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

2018-12-08  本文已影响0人  小熊喵呜喵

麦田 跑 踮起脚尖 孤独 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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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

“我确实听不到声音。可这世界上又有什么非听不可的呢。”

“它什么都没给我,却吝啬地收割了我的麦浪。”

她踮起脚尖,向上伸手,重复那个向上生长的动作。

“砰——”

回到麦田,她在巨大的空旷里任孤独盘踞腐烂。

她耳畔响起风吹麦浪的声音。

层层叠叠,纷纷絮絮。

———题记

【白色】

她是一个出生在普通农户的孩子。

家里生活清苦,也没什么太好的吃食供母亲养胎,甚至母亲怀孕之时仍在屋前那片麦田中劳作。

那时母亲总在风吹麦浪声里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悄悄地说一些只有她和麦田能听到的体己话。

“我的宝啊,你得是个男孩,你要争气,要生得高高大大,要扛得住麦田里的风吹雨淋,要撑起这个家。”

“可我的宝啊,我又宁愿你走出农村,坐在那种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里,抱个白胖孙子给妈看,要一辈子开开心心。”

“宝啊,你是妈的全部了,我的宝啊。”

她在一个农忙之际的雨天来到人世,天色沉沉下肥硕的麦穗铺开一片金黄的海浪。

那是家里日子最为富庶的时光,她躺在母亲的身旁,听着父亲“女孩也挺好”的叹息,眨巴眨巴眼,发出对这个五彩斑斓世界的第一次打量。

这个世界有雨水扑朔下落的绵长痕迹,有金色麦穗下斑驳的侧漏微光。

家里的小房子带着农户们的窃窃私语,绕着几卷麦穗香,温熟之后了桌上的白粥小菜。

她用不成调的哑哑咿咿表达着她对这个世界的青涩认知。

几年后天逢大旱,她的父亲奔赴城市谋求生计,没曾想到,此去便再不得相见。

那时她睡觉前总是在母亲的怀里抬头问,她的父亲为什么不回家。

母亲总是沉默,尔后轻轻摸她的头,她总能记着母亲粗粝的手指抚过她头顶的温热触感。

“怪我不争气,没给他生个儿子,留不住他。”

她慌乱地用柔嫩的小手在母亲的脸上一通乱擦。

“妈你不哭,你不哭。”

母亲听过这句话总是哭得更凶,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麦田吹来的风兜了一卷清香钻入被窝,二人斑驳的影子在窗缝钻进的风里摇摇欲坠。

两个人的生活比三个人更加清苦。

墙倒众人推,周边的农户们纷纷远离,对二人冷言冷语肆意嘲讽,这一对孤苦母女成了他们茶前饭后最可怜的谈资。

母亲因怀她时过分劳苦而落下了病根,风一吹过浑身都是生生得疼。

她学着熬粥,学着劳作,为母亲分担一点点家庭的压力。

她恨极了她的父亲。

那时她总喜欢在母亲熟睡后偷偷跑去麦田,踮起脚尖,伸手去碰触熟透的麦穗,好似与麦穗一起向上生长。

然后像她母亲一样,对着麦穗悄悄说话。

月色柔和地将这片巨大的空旷缠绕,她想起她的父亲,低声哭泣。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记着母亲和那片麦田,他们有最温柔的颜色和声音。”

【金色】

她的听觉先天性衰弱,能听到的声音日益减少,说话也渐渐受阻。

她无法正常与人沟通,如果没有助听器的辅助,那么正当学龄的她将无法被学校接纳。

而家中生活愈发清贫,助听器的一大笔开销是母亲负担不起的数量。

她是懂事的孩子,只是摇一摇扎着两个辫子的小脑袋,抓过母亲粗糙的双手,然后用两个小酒窝把它包裹,手舞足蹈着说着含糊不清地讲:

“我不要妈再哭,我只要妈和我一直好好在一起。我不要上学,我怎样都好,我只不要妈累,要妈开开心心的。”

母亲一把拉过她,颤抖着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都怪妈不好,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那是她所见过的,母亲最激烈的哭泣。

