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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上)

2018-09-26  本文已影响29人  常非常K

这是《庄子本纪》里的一篇,取材于《外篇 秋水》。

当然,崩塌的只是人类世界,所有人都死了,人所创造的一切:城郭、田园、宫室、沟渠、亭榭、楼宇、茅屋,都面目全非,灶边满是狼藉、不见人影,道路布满荆棘、再无人迹,但飞鸟仍在高空盘旋,走兽仍在丛林穿行,虫豸仍成群结队、或踽踽独行于杂草灌木丛里,山河大地仍在、诸神之灵犹存。

秋雨整整下了一个月,河伯很快变得心广体胖起来。一些泡得肿胀的人尸在水面上漂流,被断枝挂住,被乌鸦啄得只剩骨架,又沉到水底。

河伯感到寂寞无聊了,便由此东游到北海,拜访海神若。

他见到无边无际、杳无崖岸的海水,水面上浮动的人尸不计其数、密密麻麻,很多肿胀得如牛马一般大,又如泡沫一般起灭无从、转瞬消失在水下、空中。

他对若说:我觉得我那里的死人就够多了,没想到你这里比我还多。

北海若说:你还不知道吧。所有人都死了,不分男女老幼,连一个人种都没留下。

河伯说:我知道他们都死了,只是还不太明白何以如此,是诸神的愿望吗?

若道:不,这事跟诸神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不也是诸神吗?尽管他们把一切腥臭污秽之物都排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们感到恶心,我们并不曾想要灭绝他们不是?哪怕真想过,也要费很多工夫不是?都是他们自己作死,才灭绝得这么干脆。照我看,这都怪人们太聪明了,至少是一部分人,他们总幻想不死,想千方百计避免自己死掉,后来方法总算让他们找到了,就是把年老的头换到年轻人的身上,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继续活着的幻觉。当然,只有那些权势富贵之人才能这么干,一开始,他们只是寻找那些因意外事故猝死的年轻人,渐渐地,这种人的数量便不再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便开始假造意外事故,再后来,他们连这也嫌太麻烦,就干脆买一些(抢一些)小孩养起来做奴隶,在需要的时候就砍掉他们的头,换上自己的。这种做法一开始似乎并无大碍,换头以后的他们看上去也挺正常的,但长久以后问题便开始涌现,他们开始表现出各种异常行为,换头的人开始无缘无故地自杀或互相残杀,对他们来说是无缘无故,对我们诸神来说则是洞若观火。想必你也知道,人的记忆并不仅仅储存在他们的脑子里,也存在他们的身体里,当进行头部移植之后,存在身体里的记忆、情绪便与存在脑子里的记忆、情绪起了严重冲突,尽管头脑命令身体不要这么干,身体却跑到高高的楼顶、头朝下跳下去,把脑袋撞个稀巴烂,脑浆流了一地。其他那些还算平静的换头人见此情景,不去反思换头本身不对,反而认为是这些自杀者换的身体不对,因此只要稍微感觉不自在,就去寻找新的身体,到最后,新的身体被他们消耗光了,他们便开始互相猎取,最终同归于尽,这便是他们灭绝的原因大概。

河伯:惭愧,我虽忝列诸神,竟不知此事始末,真是见笑于大方之家了。从前我的河面上浮起一两个人的尸体,倒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忽然这么多、排满了整个河面,也不免有些吃惊呢。毕竟,他们是所有生灵中最像我们的吧。我记得是女娲按照我们的样子造了他们?可惜哦,不学好,枉费了女娲娘娘的心机。天神下这么多雨水,是为了洗刷他们的罪恶吗?在我看来这并无必要,其他生灵会很好地处理掉他们的尸体的,有劳天神费心了。当然,雨水扩张了我的地盘,我还是很开心的,只是比起你来,我的水域就不值一提了。看到你浩渺无边的水面,我不禁有望洋兴叹之感啊。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人类还有重生的希望吗?毕竟他们中也出过周公、孔丘这样的圣贤,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难道不应该专门给他俩造一个桴子,让他俩乘桴浮于海,为人类留下种子吗?他们的种子何其宝贵,哪怕他们性命难保,也该留下他们的种子才是。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女人,就是公山氏,可以无愧于他俩。如果我回去,如果不仅我回去,也驱使河水倒流,时光也跟着倒流,我一定把他俩领到公山氏面前,留下他俩的种子。

