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2再版

2018-02-02  本文已影响0人  郑是某某

  初春里的日光有些清冷,伴随着从千河谷地吹来的风,打在人的脸上,似刀割。上元节落下的那场积雪已经渐渐消融,关中平原上一望无际的是刚刚破土而出的新绿,仿佛汪洋里的波浪,一层层向天边铺展,为笼罩在阴云密布下的京畿道更添了一丝生气。彼时节,正是人间三月,理当满目欣欣向荣景象的唐帝国,却已在连绵不断的战火里日暮西山。

  “听说黄贼在含元殿登基了。”

  说话的男子斜靠在一块青石界碑旁,抬头看了看天色,将手里的油纸伞收了起来,又在地上寻了根老槐枝,自顾自地低头刮着鞋上的泥。此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方脸虬髯的大汉,约莫七尺来高,魁梧挺拔,左手提着一把宽刃大剑,浑体用粗麻布裹了好几层,只露出剑柄上一截很短的穗带。大汉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帽檐还在滑着雨点,顺着水滴落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界碑上的三个大字:凤翔府。

  “大爷好轻功,鞋上一点泥都无。”男子抬着腿左右瞧了瞧,确认清理得还算干净,便丢掉手里的老槐枝,搓了搓手说到。这男子往大汉身边那么一站,身型立马就显得小了许多,只见他穿着一身相当宽松的淡蓝长衫,像是哪里拣来的戏袍一般,看起来整整肥大了一圈,头顶的硬脚帽褶皱耷拉,发髻凌乱也没有打理,腰间挂着一块看不出成色的玉佩,一边说话还一边捣鼓着裤腰。蓝衣男子见没有回应,忙瞥了一眼大汉的脸色,试探着弯下腰道:“您这袍子有点脏了,小的帮您擦擦。”还没等靠近,大汉忽地一个转身,手中的大剑就已经抵在了男子的右肩上,速度之快,便是瞬息之间。

  “再有一句废话,我就杀了你。”大汉看着一脸谄媚的蓝衣男子,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说话间嘴角未动,一字一句似是从齿缝中挤压出来。蓝衣男子一个寒颤,吓得瘫跪在了界碑脚下。眼前这个大汉的的冷酷杀伐,他是见识过的,前些日子的那场争斗,不,根本不算争斗,是单方面的屠杀,毫无反抗的屠杀,当真是一想起来,就止不住的冷汗如涌。

  去年腊月,原是长安城东市听香阁一名杂役小厮的他,平日里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人俊嘴甜,左右逢源,挺是招人喜欢,一来二去竟和头牌小翠厮混在了一起,后来被不知怎的被老鸨发现了端倪,落得一顿毒打,还断了左手的小指,成了坊间的一段笑谈,人送诨号九指刘。当月,草军黄巢的兵马如同天兵天将一般,几天工夫占洛阳、破潼关,转眼间就打到了长安。兵荒马乱之际,九指刘也是见风使舵,亲自带路引草军的一伙人马,把听香阁抄了个天翻地覆,趁乱又做掉了老鸨,抢了其库藏多年的首饰家当,本计划就投靠了草军,凭着手里财物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混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宗耀祖。不成想路上遇到了眼前这个大汉,打过照面二话不说,三两下就将草军的士兵杀了个干净,坏了他的精心盘算,若不是自己巧言如簧,恐怕也早是身首异处,想到这里,九指刘不禁暗自庆幸。

  “大爷息怒,小的不过贱命一条,别脏了您的宝剑”,九指刘缓缓绕开大汉的剑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小的还得给大爷带路呢,去蜀地这一趟可是不好走。”

  大汉皱了皱眉,迟疑片刻收起了剑,不再和他周旋,转身向四周望了望,问道:“此去成都府,还有多远?”

  “不远,不远,过了凤翔便是,大爷放心,有小的在,绝不会误了您的事。”九指刘平日散漫惯了,也没有顾及边幅,只是随意扑打了一番衣物,又道:“前面官道上有家酒铺,远近都有些名气,咱们不妨借此休整一下,尝一尝这世间一等的西凤酒。”

  大汉将斗笠摘下,甩了甩附在上面的雨水,面带不屑地说道:“可笑,谁都敢称一等,这世间一等当是我们漠北的马奶酿。”也不等九指刘,径直向官道而去。

  “当是,当是,小的口误,二等,世间二等。”九指刘应允罢,也随步跟了上去。

  也就半柱香不到的路程,大汉与九指刘二人便走上了通往凤翔城的官道。此时,一间老旧的的小酒铺随即渐入眼帘,古人云“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当真是名不虚传,也不用好找,隔着老远便能寻着这醉人的酒香。