她后来总坐在麦田里,看着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欢声笑语,嬉戏打闹。

她长久地沉默,只是伸手抚摸麦穗,然后蹲下身环住自己的膝盖,悄悄抽泣。

哭累了就站起来揉揉眼睛,跑回家给劳作一天身体虚弱的母亲煮粥。

母亲今日回来的很晚,她在桌前等待良久不见母亲归来,便又跑去麦田,把粥放在灶上温着。

母亲在夜色苍茫中回来,静静地凝视着麦田里缩成一团的她,灶上白粥刚刚温好。

她看到母亲,赶忙踩着轻快的步伐向母亲跑来,用弯弯的笑眼和酒窝将悲伤抽泣藏起。

母亲揉揉她红肿的双眼,在身上背着的粗布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一小瓶桂花酱。

“今天集市上正好有桂花酱买,妈想着你爱吃,就买了点给你。”

她高兴地接过,招呼母亲坐下。她打开瓶盖,用最小的勺子轻轻挖了一勺放在白粥里,闻着米香掺着花香,开心地笑弯了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瓶盖拧紧,好生收起来,用碗盛了粥端给母亲。

“妈,你喝。”

母亲将粥递给她。

“给你买了桂花酱,怎的你还不喝。”

她费劲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妈太累了,妈得吃好喝好。”

母亲再没说什么,红着眼将这碗粥狼吞虎咽地喝完。

“妈,你会像爸一样离开我吗?他们都说我是个没爹的小聋子,我不想你也离开我。”

她钻进母亲的怀里悄悄问。

母亲轻轻亲了她的额头,温温柔柔地重复着:“妈妈不会的,妈妈不会走的。”

月光照亮母亲湿润的侧脸。

母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总是没等到母亲回来便沉沉睡去。

她也不知道母亲在忙些什么,但家中的吃食似乎越来越好了。

这天清晨她在一片暮霭蒙蒙中被母亲唤醒,身边多了一个朴素的背包和一个小小的助听器。

她惊讶地看向母亲,母亲笑得温温柔柔,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母亲不等她出声,便伸手抚开她耳朵旁边的碎发,为她戴上这小玩意儿。

她世界里的声音一下子丰富多彩,她甚至听到了雨打窗沿的声音,可她只能记住母亲模糊不清的叹气。

“妈,这是哪儿来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说话了。

“这些你不用管,你只用告诉妈妈,你听得清不清楚?”

“清楚,妈,特别清楚。”

母亲的语气里藏着雀跃。

“从今天开始,你就戴着它去上学,以后不要扎辫子了,把这个东西好好挡住,不要让同学们看到,知道了吗?”

她如视珍宝般抚摸着耳朵上的助听器,轻轻点了点头。

【蓝色】

她作为插班生,开学两月后才进入班级。

她生得俊俏可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没有寻常农村孩子黝黑的皮肤,一张小脸白皙透亮。因为听力原因,她在听别人说话时总是格外认真,回答时的声音也是轻柔软糯。

而农村的孩子总是大大咧咧性格豪爽的,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大家好,我是新加入这个班的同学,很开心能认识大家。”

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练习了很久的话,一下子涨红了脸,背后的手指紧紧扣着彼此,收获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

由于进班太晚,她被安排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单桌。

她对自己的座位感到有些为难。上课时总是听不清老师说的话,而且连个能说说话的同桌都没有,还总是受到各种男孩的捉弄。

于是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每天最开心的就是母亲来接她回家,然后再去麦田里听一听风吹麦浪的声音。

妈妈问她,学校生活开心吗,同学们友善吗,她只是默默地喝着桂花粥,不发一语。

班里的班长似乎特别不喜欢她。

班长家境殷实,班里的人都不敢跟班长闹矛盾。班内的值日表上她的名字被排得满满当当,总是“忘记”交作业而被各种老师批评,总是“被迟到”。

她是软弱的孩子,默默忍受,不敢有丝毫反抗。

她只会用一个下午去擦桌子上被画得到处都是的涂鸦,整理被扔进垃圾箱的课本,将文具盒里的毛毛虫挑出来。

在班长带领的一群女孩嘲弄的目光下,把手攥紧,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这盛大的恶意下不知所措。