(……这……孔子面红耳热起来,这个玩笑也太……)

老聃正色道:不好意思,这个笑话虽然有点冗长,可还没有讲完呢,容我讲完先——

当时河伯讲了这话,北海若道:还说呢。我刚才提到的过分聪明的人,就是周公、孔丘这样的人,本来,牛马饿了吃草,饱了就随地打滚,见了猛兽就跑,这都是他们的天性,但到了周公、孔丘这等聪明人手里,从牛犊、马驹开始,就给他们穿了鼻孔、打了铁掌、系上缰绳,给人拉犁铧、拉磨、拉车,一刻不得安闲自在,老了干不动活了还一刀捅死,剥皮吃肉,且他们不单对牛马如此,对人也如此,总把人分成好几等,贵人、不贵不贱的人、可贵可贱的人、贱人,贵人理当使唤贱人,贱人活该被贵人使唤,生死也做不了主,任凭贵人处置,至于不贵不贱的人、可贵可贱的人,虽不至于像贱人那么凄惨,却都帮着贵人欺压贱人,弄出一大套忠孝仁义的规矩来钳制他们,贱人若是不从或胆敢违抗,就说他们犯上作乱,轻则打骂,重则治死,自以为如此便可长治久安、永享太平,不想正因为这个将所有人都引向了灭绝之路。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此处,老聃直视着孔丘,孔丘出了一身冷汗,憋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也有一个笑话,也不怎么好笑,但比夫子这个要简短多了。

-说的是有一次在动物世界(我说的动物,是指能动之物,并不专指鸟兽虫鱼之类)举行赛跑,参加比赛的有夔、蚿、蛇、风、目、心。比赛结果是:夔不如蚿,蚿不如蛇,蛇不如风,风不如目,目不如心。

夔对蚿说:我啊,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幸亏我只有一只脚,要是像人一样有两只脚,我就不知道该先迈哪一只脚好了,该当我让人使唤啊。一说要赛跑,我就趻踔跳跃而行,可是看看你,那么多脚,有一百只脚吧?你是怎么使唤它们的呢?

蚿说:你见过那些唾沫横飞的演讲人吗?他们特别喜欢说话,一说话就唾沫星子到处乱飞,溅到听众的脸上。他们自认为这些唾沫星子像珍珠一样宝贵,却毫不吝惜地将其泼洒,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演讲者,他们的唾沫更是丰富,从嘴角那里咕嘟咕嘟往外冒,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一直滴到裤裆里,他们自己都没有发觉,你要问他们:你这么多唾沫星子,你是怎么安排他们工作的呢?他们肯定瞪着眼答不上来。我也像他们一样,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些脚走路的,只是顺其自然而行,一定要安排哪只脚先动,哪只脚后动,我肯定也不会走路了。我感到更不可思议的倒是我们的蛇,我用这么多脚走路,反而不如他这个没有脚的快,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蛇说:我也只是扭动着腰和背蜿蜒前行罢了,要我说个缘故,我也说不上来。以前我还会在树上爬呢,一次事故之后就丧失了这个本领。那天我在一株李树枝头,瞧见一个女子正抱住这棵树,一上一下用树干摩擦两腿之间,并扭动臀部发出淫亵之声,我就问:你在做什么?那女人道:我梦见树神临幸我,跟我说,你需对我行这事,使我欢愉,亦使自己欢愉,但切不可摘我身上的果子吃,使我恼怒。我说:你没看见这棵树是与大地相连的吗?无论你怎么摇撼它、推动它,都不能使它挪动方寸之地,就算他恼怒起来,他也动不了,即使他想晃动枝叶、发出一两声呻吟,也要在起风的时候才能办到。你何必惧怕他呢?这棵树上的果子甚是香甜,若非我现在吃小鸟已经饱了,我自己也想摘几个尝尝呢。女人听了我的话,就伸手摘了一个李子吃,她刚吃下去,树仙就现身道:你这个悖逆的女人!为了你不听我的话,我要惩罚你遭受九九八十一年妊娠之苦,你的娃儿将在你腹中衰老,他的皱纹与白发将令你又痛又痒、百无聊赖。还有你——他又指着我说,从此你将不配爬到我身上、享用那些小鸟,你以后只能贴着地面走路,吃土和土里的老鼠与虫子。你在冬天会僵作一团,任人宰割。他说完这话,我就从树上掉下来。此时,狂风大作,我只能贴着地面避风,大风将李树连根拔起,卷到了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李树在我们身上发泄他的愤恨,自己也没有好下场。说起来,我最敬仰的还是风。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无形无迹、无所不至、无所能及。

