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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故事优选】海的呼吸

2020-10-01  本文已影响0人  七月默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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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从海运学校毕业,我的理想是当个航海驾驶员,没想到却把我分配到航测大队去做水文工,看水尺。工作违背自己的理想,让我郁闷。

说起看水尺真是太简单了,在海边上插根水尺,按时记下涨潮落潮的水位高度就行了,再写几个阿拉伯数字,完事。这活,白痴都会干。要我干,就是顶门杠当针使——大材小用。

队长看出来我有情绪后,找我谈话:“你以为当个水文工很简单吗?我介绍你去见一个人,做他的徒弟吧,你都会清楚这个工作了。”

“谁?”

“张鹏飞,一位干了二十年的水文工。”

我说:“既然领导决定了,我也只有服从了。”

第二天我来到水文队驻扎地,没费多大劲,在海边的帐篷里找到了张鹏飞。他是个年近五十的彪形大汉,面孔熏黑,目光深沉。

只见他,上身穿着工作服,下身却穿条厚棉裤,腰里扎跟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个烟袋锅,另一边挂了把水手刀,晃晃荡荡,像个古代武士。这时他正在给一块水文尺刷漆。

没等我开口报姓名,他放下漆刷,伸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握住我,说:“你是洪伟同志吧,哈,欢迎,欢迎。”

“你怎么知道我?”我有点奇怪。

“队长已经告诉过我了。如今咱们这一行正需要你这样的接班人。”他笑着,声音很爽朗,很豪放。

我不屑地看着水文尺说:“这玩意.....”

不等我表达完,他就打断道:“嘿嘿,这玩意?告诉你年轻人,这玩意可不简单哩,咱们可是在测量大海的呼吸,你以为只是看水尺。”

“海的呼吸?”我不解。

“对!”他指着面前蔚蓝的大海,“怎们祖先曾说过,海水是地球的血液,潮汐是大海的呼吸。这话一点也不假,你看这大海涨潮潮落,起起伏伏,多有规律,多有节奏,这不是在呼吸吗?”

听他这一说,再看波涛起伏的大海,倒也却是像一个巨人在呼吸。但这种联想毕竟太诗意,太浪漫了。

他接着说:“咱们国家是世界上研究海的呼吸最早的国家之一,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他自豪地说着,从腰带上摘下烟袋锅,装上一锅烟,“叭嗒叭嗒”吸了两口,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说:“这玩意无论对军事作战还是经济建设都十分重要。”

我点点头,没有反驳的理由。

“打现在起,咱俩就要在一个锅里捞稀稠啦,队里交给咱俩一项任务,到那儿附近一个名叫纽扣礁的小岛上看水位,掌握那儿的潮汐资料,提供给航运部门,时间是两个月。”

两个人要在荒岛上呆两个月,我想象不出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搞不好命都会没有。

“你现在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就出发。”他命令道。

我看他的表情很严肃,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就回去准备起来,吃的用的,铺的盖的,装了三大包。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就去看张师傅。看他要带的东西,除了工作用的水文尺板,望远镜,报话机等应用器材外,就带个小铺卷,带了一包小红旗。

我觉得这人真有点怪。

第二天清晨,我们乘航测船,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到达目的地。

纽扣瞧真是小的像纽扣,高不过十米,最多有一百平方米,远远看去,就像滴落在蓝纸上的一个小黑点儿。

我们刚登上岸,一阵“呱呱”乱叫,吓我一跳,原来是一群栖息在礁石的海鸟被惊飞了。瞧上挤满鸟粪,海边岩石上布满紫菜和海蛎子,看着真是荒凉。

我们在海边插好水尺,在巴掌大的沙滩上搭好帐篷。然后他又拿出一面红旗,缚上竹竿,插到岛的顶端。随后,点燃上一锅烟,微偏着头,像一个艺术家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似的。

我此时明白了,原来他这包红旗是派这个用场,还教育我说,心中要有这面旗帜。

一种对我来说全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和张师傅轮流值班,每隔半个小时记录一次水位数字。最初几天,我感到很新鲜。清晨,看太阳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漫天朝霞,满海金光;中午,晴空万里,无边的大海蔚蓝透明;傍晚,大海就像个玩累的孩子,静静地躺在苍茫的暮色里。

但是三天一过,我就觉得无聊了,每天睁开眼,除了水,还是水。简直把人郁闷死。白天还好点,夜晚就更难打发了,漆黑的夜空,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波涛,冲击着纽扣瞧那古老的岩石,“哗——哗”执着顽强,粗旷高昂。

张师傅听见我的叹息声,问道:“叹息干啥?”