  酒铺的前面立着一根满是枯斑的竹竿,顶上悬着一面麻布小旗,醒目的“云中酒”三个字在风里无力地摇晃,扯动着竹竿吱吖作响。

  店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牙几乎掉光,说话有些漏风,不仔细听都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不过人倒是挺有精神气。五张短脚桌,稀拉坐着三四个顾客,全凭老妇一人忙里忙外,一会给人添酒,一会又端些零嘴吃食,竟丝毫不见喘。

  二人找了张靠近路边的桌子坐下,又唤老妇要了两坛招牌窖藏。九指刘接过杯盏,起身给大汉倒酒,封口打开的那一刻,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似撩人的发尖穿过鼻腔,直勾勾挠着人的心坎,这些天的长途劳顿仿佛顷刻间化解殆尽,浑身上下便来了劲。九指刘一边倒酒一边还不忘侃侃道:“西凤酒无色透明,如同山间清泉,看似平淡无奇,然则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甘醇无比,回味无穷。早年间可是宫里贡品,一般人却难喝到。尤其是这家店的窖藏,都是五六年以上,算得顶尖。”见这九指刘说的头头是道,不免笑着插话道:“多谢公子夸赞,西凤酒不过是秦酒的笼统说法,种类万千,不过您所言的御酒应是咱柳林镇的柳林酒,西凤里的翘楚,老身的私酿相比而来,实在不足为道。”

  “老人家可是过谦了,我虽算不上大家,但也是好酒之人,西凤酒,但都不及您这云中酒,即便是我往日里住在京都,也时常听闻您这家酒铺的名气。”九指刘说话间已给大汉倒了一盏,别看他手无缚鸡之力,酒坛在他掌握下甚是稳当,酒入盏中如瀑布奔流一气呵成,没有丁点洒落。

  “原来是京都来的贵人,那定是天下好酒都有品鉴,老身也就这点手艺,见笑见笑。”见这谈话颇有风度的后生原是京都贵客,店家老妇不免也心生一丝敬畏,忙作揖道。

  “两位是长安人?”旁边一桌突然传来一声问语,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应该不是本地人。只见这桌上正坐着两个身型健硕的男子,皮肤黝黑却光亮,双目深邃却神炯,腰身挺拔,双肩宽厚,指关节和手背上都是一层老茧,一看就是常年锤炼的外家好手,桌上还放着的一袋行囊,说话间手也是按在上面一刻不离。

  “正是,我乃长乐坊人士,我身边这位壮士原也是宫内当差。”九指刘胡话张口就来,大汉不免眉头一皱,但又不好节外生枝,便没有打断他的吹嘘,而他却沉浸在旁桌二人的欣羡之中自顾得意。

  “听说长乐坊住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啧啧。”其中一人听罢,抱拳道,“在下贾汪,这位是我的师弟郭珀,我等皆是乡野武夫,有幸见过二位。”另外一个叫郭珀的也向九指刘和大汉分别抱拳行礼。

  “幸会幸会,在下刘季述,平生也是最钦佩像二位这样的武者。”九指刘也学着这二人的样子抱拳,不想是左掌搭右拳,还是右掌搭左拳,怎样都感觉不对味,便只好作罢,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贾汪本来心情不错,不知不觉就多喝了点,酒劲一上来,也不管是否唐突,端起杯盏,跌跌撞撞走到九指刘这一桌。他二人来自西北贫瘠之地,此番还是第一次下山,往日里都未曾见过多少世面,今日初到此地,一路繁华看遍,巧又遇到了京都的贵客,自然是免不了心生向往,带着酒气说道,“今日有缘相见,酒水在下请了,在下敬二位一杯,算是交个朋友。”

  “不必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大汉,放下手中的酒盏,上下打量了贾汪一番,冷冷说道。

  九指刘这人只要是话匣子一打开,便容易忘乎所以,这边自顾自地刚准备点头应许,才想起边上还坐着个“阎王爷”,一个“好”字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你!”贾汪这一听便立马恼了,想他可是掌门的独子,又是众弟子的大师兄,平日里趾高气扬惯了,就算是其他门派的掌门都会给他三分薄面,哪曾受过这等轻视?郭珀知道他这位大师兄的脾气,连忙出手制止,又侧着身轻声低语道:“别忘了师父出门交代的话。”

  老妇见双方忽地陷入僵持,料想这大汉并非好客之人,不似九指刘这般好相处,而且此人举止盛气凌人,谈吐令人侧目,生怕一不留神双方生了冲突,忙道:“几位稍坐,老身有一孙女,会些乐器,让她为大家弹奏一曲解解闷,如何?”