风道:你说的是。我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若是有人指我呢,我就让他指,有人要踢我呢,我也让他踢,虽然如此,摧折大树、吹散大屋这种事却只有我才能办到。这可说是不求小胜,只求大胜。但在圣人面前我这一套就不算什么了。真正的大胜,只有大圣人方可为。圣人目之所及,不仅遍及阳光明媚空旷之地,也深入幽昧闭塞、我所不能到达之处;圣人的心,包罗海内、囊括天地、涵盖宇宙,更是我辈所不及。孔子就是这样一个圣人。

自然,最后一句话孔子没有向老聃讲,也没在给颜回的信里讲,之后在匡被宋人围困之时,他跟弟子们重新讲起这个笑话,也省略了最后一句,但他认为所有人都在心里补全了这一句,因为大家都发出了会心的笑声。这也说明,他们完全相信目前遭遇的困难是很容易克服的,不就是一点小小的误会嘛,匡人是死脑筋,不愿听他们的解释,这的确很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子肯定有办法的。夫子不是派子贡去卫国宁武子那里找证人(救兵)了吗?救兵一到,就可解围了。

难的是如何度过解围之前的日子,一开始,他们主要是以责骂颜刻为主,是颜刻让他们陷入了当前这种尴尬境地。若非颜刻在进入匡市时举着马鞭指着前面说:当年我们就是从那个墙上的缺口进去的,匡人也不会起疑心,若非他们起疑心,他们也不会特意找阳虎当年强暴的那个女子来辨认,而若非夫子不是跟阳虎长得这么像……

当然,责怪夫子是不对的,夫子对自己的长相也没有责任,诸弟子也很愤慨外面流传的关于夫子和阳虎的谣言,说他俩一个无父、一个无母,年龄相若,又长得这么像,可能本来是双胞胎吧,这完全是无耻谰言。孔子父亲叔梁纥与母亲颜征在虽是野合,也从来没给过抚养费,却是身世显赫,据鲁大夫孟僖子临终遗言说,其先祖弗父何本可继嗣宋君,后来的正考父又是佐命大臣,先后事戴、武、宣三朝,恭谨异常,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如此虔敬有礼,子孙必有达人,我要是死了,你们可以孔丘为师。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学习仪礼,那时,孔丘只有十七岁,还没有他俩大。再看看阳虎,可有夫子这么谦恭好礼吗?仗着勇武有力加上胁肩谄笑做了季氏的家臣,又狐假虎威、飞扬跋扈、欺上瞒下,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夫子的同胞兄弟?另外,夫子虽与阳虎长得像,却有两点显著不同:第一,两人身高都是九尺六,但阳虎是上身短而腿长,夫子是上身长而腿短;第二,夫子的额头鼓起一个大包,大包里有无穷的智慧与仁爱,阳虎的额头则是平而微凹,可见其人愚蠢而刻薄寡恩。

