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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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
最早看到唐寅的这首诗是在《唐祝文周四杰传》里。我曾经一度对这本书心怀执着,是因为最初也如我读《再生缘》那样,只读了上册。
书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从福州路上的一家旧书店里淘来的。当时正听评弹《三笑》,故而一见书名便看中了。拿到手里的是上册,灰色封面上白色的“唐祝文周”印刷体小字下是浓墨竖写的“四杰传”三个大字。翻开封面,有几幅插图,画得还挺有神韵。于是喜滋滋遍寻下册,却发现那旧书店里有三本上册,却没有一本下册。犹豫再三还是欣然买下,一是旧书便宜,二是惊艳于第一回开篇的那首《桃花庵歌》。总之,那时对于唐解元已是心生仰慕,于是就决定先把上册看起来再说。
书是章回体小说,看完上册,还是对那首《桃花庵歌》印象最深。因其真切直白,故而小学高年级的我也能一气呵成读懂大半,直觉便是一首好诗。
初中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书的下册。书是同学姐姐的,至今还记得她拿来借我时那书包了红色油纸封皮的样子,令我接到手中分外谨慎,生怕弄坏了它。这也是我格外怀念中学时代的原因之一,那些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书籍,都是彼时在偶然的际遇里从同学处得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书里的内容竟模糊到不能记起一处细节,唯一留有深刻印象的,还是那首《桃花庵歌》。
那诗看似直白通俗,但真正读懂,其实是需要习文史、阅人生、历沧桑的。
历史上的唐寅与文艺作品里唐伯虎的形象并不相同,他的人生远不是那般富有喜剧性,也根本就没有那许多华丽艳情的风流韵事。那个最为著名的三笑姻缘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不过是源于他的一首“我爱秋香”的藏头诗。诗云:“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稠。秋月融融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
真实的唐寅才华横溢,擅诗文,工书画,一生经历却充满悲剧意味。
十几岁时,唐寅在苏州考秀才得了第一名,二十几岁到南京乡试又得了南直隶应天府第一名解元。轰动一时才名卓著之下,他怀揣着“三元及第”的信心和志向奔赴京城参加会试,不想却卷入一场所谓的科场泄题舞弊案,无端成为一次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唐寅最终被削除仕籍充作小吏,他耻不就职,归乡在城北桃花坞筑室,取名“桃花庵”。于其间泼墨书画、诗酒放浪,《桃花庵歌》便由此而来。
泄题事件对唐寅的打击十分巨大。绝意仕途之际,时人侧目,妻子席卷下堂而去,连家里的僮仆也看不起他,常有言语顶撞。唐寅内心的凄苦和悲凉可想而知,然幸与不幸,真不是一时一世便可看清。当他半生凄凉,于五十四岁那年贫病逝于家中时,其实料不到身后的无限风光。现在看来,加诸在他身上的不公和磨难,恰恰是成就他的基石。
凭借唐寅的才华,如果顺风顺水考个状元,步入仕途应该不成问题。但自隋唐科举制度以来,那些历朝历代的状元们,又有几个被我们知道并记住了姓名?宦海沉浮,风云诡谲,历来如此。以唐寅不羁的个性、不善钻营的品行,在水深浪急暗潮涌动的险恶官场,他又能沉浮多久,前行多远呢?纵然劳心劳力,损思费神,战战兢兢,亦步亦趋,也难免有瞬时倾覆的灾祸随时降临吧。那么时至今日,那个盛名的唐解元,那个诗词真切书法隽秀的杰出文人,那个一幅丹青价值千金的吴门画派领袖,以及因他而衍生杜撰的那些传奇故事,也许都不会有。
自然也读不到他那首著名的《桃花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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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样的唐寅多出尘。“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这样的唐寅多洒脱。“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样的唐寅多睿智。
这样的唐寅让你不得不心生仰慕,击节赞赏。
或有人言唐寅是否真有诗中心境,抑或只是开脱自己愤懑情绪的一种宣泄,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我认为,以唐寅的聪慧,看透世情也不难。即便他没有再入仕途的可能,委身王侯将相,做一个受器重的门客,也未必没有荣华富贵。但我又一直认为,文人品性实有高下之分。有些人心如明镜,于世故人情官场练达洞若观火,有些事却偏偏是羞于做、不屑做、懒得做的。他们只凭着自己的真性情率性而为,对于达官显贵们,不阿谀,不奉承,不逢迎。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读唐寅这首诗,是否有超然之气扑面而来?五十岁那年,他又写下这样的诗:“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许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
唐寅的身上是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的,就像一个贬落凡尘的“谪仙”,官场于他,其实并不适合,远离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此,我不讨论文人是否适合做官,那些做官为民、旨在为百姓谋福利者也另当别论。我只认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白衣卿相们,若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思其所想,行其所好,工其所长,即使清贫不能闻达,终究也是幸运,也当快活潇洒似神仙的。
所以我说,好一个桃花坞里桃花仙。
人生是不公平的,但又是相对公正的。有时候,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在这繁华尘世走上一遭,哪些才是属于自己的特质。我擅长什么,喜欢什么,最想得到的又是什么?唐寅号六如居士,《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哪些不过是一场虚幻,哪些却是值得追寻的东西,认准了就不要放弃。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果真如此,这一生也过得内心舒坦。
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天生个风流唐寅,杰出文人大画师。
很多事,冥冥中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