  “那自然甚好,甚好。”郭珀知老妇是在解围,忙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算是给了两边一个台阶。贾汪却依旧愤愤不平,被郭珀拉了拉衣袖,只得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那桌。“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长安都丢了,还以为自己有多金贵。”郭珀见状,忙道,“师兄噤声,你瞧瞧他的那柄剑,少说有百十来斤,这大胡子想必非等闲善类,可别惹恼了他”。回头看去,见那大汉好似并没听到,仍自在饮酒,才算松了一口气。

  正闲谈间,“嘞”一声清脆的拨弦从里屋传了出来。外堂的人仿佛一下被这声音勾住,纷纷停下手中私事,把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此时,一扇绣着侍女图的纱布屏风挡住了里屋的景象,只隐约感觉有个小巧的身影若隐若现。此子便是店家老妇口中所言的小孙女,年方二六,唤作小云。两三岁时,爹娘死在了庞勋的那场暴乱之中,自己也受了伤,以致腿脚不便,不得已祖孙二人逃难至此。平日里粗活帮不上忙,不过人长得相当标致,别看年纪不大,指力、唱功均是一流,弹得一手琵琶,还会些老秦风,在凤翔一带多少也能算得上个角。

  此时,小芸正端坐于塌上,梳一头垂鬓双环髻,圆圆的脸蛋稍显稚气,明眸皓齿,巧然顾盼,施施然若小荷初露。整个人显得没有比怀里的琵琶大多少,起势的模样却也不逊于大人,只见她左手把位,右手弄弦,或挑或弹,或急或缓,声如珠玉,势似流水。唱的正是韦庄新作的《秦妇吟》。“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在她的幽幽曲声之中,一幕幕草军肆掠大好河山的画面仿佛出现在人们眼前,在座的人好像看见的了漫天大火,又似听到了震天哭喊,字字惊心,令人无不动容。

  “花间一派,也只有韦相公的词才有这般功力。”说话的却是九指刘身边坐着的大汉,这些天来都不曾主动开口的他,此刻竟突然一改往常的惜字如金,不禁让九指刘错愕不已。

  “大爷莫非认识韦公?”九指刘问罢,又转念一想,说道,”是了是了,您是崇王府的门客,韦公也曾做过老王爷的老师,那定是有过交情,决计不会错。”

  “岂止认识。”大汉叹了一口气,眼里没有了先前的盛气,全然只剩落寞神伤。“我这一身武艺也多是向韦相公讨教,当真怀念以前和老王爷一起,跟着韦相公读书的日子。”语罢,端起杯盏一口饮尽,终究是喝不惯粮食酒,不免呛了几声。

  “老王爷可是个天大的好人,乐善好施,又老来得子,本该安享天伦,竟没想招来灭门之灾,韦公听说也不知所踪。”这却不是九指刘假模假样。老崇王是当今皇帝僖宗的叔叔,是京都内出了名的贤王,时常接济贫苦,往日里很得百姓爱戴。当初韦庄到长安赴考,身无长物,就一直借住在崇王府。谁能料到,黄巢的草军转眼间就打到了长安,皇帝在田令孜的蛊惑下,意欲偷偷弃城而逃。老崇王得知后一再劝阻,却终究挡不住田令孜的权势,好在皇帝还算念及亲情,让田令孜务必带着皇室的人一起走,然而田令孜却因往日里崇王三番五次与他政见相悖,耿耿于怀,直至离开长安的最后一刻,也没有通知崇王一脉。后来,拱卫京都的数万神策军见皇帝不知去向,便一哄而散,草军不费一兵一卒进了长安。

  彼时,唐朝廷的一众官员在大将军张直方的带领下,于灞上跪迎黄巢,一个个昔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在黄昏的寒风里卑躬屈膝,场面让人既痛心又汗颜。当时就有人告密,说皇室的这位老贤王还在长安城内,于是乎黄巢几近掘地三尺,终是找到了崇王一府的藏身之所,多番逼迫他向自己称臣,以此向世人宣示他的手腕。然而老崇王却比那些个大臣有气节,临死不屈,最后与门客三十二人一起战死,府中上下一百多口无一生还,就连刚刚周岁的小王爷也未能幸免。

  大唐的中和元年,也是大齐的金统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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