不幸的是,当今世上,偏偏阳虎这样的人特别吃香,在夫子发愁如何多招点学生、多收点束脩之时,阳虎已在季氏府上做了太宰,锦衣玉食,根本不用为花钱担忧,有一班势利小人,就胡说什么夫子之所以私下批评阳虎的作为,无非是嫉妒阳虎吃得比他好,别说腊肉,就是天天吃烤乳猪都没问题,而烤乳猪偏偏是夫子最喜欢而不得吃的一道美食。其实夫子之所以很少吃烤乳猪,不是因为吃不起,而是因为不忍心。夫子觉得这是一道极其残酷的菜。小猪刚生下来没满月,还没断奶,就拿去活活烤了吃,对,很多人做烤乳猪就是活着在火上烤的,叫声越惨烈,他们越喜欢,阳虎尤其喜欢这么干,有时一顿饭能活活烤死十只乳猪,自己吃不了就送给别人吃。就这样,夫子也收到了阳虎送来的一只烤乳猪。

照周公留下来的旧例,拒绝这样的馈赠是不合适的,不仅要郑重收下,还要登门道谢才合乎礼仪。而夫子是最讲“礼”,讲“礼”是夫子的职业,夫子不可能做违背礼仪之事。但要去见阳虎对夫子来说更难从命,阳虎这个人,单单看到他那和自己如此相仿、却挂着不可一世表情的面相,就已经极度反感了,更何况还要坐下来和他寒暄一番、乃至交流讨论政治观念呢?也正因为这个,阳虎几次邀请夫子过去做客,夫子都婉言谢绝了,可以断定:阳虎正是因为求见夫子而不得,才想出送烤乳猪这条计策来的。阳虎表面上说是对夫子的学问大为景仰、想请教有关礼仪的问题,但实际上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庸俗的好奇心,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夫子跟自己到底有多像罢了。据说为了这个目的,阳虎甚至特意在客厅里斥资建了一面大落地镜,以便夫子来到以后好好对比一番。至于夫子的学问,他是打心眼里轻视的,认为夫子宣扬的那一套都空洞无益、不切实际,自己掌握的那些就够用了,不但没有求教之意,倒想反过来教训一下夫子呢。

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孔子特意让弟子颜刻过去刺探阳虎的动向,听说阳虎已然出门,孔子就上门递了名刺,说明来意,假装问主人在家否,得到意料中的否定后,便叮嘱守门人一定将自己的谢意传达,然后就放下心来往回赶,不巧在回去途中却恰逢阳虎的车子。

阳虎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哈哈笑道:夫子,是从寒舍返家吗?

夫子只好向他行礼,局促道:为了厚礼,已经到府上造访过了,乳猪我还没吃,不过闻着挺香的,非常感谢。我原则上是反对活烤乳猪的,正如我反对活人殉葬一样。甚至用人俑代替活人殉葬我都觉得过分,对超级富豪和权贵们来说,他们会觉得中产阶级用人俑代替活人来殉葬,不是出于仁爱之心,而是因为家里就那么几个奴隶,杀一个都是好大一笔钱,但是我们呢,有钱,任性!杀多少都负担得起。因此只要有殉葬这回事,就难免有人会用活人来殉葬;只要有烤乳猪这回事,就难免有人活烤乳猪;而只要我们习惯了对猪残酷,也就倾向于对人残酷,我们残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残酷对待我们,这个世间就成了残酷的、充满威胁的、随时可能被杀的世间,我就为了这个才会说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