“没.......没啥。”我支吾着说。

“没啥?”他凝视着我,马灯的光亮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耀着,好像涂上一层油彩。

“哈,我知道啦,你在想大轮船。”他笑着。

“哪里......”我红着脸。

“嘿,你可骗不了我。”他点燃上烟袋锅,继续说:“有些人就是看不起水文工,说什么艰苦啦,平凡啦,没技术啦,他们一心想开大轮船,都是传统观念闹的。”

“这——”我好像被针刺了一样。

“你来带的什么书?是小说吧。”

我点点头。

“我带了本马列主义。”他从一个布包里拿出来递给我,你好好学学。”然后走出了帐篷。

我忙叫喊道:“张师傅,今晚我值夜班。”迅速从行李床上跳起来。

自上岛以来,张师傅都很照顾我,不让我值夜班。如今一种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和自尊心驱使我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再接受这种照顾了。

我把张师傅拦截回到帐篷后,坐在距水尺不远处一块冰凉的大岩石上。

荒岛的夜晚不同于其他地方。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想象不到那种紧张劲儿,会怕有海盗上岸杀人,会怕会被不知名的虫子野兽给咬死,还怕突然有海啸被卷进大海里。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吓自己。

月亮隐藏在云层里,海面上闪烁着神秘的磷光,黑暗中无数的小动物爬行着,发出各种古怪的,窸窸率率的声响,再加上那风声,涛声.....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钟,我才记录了一个水位数字。离天亮还早,这一夜该怎么打发呢?后悔应该带本小说来值班,在精彩的故事里可以忘了外面的世界......

那就睡觉得了,于是我将棉大衣脱下来,包裹着头背靠在岩石下面,打起瞌睡来。

“喂,你这小子怎么睡起觉来了。”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我耳旁响着,惊醒了我,原来是张师傅。

我看看表,糟糕,已经过了十一点,十一点整的水位高度数字给漏啦。

“我.....我.....”

“你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值班怎么能睡觉呢,就怕你不好好值班.....”

我边听着张师傅的训斥,边想怎么办,过去的时间找不回来的。我忽然想起潮水的变化是有规律的,眼下正潮落,把现在的一个水为数字,略为减去几厘米,不就相当于十一点整的水位高度了吗?这样总比记录本上空白好。

当我把想法说出后,他吃惊的睁大眼睛,随后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反正差不了多少。”我不以为然地说。

他更生气了,怒吼道:“你这是弄虚作假!”

我不由得倒退一步。那广漠的空间,只有风的呼号,海的喧啸。而我的心跳得厉害。

半晌,他沉重地说道:“一个工作者要光明正大,咱们是带着使命而来,远离领导,独立工作,更得有责任心......”

“我错了。”我低着头,恨不得钻进石头缝里。

“把记录本给我。”

我照他的吩咐把记录本给他,又打开手电筒照着,他写上:十一点水位三米一,随后在备注写道:本人因疏忽失职,观测水位时间拖延十五分钟。落款名,张鹏飞。

“张师傅,你应该写我的名才是,错误是我犯的.....”我感到愧疚不安。

“不用说了,就这样吧。”他合上本子,沉默片刻,自言自语地说:“有人说干咱们这一行只要会写阿拉伯数字就行了,这是胡扯!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文工,胸怀就得像大海一样宽广、透明。”

在这个晚上,即便有张舒服的床让我睡,我也会失眠。

转眼二十天过去了,我默数着旗杆上用刀刻的痕迹,一条是一天。不是我郁闷,生活确实很严峻,困难一个接一个。其中最严重的是淡水不够了。上岛时我们曾带了三大桶,用去两桶,剩下一桶计划到月底——那时补给船才会来。

可是由于我烧饭时不小心,将水打翻了一半。看着钻进石头缝里的宝贵的水,我急得直跺脚,等着挨张师傅的训,他却安慰我,算啦,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急也没用。

“那咋办呢?”

他笑道:“到什么山打什么柴,反正渴不死。”当时他决定,除了烧饭外,每人每天只喝一杯水,就这样也难维持下去。

几天后,我奇怪地发现,桶里的水似乎没有减少,我可是每天喝一杯,难道张师傅没有喝?不对,昨天我看见他拿水壶在喝,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喝的是海水?

我琢磨着到帐篷里拿起他的水壶,喝一口,啊,又苦、又咸、又涩、果然是海水。我油然想到他干裂的嘴唇,我奔出帐篷,冲到海边大喊一声:“张师傅!你......”

“啥事儿?”

“你.....你......”我把水壶递给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笑道:“噢,干咱们这一行喝几口海水有啥稀奇的。话刚落音,忽然,他咬着牙,双手抱着膝盖。

“你怎么啦?”我关切地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用他惯有的爽朗,热情的声音说:“小伙子,咱俩马上就有淡水喝啦!”