那时她总在深夜悄悄离开母亲的怀抱,在麦田里奔跑,听着风吹麦浪的声音,在柔和的月色下放声哭泣。

然后乘着朝阳,重新溜进被窝,用冰凉的水去敷红肿的眼睛,好不让母亲发现自己的悲伤。

日子就这样晃晃悠悠着晃荡了三年。

她不知道母亲在外打着怎样的工,每当她问起,母亲总是沉默。

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富裕,桂花酱已不是什么求而不得的吃食,可最近她总在深夜听见母亲压抑着的咳嗽声和轻轻的抽噎。

她感谢她的助音器,让她可以枕着母亲的晚安入睡,又可以在深夜紧紧拉住母亲不安的冰凉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夜色苍茫,她对麦穗悄悄低语。

只要妈在就好,只要妈在就好。

【红色】

盛大的恶意下掩盖着的真相终于向她发起攻击。

这个冬天下了大雪,凛冽的风吹不动漫布整个麦田的厚重冬雪,麦穗们被压在层层叠叠的白色下抬不起头。

她在一个女人粗暴的吼叫中惊醒,那个女人妆容精致,将臃肿的身子裹进厚实的冬衣中,戴着华贵的首饰,与这个光秃秃的灰色砖瓦房子格格不入。

女人的左手紧紧拉扯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右脸漫延出一片红色,喉咙里发出卑微地抽泣声。

“你是谁,放开我妈!”

她拿起盛着隔夜凉粥的碗向那个女人砸去,粘稠的米粥爬满价格不菲的冬衣,又落在滴上,发出嘀嗒嘀嗒的狼狈声音。

“这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女人放开母亲的头发,又抓过她的衣服,狠狠擦拭着衣服上粘稠的米粥。

“她妈的,你这个小崽种,和你妈一样贱!”

那个女人从臃肿的身体里挤出粗暴的言语,然后把母亲甩开,任由母亲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抽泣。

她赶忙跑上前扶起母亲,用冰凉的小手抚摸着母亲红肿的脸颊,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我家!”

女人突然笑出声,把视线放在她在混乱中不小心露出的助听器上。

“你问我是谁?哈哈哈——你怎么不去问你这个婊子妈?她爬上我男人床的时候,怎么也没见她问过一句我是谁?”

女人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有些发昏,任由女人用狐狸似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你这小姑娘倒是生得俊俏,天生一张婊子脸。得,我看你这个小崽种和你妈就是一个德行,贱得要命,以后指不定爬上哪个男人的床!”

母亲突然暴起,颤抖着将全身力气将女人推开,“闭嘴,不许侮辱我的女儿。”

女人啪地甩给母亲一个巴掌,“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你以为我他妈愿意来?多看两眼你这张婊子脸我都他妈觉得烦!咱们话不多说,你还钱,我走人。”

母亲颤抖着低下头,“我在你家任劳任怨三年,当了三年的狗,还不够吗?”

女人轻笑,“看来你也知道你不过就是条狗,别给我在这儿装什么可怜。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男人悄悄给你塞钱?我也没见你不收啊 ?你就是个小婊子,搁我这儿装什么清高呢?”

女人蹲下身,又打量着她的耳朵,抬手狠狠将助听器拽下,她被扯得生疼,一瞬间丧失了全部声音,只能看着女人的嘴唇上下拍打。

母亲扑上去争夺那小小的助听器,却被她狠狠推开,她拍拍衣服准备离开,却见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卑微地向她磕头。

“你要都什么我都给,我只求你把它给我,我只求你这个......我求你,真的求求你......她不能听不到声音,她不能变成聋子......求你,我求求你,我为你们当牛做马,我做你们的一条狗都好!”

女人笑得肆意。

“你欠我的,就该你女儿来换!”