阳虎说:夫子所论甚妙,听人说夫子不但仁爱知礼,且智勇双全,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我就料到夫子不愿见我这种粗人,故而驱车出去兜了个风,很幸运见到了夫子!哈哈!至于那只烤乳猪,夫子不必介怀,它是我特意先用刀捅死放了血以后再上火烤的,说起它来,也是我特意选给夫子的呢。我听圉人说:这头猪一生下来便与众不同,别的小猪都是争先恐后抢奶头,你挤我我挤你,唯恐吃不上奶,只有它不争不抢,趴在一边,等兄弟姐妹都吃饱了,才肯过去吃,偏偏它又吃得最多、长得最大个!你看,它比我更像夫子呢!我只是外貌像,它却是精神风貌像!夫子是仁人,它是仁豚!哈哈!——不过说到仁的问题,想请教夫子,怀揣救国之宝,不肯献诸邦国,听任邦国迷乱,可谓仁乎?

孔子曰:不可。

热心政治、却屡屡失去从政机会,可谓智乎?

不可。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夫子难道就不想趁着还年轻做点事吗?

我也在做事,教育本身不也是极有意义的事吗?要想改变世界,不应该先改变人吗?

呵呵,我倒想知道你现在改变了多少人?别说有太多人根本无意接受你的教育,就算他们真的投到你的门下,能否因受教于你而得到改变都很难讲。你自己不也说嘛,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他们是不会因教育而改变的,偏偏这两个群体决定了邦国的命运,因此,教育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吧,改变人最有力的就是铜和铁(钱和刀),你只有掌握了铜和铁才能改变人,才能改变世界。

孔子曰:诺。

就这样,孔子接受阳虎荐举,在季氏府上做了一个拿刀的宰辅。他发现:阳虎的话是对的,刀的确更容易改变人,自己手里拿刀的时候,别人对自己更客气、更小心,自己心里也更自信、更踏实安稳。对于落到自己手里的、待宰的禽畜,无论鸡鸭鹅,还是猪牛羊,他都争取一刀毙命,尽量减少它们的恐惧和痛苦,每次,他都是一边手里摸索着它们的脖子,寻找最佳下刀之处,一边嘴里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恨我,我也没法不让你们不恨我。既然你们生为禽畜,不是死在我手上,就是死在别人手上,即使我不干这个活儿,也会有别人干这个活儿,而且他们会干得更糟,让你们遭受更大更久的痛苦。不,这么说没有意义。你们真想弄明白的,或许是:我们,这些既凶恶又愚蠢的人,有什么资格杀掉你们、吃你们的肉、拿你们的皮毛做垫子、毯子、鞋子、靴子和皮袄?在我看来,就善良程度而言,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这个资格。不但没资格吃你们的肉,有些人哪,估计连吃你们拉的屎都不配。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是分等级的,有的吃草,有的吃肉,有的要杀,有的就要被杀,这固然不公平,但可以建立一个稳定的秩序,遵循一套固有的规则,就比如我,空读了满腹诗书,比那些坐在餐桌旁的人都有文化,但是我也只能在这里做宰辅,岂非也是极不公平?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秩序,这就是规则,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做一个最好的宰辅而已。

孔子没有夸耀,他果然成了当时最好的宰辅,下刀稳准狠,血放得干净,经他宰过的乳猪肉更加鲜嫩,大家竟因此慢慢改掉了活烤乳猪的习惯。更由于他大大安抚了禽畜的心灵,禽畜很少听到同类临死的惨叫,它们对于交配、产子的热情都大大提高了,季氏家的牲口数量翻了好几番,季氏高兴之下,便荐举他去做大司空,主管各种工程建设,孔子的声誉竟一时盖过了权势显赫的阳虎,这也成了他后来受到排挤的根源。阳虎在孔子的工作中处处掣肘,致使他最后被迫辞职,留下一堆烂尾工程,而阳虎则到处宣言自己“不得不给孔丘那小子擦屁股”,物议纷纭,孔子只好离开鲁国,之后又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现在又在匡这个小地方遭人围困,而原因居然是被人当成了阳虎!

想到此处,孔子哑然失笑,抚琴唱曰:

滑天下之大稽兮,困于匡地;

以凤凰为野鸡兮,重兵围之;

……

却听得外面敲了一下门,接着子路便大咧咧推门进来,坐在前面垫子上,笑道: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夫子还是这么开心吗?