我不知怎么回事。他指指腿:“我身上这个小气象台发报呢,天就要下雨啦!”

我这才明白,他为啥不冷就穿棉裤,原来腿上有严重的关节炎。他告诉我,那是他刚参加工作在威海做水文工时得的病。

“那现在领导应该照顾你。”

“哈哈,那还用说,党支部几次让我改行干别的工作,并且下了命令,你知道吗?”他转脸看着我,“这回到这里来是我最后一次工作了,给你说心里话,我听惯了哗哗的响声,闻惯了这咸腥的气息,不舍得离开她。”他说得很深情。

我心的深处再次涌起一阵强烈的激情。

果然,中午暴风和大雨来临了。我将盆盆罐罐都拿了出来。大雨哗哗下着,这下不愁口渴了,但是我们得帐篷却被暴风刮得七倒八歪。衣服都湿了。我担心夜晚怎么过。

张师傅却仍然乐呵呵的,心想他可能有办法。

由于暴风雨,我们不能烧饭,只能啃冷饭团,他一面吃,一面笑着问我:“小洪,你说咱们这样的生活苦吗?”

难道很甜吗?今晚怎么过?我在心里质问他,但嘴上说:“不,不苦。”

“不对,应该说是很苦的。”他咬了一大口冷饭团,“如果说咱们这样生活不苦,那是瞎话,可咱们乐意吃这样的苦,对吗?”

我点点头。他对我的思想教育,我并不排斥,因为已经被他的精神感染了。

他吃完饭团,往烟袋锅里装烟丝。烟丝受了潮,费了好大劲才点着。他一面使劲吸着,一面说:“你读过地理历史,咱们国家有着辽阔的海疆,可近百年来,咱们一直受外来的侵略和压迫.....”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咀嚼着他的话。近段时间,他每天都会说地理历史,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但看他依然很投入的说,连雨水漫进帐篷脚侵泡在水里也不知道。

“是不是到了与岸上通话的时间了?”我不耐烦地打断道。

他看看表,说:“差不多到了。”然后打开报话机,传来队长亲切的声音:“老张,小洪同志,据气象报告,你们那儿暴风雨很厉害,有啥困难没有?”

张师傅哈哈笑着回道:“请队长大人放心,我们这儿一切正常。有我们在就有水位数字,纽扣礁是条不沉的战舰。”

“好好,我代表全队职工向你们致敬。”接着队长布置给我们一项任务,说今天午夜零时有一条满载物资的万吨巨轮,要通过我们附近海区的二号浅滩,根据当地水深计算,通过是有困难的,关键在于零时的潮水高度,如果能达到五米二就行,否则就只能等下次大潮汛。航运部门要求准确的预计一下,提供可靠的水位资料。一小时后再联系。

张师傅说:“若是等下次大潮汛,还得十多天,这不行。小伙子,这可是重大任务,咱俩好好算算。”

我翻阅了前几天的水位记录资料,根据我的所学的潮汐理论计算了一下,沉重地摇摇头说:“今晚小潮汛,水位最多五米。”

他默默地吸着烟,凝望着帐篷外的大风雨,一只黑色的海燕在暴风雨中翱翔翻飞。他忽然从嘴里拿下烟袋锅,果断地说:“你刚才只计算了一般的正常情况,忽略了特殊情况。比如人在正常时每分钟呼吸十八次,假使经过剧烈运动,就不一样了。海也这样,一般正常气象情况下的潮汐规律同暴风雨时得就不同了,加上这儿海区的特殊地形,等等....”最后他肯定说一定能达到五米二。

此刻我才发现,他不但思想精神可敬,对大自然和海洋知识竟然是如此的丰富。

我们将预测的结果报告给队长,并保证及时提供准确可靠的水位数字,确保海轮安全通过。

夜已深,我们冒着风雨钻出帐篷,来到插水尺的地方,谁知水尺被风浪卷走了。我连忙拿来备用水尺,但风浪太大,接连两次都被冲倒了,我弄得手足无措。

张师傅不声不响地脱去雨衣和棉裤,说:“我就当个木桩。”他扛起水尺,就向海中走去。我一把拉住他:“师傅,水冷,你的腿.....”

“哈,”他扬了扬手里的烟袋锅,“干咱们这一行,关键时候那能顾上这个。”

“那让我去扶水尺。”我抢夺他肩上的水尺。

“不,你身子骨软,这风浪还经受不住。”说着,走进齐腰深的水中,双腿叉开,一个接一个大浪向他冲击着,猛扑着。他的身体像钢浇铁铸似的一动不动。

他紧握着水尺喊道:“小洪,数字要看准确。”

就这样,我看着,看着,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多年后,每次回忆起来,眼眶就会湿润,耳边仿佛传来海的呼吸,还有那激动人心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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