高二一次上英语课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睡觉，可能是今天老师心情不好，看到他正好撞在她的火枪口上，一下子爆炸，气得要死。
英语老师骂他整天到晚就知道睡觉，像根搅屎棍一个样，把周边同学都影响了。
我们听了都笑了，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嘿嘿一笑，拍拍屁股站起身，对着英语老师说：
“老师，我至少是棍，但他们都是屎。”这句话，我记得他是用英语说的。
顾眠小时候出过国，所以英语还是挺好的。
这下我们都笑了，包括一直板着脸的英语老师。
某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喜欢我。
他扬起眉毛笑了笑。
咋？喜欢就喜欢，怎么还需要理由？
还是说。他眨着他那双幽幽谷子般深邃的眸子。
你喜欢上我了？
屁。
我红了耳根，把政治书往他脑门儿上一拍就笑着跑了。
那天阳光撒满了整个学校走廊。
走廊并不长，却装满了我整个夏天。
莫名其妙。那天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顾眠那天自作主张地在空间里发了一句“cyh是我女朋友”之后，我们就好像默认在一起了。
—THREE—
顾眠在高三的时候很努力学习。他说这是为了我，他一定要考上和我一样的大学，就算不能在同一个学校，也一定要在同一个城市。他说他一定不会去搞那什么玩意儿的异地恋。
他说还是每天都能看到我靠谱。
顾眠是个很拼的人，只有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手。他得知我想要去北京，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北体。
于是，当年那个放肆张扬的少年，在这一刻起有了目标，有了梦想。
很幸运，高考后我们一起去到北京。那座很繁华的城市。我继续玩我的音乐，顾眠则打算毕业后去当个体育老师。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结局确实是这样的。
几天前顾眠送给我一张明信片。据他所描述，这张明信片很漂亮，是我喜欢的橙色，那是长滩岛的晚霞。他握着我的手在明信片上摩挲，从那一角蔓延到它的边缘。他搂着我的肩告诉我，那里很美很美。
等我赚够了钱，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好。当然好。
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嗯。
你一定会是最美的新娘。
哈哈，好。
……
几个月后，妈妈跟我说有一个好心人愿意捐出他的眼角膜。我问她是谁。妈妈挣扎了好久却没有说话，她似乎一直在逃避着些什么。
那一天睁开眼睛，看到第一束光的那一刻，我承认我比看到床前那一朵开得妖艳的花更想看到的是，顾眠。
我的男孩。
可是，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那天是8月17日，我记得那是他的生日。
—FOUR—
8.8
感觉撑不下去了，整天咳，早上还咳出了血，我妈吓坏了。就是说啊，儿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孝，先欠着，下辈子一定还。
我还没有告诉小一，我挺怕她哭的，就想着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雨一直下，早上去医院的路上地上湿漉漉的，不过挺喜欢温温柔柔的空气。医院里的味道确实难闻，不喜欢那个酒精的味道。
√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叫妈和她说，再把桌边上的那把吉他给她。让她知道她的音乐梦想我还记得。
8.9
早上躺着床上构思了一篇小说，女主角是一个很喜欢音乐的女孩子。她觉得这是她的命，就算这个世界都否认她。
她爱她的梦想。
或许这是以小一为原型的吧。可是我还是不敢跟她说，因为她听了可能又会生气。但其实我觉得她的生气都是假的。
下午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挺好。
8.10
以后如果没机会再看到你，小一。请你好好活下去，不要惦记着我，因为没用，我不会知道的。我走了这个世界可能就没有这么纵容你的人了。你太过于任性了，这样不好，会得罪很多人。爸妈也老了，说实话他们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熬夜。
至于那篇音乐女孩的小说，那个人就是你。我们都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一直坚持下去。后面的故事你来续写，你知道我希望故事的结尾是好的。
找一个更好的人吧。其实那天我得知我得了这个该死的癌症，我大多时间都在后悔当年为什么要拼命追你，陪了你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不能陪你一辈子，很抱歉骗了你这么多年。对不起。还有，我还是好爱你，真的，至死不渝。
那是他写的日记。可是后面的内容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直到，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一切最终定格在了8月11日。
我爱你，请好好活下去，小一。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白色的明信片，上面用好看的笔迹写着：送给小一，等顾眠亲自贴上长滩岛晚霞的照片。
你叫我等你亲自贴上去。
可是，
可是……
“可是，你食言了……”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晚霞铺满在顾眠的书桌上。他的书桌一直很干净。棕褐色的桌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一支银色的钢笔斜斜地倒在笔筒里，灯是昏黄色的，很温柔。还有很久以前我送给他那只小吉他的挂件，他一直留着。
我一直站着，站在他的书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用力地吸气，然后呼气。
吸气。
呼气。
吸，气。
然后，呼气。
心口堵成一块，像塞满了棉花，让人窒息。
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怎么了。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连夜飞到菲律宾，带着白色的婚纱，还有两枚戒指。
我穿着白色的婚纱裙。那里有好多的情侣，他们牵着手，赤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之上。一阵风吹来，有海的味道，带着很重的咸味。
我的裙摆在飘，带着笑意。
摄影师问我，姑娘，你的男朋友呢？
我只是笑，没有说话。
我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把脚伸进靠近海的地方，让海水试图一步步吞噬我的脚。我在等待他一直期望的那一瞬间。
红色蔓延开来，周边是嘈杂的惊叹声。还有情侣间的亲密告白。
“顾眠，看到了吗，”我缓缓站起身，笑着说，“长滩岛的晚霞，真的，好美……”
“看到了吗，和你说的，真的一模一样啊。”
那一年，我25岁。
我拿出照相机，记录下这一刻。
那是我忠爱的橙色，像盛开的玫瑰，热烈而温柔。真的好美。
可是为什么，好难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年他就是27岁。
突然间想起一句话。
他们说，陪你看日落的人一定比日落还要浪漫。
“你浪漫地来，然后浪漫地去。”
“好了请放心，我一定会陪你。”
“你不是赤手空拳，我和你是一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