孔子说:还能怎样呢?子贡这一去,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工夫,也只能是耐心等待,他们虽围住我们不让我们出入,毕竟不至于像上次在陈蔡之间,连饭都没得吃。

子路道:夫子这话可错了。他们并没有禁止我们这些弟子出入,只是禁止夫子出入而已。至于我们,出去玩也好,买东西吃也好,哪怕是去别国,都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觉得匡人还是很明理的、态度也很和善,否则我早就跟他们吵起来了。出于弟子的职责,我们又不能丢下夫子不管,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为何夫子就这么嘴硬,不愿承认自己确实强暴了公山氏家的女子呢?对方又没说要怎么样,没说要把夫子乱石砸死,只是要求夫子娶这个女子而已。又说,若是夫子已有妻,为妾亦可,怎么夫子就是不肯呢。我虽没亲见,也打听过了,这女子生得一点都不丑,甚至可以说是美女呢……

孔子说:你这个狂徒,真是一派胡言。你这番话究竟有几个意思,既说我不愿娶她是担心她丑,则说明我根本没见过这个女子,我既没见过这个女子,又怎么可以说我强暴她?我既然没有强暴她,又怎么可以强迫我娶她?

子路说:我并非不相信夫子,我的意思是,夫子兴许酒后迷糊、或是在黑暗之中、或是梦游,醒来后不记得此事,也是有的。况且,不管有没有,娶了她并不吃亏,为何如此执拗呢?我倒是想娶,人家不愿意嫁给我!

孔子说:你越来越瞎咧咧了。若他们想要我娶这个女子,派媒人来说就是,我十有八九也不会拒绝,现在又说我强暴了这女子,又派人对我严加看管,我若再答应下来,等于是坐实了强暴女子的罪名,以后列国谁还让我入境?就连你们,被人说有一个强奸犯做老师,难道觉得面子上有光?我已经讲过多次了,这事肯定是阳虎干的,也派子贡去卫国找证人了,怎么你就是不信呢?

子路尴尬地笑笑:夫子,我不是不信你,就是在这里干等着太无聊了,因此来跟你说话解解闷。这里除了这个客栈,别的啥都没有,出去了就是一片荒地,实在是百无聊赖。

孔子道:你且去院子里井边打一桶凉水让我洗洗脸。

是。子路提着桶出去了。孔子解开自己行囊,拆了一个包袱,取出一个卷轴,迅速展开看了一眼卷轴上一个女子的画像,又赶快举起来,收拾妥当,子路已经提了水进来了,孔子双手捧着水洗了脸,子路在旁边看着,说:我总感觉我出去打水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夫子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你这是放屁!孔子忍不住骂道,怎么这么啰嗦?

子路说:我一打水进来,就看见夫子脸上红扑扑的,若非做了那种事,怎么会这样?在鲁国时,我跟别的师弟住集体宿舍,就在夫子房间的后面,我们睡的是通铺,夫子还记得吗?早上刚起来的时候,要是看见谁脸上红扑扑的、或是特别苍白,那要么是跑马了,要么是打手筒了,我想我才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夫子不可能打完一只手筒,跑马当然更无可能,夫子究竟干了什么事,弟子竟完全猜不着。

孔子曰:你这话虽是为了逗玩儿,却也看出你想象力贫乏,除了男女之事都想不出别的,怎么会猜到我的心思?刚才,我只不过神游了一小会而已!你也知道,我因一直不得志,才带着你们周游列国,并非我喜欢旅行,要是谁能对我委以重任,我早就安顿下来了,何必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这都是时代的错、命运的错啊!若生在尧舜之时,天下无人不得志、无人不适意;若生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无人得志、无人适意,这也并非尧舜时代的人比桀纣时代的人更聪明,只是时势使然而已。渔夫水行不避蛟龙、猎人穿越丛林不避虎兕,烈士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他们也并非比常人更勇猛,只是既然从事了这个职业,就只能面对风险罢了。而我呢,既然要做一个可为万世师法的圣人,自然也要遭逢更多磨难,只不过知穷之有命、通之有时,临难不惧,也就够了。

说到此处,听得外面一片骚扰,好几个弟子同时喊:子贡回来了!子贡回来了!

