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作品集《执笔》连载之五:藏地莲花(二)
二
一叶莲花泪露,两地心念,不见。
一花一心间,供养为谁?两情相悦,不言。
楚浩然的耳边响起悠长的梵音佛乐,如云中风起,把他从昏沉中唤醒。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庞,虽无江南女子的胜雪凝色,却自生芳纯。两道弯弯的眉睫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惊喜,带着喜极而泣的泪珠,宛若晨间雨露般清新闪亮。鼻尖下,水润的双唇半启半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洋溢着女孩的俏皮灵动。
我在哪里啊?是在梦里吗?
眼前的女孩,上身是墨蓝色的斜襟彩边藏族服饰,下身着五彩百褶裙,衣领间挂一长串红石珠链,腰际两侧悬吊银垂铃,繁花锦边的袖口处戴着两只镶玉的银镯。女孩两只手搭在小腹前,纤指曲柔,正不停地搓弄着衣角,衣角处绣着两朵盛开的白色莲花。
“你醒啦!”话音响起,如林间小鸟晨鸣,让他瞬间想起了马背上的女孩,浮现出他与女孩揽缰提鞭、追风踏雪的那一幕。
“谢谢你!我……”楚浩然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
“不用谢。”女孩朝楚浩然嫣然一笑,似夏日莲花绽放,摄人心魄。
“我,我……”楚浩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先好好休息……”说完便起身出了屋。
楚浩然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打量起四周。这是一间典型的藏族住屋,色彩艳丽,充满了浓郁的当地风情。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唐卡,画风繁丽、意境旷远。他低头瞅了瞅,发现自己正躺在靠墙的矮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毯子,全身暖乎乎的。
我怎么躺在这里了?楚浩然嘀咕着。他记得自己跟着女孩在风雪里走了半个多小时,沿着山脚蹚过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漫天飞雪中看见了一个房舍错落有致的寨子,高高的碉房立在村前的坡上,灰色的屋顶晒台上铺了一层白雪,分外耀眼,露出秋日雪色的藏地风光。
楚浩然记起来了,他好像是晕倒了。他和女孩走到村头停了下来,女孩先下马跳到雪地上,半仰起头瞅着他,被雪花挡住的脸掩在皮帽里,仿佛开成了一团雪绒花。他全身都是雪,又冻又饿,感觉头重脚轻,硬挺着僵了的身子,扶着马背下马,谁知两脚刚刚落地,膝盖猛地打软,眼前一黑……
楚浩然还在努力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房门被推开了,女孩手里端着一个银色的小碗走到床边坐下来,微笑地望着他,眼睛里含着温柔。
女孩换了一身白色的藏族服装,发辫披了下来,脖子上挂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天珠项链。整个人应该是精心打扮过的,看上去没了刚才的俏动活泼,却多了一份娴静淑雅,宛若花骨朵儿暗香浮动。她双眸顾盼,颊绯靥红,眉心间一点红印似莲花正开,恰是曾经的初见。
“喝点热茶吧!”轻柔的声音传入楚浩然的耳朵里,一股暖意瞬时牵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愫,似穿越风雪,再见春天。
“谢谢你!”楚浩然接过小碗。
“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女孩的话说了一半,抿了抿红润的双唇,把脸转向门口,眼睛里流露出隐隐的忧伤。
“你怎么了?”楚浩然瞧出对方情绪上的变化,还有话里的犹豫,连忙道歉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没……什么……”女孩微微地笑了笑,掩饰着自己的表情,转身出了屋。
她怎么了?刚才还是一副俏皮的样子,转眼又好像有心事似的。楚浩然低头喝着碗里的奶茶,浓郁醇香的青稞茶从舌尖滑进喉间,仿佛谷间的小溪在身体里流淌,把他的思绪带入了遐想的境界。
透过床边的木窗,可以看到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对面的屋顶上积了厚厚的雪,仿佛洁白的被子,温暖着被窝里的人;越过屋顶眺望,远处的山峦也是一片白色,间或在半山腰点缀着几小块灰色,那是几个相邻的村寨。
楚浩然听到屋外传来女孩的声音,似在自言自语。他有些纳闷儿,翻过身趴到窗前,伸手抹去玻璃上的雾气,向外望去,一时间呆住了。
院子里大雪铺地,中间走出两条弯弯的脚印,通向篱笆门。杂木碎石垒砌的院墙上,积雪已有小半尺厚。院子的角落里搭着两个简易的木棚,里面圈着几只羊,正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院子中间搁着一个黑乎乎的大火盆,半盆烧尽的木炭上盖着一层雪,灰白分明。火盆的旁边支着一把长长的木条椅,上面铺着几个大红色的坐垫。