女人转身走向家门口的昂贵汽车,一片鸣笛声过,女人扬长而去。

透过透明的车窗,她看到了副驾驶上班长笑得灿烂的面孔。

她痛苦地捂着耳朵,任由母亲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在说什么?妈......她在说什么?你做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妈,你不要离开我!这是你答应我的!我不在乎听不听的到......妈,我只要你!”

“妈......”

她在母亲怀里缩成一团,保持着那个捂着耳朵的动作,痛苦地抽泣和痉挛。

母亲只是抱着她,在这个寒冷地冬日,良久沉默。

然后低声抽泣。

麦田下覆盖着的真相,被风吹散在这片白色苍茫里。

【黑色】

母亲将她送去上学,她感受着寒冷的寂静,一路上都没有多看母亲一眼。

她答应了母亲,不论如何,都要去上学。

到了学校门口,她松开母亲的手,比着生硬的手势,让她离开。

母亲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悄悄地揉揉红肿的眼睛,快步走向班级。

“小婊子”

三个大字用黑色记号笔写在她的桌子上,她怎么擦都擦不掉。

她抬起头看到班长阴翳嘲弄的眼睛,感受到见到所有人对她的避之不及。

她神情恍惚地在没有声音的教室里看着语文老师带领大家复习昨天学习到的词语。

“风吹麦浪”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急切又笨拙地重复着她听不到的声音:

“风吹麦浪,风吹麦浪!”

老师不明所以地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坐下。

可她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急切地呼喊。

她看到班长向老师说了什么,起身向她走来,几个男跟随班长一起走来,用粗暴的方式将她“请”离教室。

白色苍茫,她不停挣扎着被几个男生扛到一棵粗壮的老树旁,狠狠地摔在地下。树边躺着一个小小池塘。

她害怕地向后缩着,将身子紧紧抵住这唯一能给她些许依靠的老树。

班长示意几个男生将她们两个包围在内,而后蹲下身子,不停地对她扇着巴掌。

班长欣赏着她狼狈的模样,起身从一个男生那里拿出笔和本子,低头在上面写着什么。

良久,班长带着笑,把本子递给她。

“你那个婊子妈已经死了,今早我妈开车亲自去办的。你这个小聋子以后连妈都没了,要不是我爸瞎管闲事,你也活不了几天。所以我劝你还是好好地当我的一条狗吧。”

她颤抖着抬头看着这个五彩斑斓的安静的世界。

班长被她那一双好似藏了一滩死水的眼睛骇到,一时有些惊慌。

她站起身,望着虚无的世界轻轻开口: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记着母亲和那片麦田,他们有最温柔的声音。”

“我确实听不到声音。可这世界上又有什么非听不可的呢。”

“它什么都没给我,却吝啬地收割了我的麦浪。”

她踮起脚尖,向上伸手,重复那个向上生长的动作。

“砰——”

她一头撞上在颗老树,倒在慌乱的众人旁边。

她在一片模糊的血色里回到麦田,在巨大的空旷里任孤独盘踞腐烂。

她耳畔响起风吹麦浪的声音。

层层叠叠,纷纷絮絮。

【灰色】

那片麦田即将被商人买下去做房地产生意时,一突如其来的人用高昂的价格提前收购,让这片麦田得以留存。

那人颤抖着看着桌上的信件。

“女儿,妈妈从没有做过那些事。”

“当年妈妈为了给你买助听器,去那个男人家打工,却被他强奸。他为了堵住我的嘴,给了我一大笔钱去给你买助听器,供你上学。”

“没想到这事被他妻女知晓,将我圈在她家工作,把我当一条家犬看待。”

“为了让你好好生活,我舍弃所有自尊,卑微地收下那之后他又塞给我的钱。”

“只要你好,妈妈就没有什么挨不过去的。”

“妈妈永远爱你。”

这封信是他在枕头底下发现的,却已经错过了正确的启封日期。

男人对着麦田跪下,哭得撕心裂肺,嘴边的隐约藏着两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可爱酒窝。

他的声音散落进风吹麦浪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

【金色】

他在麦田里筑起一块碑。

“吾妻吾女......”

耳畔响起风吹麦浪的声音。

层层叠叠,纷纷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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