孔子起身和子路一同来到屋外,见子贡正和卫国来的宁武子一起下了车。

两人来到孔子面前施礼完毕,宁武子说:这次的事让夫子惊扰了。事情的原委我们都弄清楚了,这次来也带了一小队人马,虽不算多,要冲散这些人,解救夫子出来,倒也不难。只是一旦动武,总难免有意外死伤之事,恐怕夫子也不愿如此吧。总之还是先礼后兵为好。我也向他们解释过:夫子绝无可能是一个强暴妇女之人,这事一定是阳虎干的。无奈他们说,宁大夫的话我们不敢不听,但空口无凭,至少也得让夫子和公山氏家的姑娘当面对质一番,验证一下真伪方可。

子路道:就是嘛,人家要求了好几次,夫子就是不肯,除了做贼心虚,我真的找不出别的解释了。

孔子呵斥子路道:闭嘴不想吗你?转而对宁武子道:不是我不愿意见这女子,只是见了之后,明明没这回事,她却一口咬定就是我,那又该怎么处?我又如何自证清白?到头来不还是跟现在一样,相信我的自然会相信,不相信的怎么都不相信!

宁武子说:夫子讲的自然也有理。虽如此,我觉得还是先见见这个女子比较好,若是她执意要诬陷夫子,那时再做道理。我肯定不会委屈夫子就是。

孔子说:既然大夫如此说,那也只得见见她了。

宁武子转身去到院子外面,和为首的几个匡人商议了一回,没多久 领来一个年轻女子,面容端正、身材高大、极为健壮,若非姿态妩媚,竟似一个男子。众人见了都吃惊不小。

孔子摊手道:你们看看,看看!看她这身量,就算我想强暴她,有可能吗?反过来还差不多。

公山氏欠身给孔子施礼,道:万福,夫子,别来无恙?

孔子摆手道: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你不要冤枉我。

我怎么会冤枉你呢,夫子?公山氏柔声道,我们可以进屋谈谈吗?

不可以!公开说不清的事,私下里更说不清!

宁武子道:我看,夫子还是答应了吧。这种事我觉得还是私下里谈更好些,夫子记着我给你的承诺就是。

孔子无奈进了屋,公山氏跟在后面,带上门,扑过来抱住孔子就要亲嘴,孔子躲闪不及,让她结结实实亲了一下,挣开身,说:你这是作甚?我要喊了!

公山氏笑道:夫子何必惊慌?又不是要吃你的肉?

孔子说:我真担心你要吃我呢。等我的弟子破门而入时,可能他们看到的我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不会的,夫子,我要是吃你,怎么会剩下骨头?我连你头发胡子都会一起吞了呢。

孔子担心她再过来,抓住了桌边一条长凳,公山氏却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孔子。

孔子低着头问:你为什么这般陷害我?