两个女孩正坐着说话。
她们一个穿着墨蓝色的藏族服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藏族服装。两个人手握着手,相互轻轻地拍打着,低头说着什么,隐约听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这里做……”
原来屋里有两个女孩啊!长得这么像,是双胞胎?那我最先遇到的是谁呢?楚浩然转身看着屋里的陈设,开始飞速地思考起来,好奇心一下子跳出来,英俊帅气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央金顿珠和央金丹珠是双胞胎姐妹。顿珠是阿姐,性格温静平和。丹珠是阿妹,活泼开朗。姐妹俩从小得山川之气、汲河溪之源,十七八岁时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出水双莲,在藏地东部山区的十里八乡有“嘉绒白玛”的美誉。
姐妹俩十来岁时就被他们的阿爸送到山外读书,阿姐顿珠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在当地的文化艺术中心从事文物保护工作。阿妹还在上大学,今年大四了,她想飞得更远、飞得更高。这次实习回来,阿妹就是想和家人商量今后的打算,结果一向开明的阿爸坚决不同意她留在外地,阿姐也站在了阿爸的那边,不再像以前一样支持她的选择。
心烦意乱的丹珠无法理解阿爸的想法。在她的眼里,阿爸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但年轻时也曾离开家乡,走出大山,知道除了高山湖泊、雪峰茂林、草甸牛羊外,外面的世界还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远比家乡的偏远和贫瘠精彩。更何况阿爸当年也鼓励她多走走、多看看的,现在为什么突然又反对了呢?
丹珠不理解,顿珠却能体谅阿爸的心思。大学几年的经历让她和阿爸的想法变得一致,最终回到家乡,选择了天高云淡、月伴星河的藏地风情和淡泊平和、温和从容的生活。
阿爸曾说起过年轻时的事情。正是那段过往拓展了他的视野,也改变了他的认识,最终明白自己的归宿到底在哪里,自己究竟适合什么样的生活。
二十多年前,一个藏族少年不顾父母的反对,独自一人踏上了闯荡江湖的路。当他走出大山,迈进千里之外的都市时,他被眼前的繁华和热闹深深地吸引了,下决心不再回到那个闭塞的家乡。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打工的奔波和艰辛换来的只是勉强糊口的微薄工资。偶尔和家乡的伙伴坐在路边的大排档,望着路尽头的大酒店灯火通明、霓虹闪烁,不时有西装革履、打扮时尚的男女进进出出,这个藏族少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当初的激情,而在梦里,家乡的山川溪流、村寨炊烟变得越来越清晰,随时能够看到阿爸阿妈期盼的目光,听到他们呼唤的声音。
少年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毫无留恋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到山清水秀的田园,再到终年积雪的大山,他的心情重新变得轻快了,看到路边熟悉的玛尼堆和五彩的经幡,他终于释然了——他属于家乡。
顿珠原本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孩。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她更喜欢家乡的山山水水,内心追寻那种仰看蓝天白云、眺望雪山草甸的淡泊生活。她曾努力地去适应外面的世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在她看来,只有家乡的山水能给自己带来平和,只有家乡的空气能给自己带来温度。
丹珠性格外向、个性率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在她的认知里,家乡风景秀丽,但人们的生活还不富足,山外的人虽然赞叹家乡的独特文化,但更多的是出于新鲜和猎奇,来去匆匆。
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未来。她要走出大山,去闯荡更广的天地,一个比珠穆朗玛峰更高、比色林措更大的天地;一个属于自己,属于一个藏族女孩的广阔天地。
那天她和阿爸阿姐争执了一番,一个人赌气跑到山里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风雪已起,她正准备回去,见村里站着一个人,显然又是瞎逛的山外人。她本不想搭理,但瞅对方只有一个人,善良还是战胜了任性,她追上去并把对方带回了家。
当丹珠第一眼认真打量楚浩然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这是一个帅气的男孩,虽然闭着眼睛,脸色疲倦,但依然无法遮住他的俊朗。乌黑的寸发、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宽厚的嘴唇,就像影视剧里的男主角,又好像梦里一直期待的那个他。那一刻,她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触发了未启的情感世界,开始期许一份少女的浪漫。
楚浩然躺了下来,眼前全是两个女孩的身影。他隐约觉得最先在屋里的女孩是妹妹,是她把自己带到这里的,而那个眉心印莲的女孩应该是姐姐。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随即被轻轻地推开了,穿着墨蓝色藏族服装的女孩走进来,径直坐在了床边,含笑地望着他。绯红的脸颊带着少女的羞涩,她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
楚浩然不敢直视面前的女孩,犹豫了片刻,轻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丹珠瞧出了男孩的局促,倒是挺开心,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央金丹珠。你呢?”
“楚,楚浩然。”他被女孩瞅得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对方的手上,顿时呆住了。
“你,你是谁?”楚浩然突然大声地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特别惊讶的东西。
“你,你,你怎么了?我是丹珠。”丹珠显然被他吓着了,惊慌道。
“这个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楚浩然抓住丹珠的右手,指着她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急急地问,“你快说!”眼睛里不再是惊讶,而是惊喜。
“这,这是我,我阿姐的……”丹珠答道,疑惑地望着楚浩然。
“你姐姐?你姐姐是谁?她怎么会有这个戒指的?”他的脑海里跳出了另一个女孩的身影——那个眉心印莲的女孩——想起三年前记忆犹新的往事。
三年前,楚浩然回校参加百年校庆。校庆活动中有一个寄语青春的环节,就是由毕业的同学准备一份礼物,学校随机赠送给在校的学生,作为青春传承的存续。这是学校的传统,一直被全校师生坚守。
当时他精心挑选了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至于为什么会选这个,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就是心里有一份莫名的期许和梦幻般的冲动,告诉他这枚戒指是为一个远方的女孩准备的,而那个女孩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他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再见到这枚戒指,还有那个收到礼物的女孩。
现在,红色的水晶戒指真的出现了,就在这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就在这个莲花供养的藏地;而那个女孩真的出现了,不是眼前的女孩,而是她的姐姐。
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你姐姐呢?”楚浩然从回忆中醒过来,欣喜地问道,“她的这个戒指是从哪里来的?”
“我阿姐,阿姐,在……在……”丹珠害羞地抽回被楚浩然抓住的手,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惊慌地望着他。
“你,你知道,你姐姐的戒指是从哪里来的吗?”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心神,轻声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丹珠见楚浩然换了一副口气,紧张的心也放了下来,说道,“阿姐没和我说过……”
“噢!谢谢你,丹珠。”楚浩然朝她礼貌地笑了笑。
他想,既然上天安排自己和这对藏族姐妹相遇,那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央金顿珠听完妹妹的话,不禁痴了。她呆呆地望着手上的水晶戒指,拉开床边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里面夹着一张小卡片。
她永远记得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
央金顿珠来到这座繁华的沿海都市已经半年了。她作为优等生,被选送到当地一所著名学府做交流生。正逢学校举办百年校庆活动,有一个环节是由老校友给在校生送一份礼物,礼物是随机的。她也收到了一份礼物,还有一张小卡片。
她收到的礼物是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顿珠很奇怪——这个校友怎么会选这样的礼物——打开卡片一看,她不由得会心一笑,似乎明白了校友的深意,一时竟想象起他的模样来,心头也一热,就像离家的她饮下一杯热气腾腾的青稞奶茶,身体和情感都有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