公山氏说:因为喜欢你啊,想和你做夫妻啊。

孔子头低得更低了,说:我不配和你做夫妻。你是不死之身,我只是凡夫俗子。

公山氏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虽然从来没见过我,却能一眼看出我是什么人。既然如此,我也坦白讲吧。我父亲就是那位有名的公孙龙子,母亲是因生我难产而死的。从记事起,父亲便和我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上下摸我,男女之间那些事,我们竟没有一件不做的,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我上学识字后,看到夫子著作的《礼记》,才知道这个叫乱伦,是“禽兽行”,我才猛省这种行为似有不妥之处,也明了父亲一直不让我对世人说此事的缘故。此前我一直以为,父亲不让我说此事,是因为此事至善至美,只可独享,不可令天下人知道。看了夫子的书,我才知道:原来此事人人皆知,人人皆为,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不同的是,别人不会像我一样和父亲做,也不会和其他亲属做,至于亲疏到何等程度方能摆脱乱伦的嫌疑,你的书里有详尽的定义,总之,这事只有夫妻做得,其他人一律做不得,只是,这一条主要是限制女人的,男人基本上还是可以为所欲为,而女人不管自愿与否,只要是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碰了,最好是自杀以证清白,博个节烈的名号。一个女人一生只能操一个男人,此之谓贞操,寡妇再嫁都是耻辱。至于通奸、未婚同居、露水情缘之类,于男人是风流韵事,女子若干了这些,就是淫妇。妓女最是下贱不堪之人,比乞丐还不如。说实话,你的思想深深震惊了我,用比喻来讲,就是强暴了我,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要找的就是你,不是什么阳虎,我没有冤枉你。肉体的强暴是强暴,思想的强暴就不是强暴了吗?

孔子道:我书上讲的那些,都是有理由的。

公山氏:你那些理由都很可笑,比如近亲交配不利于后代啊,婚外通奸会因嫉妒而引发争斗导致社会不安啊。这些都是不值一驳的。我与父亲本不打算要什么后代,一直谨慎地做着避孕,也没出什么事,这又关后代什么事?再如通奸引发的骚乱,难道不是婚姻制度本身引起的吗?如果不强加给夫妻双方(主要是女方)以性忠诚的义务,又何来通奸一说,又何必为此争斗?

孔子:不,我的理由要比这复杂得多,只是有些是不便在书里说。这本书是我组织诸弟子编辑的,这些规定也好,禁忌也好,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乃是自古相传如此,我们只是将这些习俗系统化、编辑整理成书而已。我觉得我们人类只有尊重传统才有未来,才可健康延续下去。传统就好比昨天吃的饭,就算它不好吃,我总不能把它吐出来吧?总要消化吸收一些、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其余无用的渣滓自然会排出来。但你刚才提到的性禁忌却不属于可以排出的部分。对于性禁忌的这些信条是我们文化的基石,不仅过去、现在、将来也要支撑千年不止。何以如此,我也曾仔细考究过。你刚才提到的那些理由不过是让一般人易于理解而已。这些禁忌建立的意义并非在于此。绝大多数人都是懒于思考的,但是越是懒于思考的人越是爱标榜自己的聪明、爱嘲笑其他人的愚蠢。这时圣人抛出一套规矩来,说这些都是自古如此,他们学了这些,便深信不疑,而那些对此表示不解的人,就被他们看作傻子、疯子,要是胆敢破坏这套规矩,就是他们眼中的恶人,要么治死,要么赶走,这便是圣人治天下的规矩。规矩是人人都需要的,是人安身立命之本,没有规矩,人人自行其是,要圣人何用?圣人便难以治天下。至于这些规矩是不是对大家都有利,是不是有道理,那就另当别论。就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所有的规矩都有道理,有些规矩可能当时有道理,现在却没道理;另有一些当时便没道理,现在更没道理。比如你说的乱伦禁忌,在古代性生活与繁殖后代的关系密不可分,禁止乱伦便很有必要,而在当代,性生活已经基本脱离繁殖后代的目的,再强调乱伦对后代不利便不够恰当,还有与继父、继母发生关系的,本不应算乱伦,但人们对此也无法容忍,这都是因为人们出于对规矩的尊崇,会将禁忌的范围扩大化。通奸的情况也与之类似,最初通奸禁忌也只是为了保持后代血统纯正,但后来也迅速扩大化,总之不是为了产生合法后代的性行为都在禁止之列了。再比如自淫,很多人是建议把自淫也列入禁条的,但因为我自己从小也是个自淫爱好者,出于私心,就没有将这条列入《礼记》这本书里。

原来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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