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不是
我曾无数次仰望河里的那一池败莲,希望突然出现一个人,然后所有的莲花重生,但我一直等不到,也许永远不会。
我一生下来,便一身奇香。
娘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自古以来,为了除去我们身上的体味,祖先们想尽了办法,而你一出生便芬芳满室,你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
“兰熏麝越,自成馨逸。如此,你便叫馨逸吧。”王亲自赐名,无上荣耀。
我抚摸着娘的乌丝秀发,不知为何见她泫然欲泣,我想那一定是欣喜的泪水。
我叫馨逸,一只一出生便浑身异香的狐精。
我十七岁那年,王召集了所有族中成员商讨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菱。她躺在所有人中间,紧闭双眼,她的衣裙很漂亮,却有些脏了。我看到她有一张秀美的脸庞,柳眉红唇,我问娘,她怎么了?
娘说,她死了。
她为什么死?
是人杀了她,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她?
娘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拉紧了我的手。
族群散后,我从旁边的草丛中,摘下一朵红艳的兰花,戴在菱的头上。那兰花在她的秀发中闪闪发光,菱愈加美了。
小时候,娘曾告诉过我,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仪态端庄,就算我们是狐精。
馨逸,该是你接受任务的时候了。身后响起了王的声音。
在临出门时,娘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好女儿,你去吧,此去一定要小心。
我拭去娘脸颊上的泪水道,娘,保重。
我离开了,要去找一个男人,这是王给我的第一个任务。
香味一点点消失在身后的那片熟悉的树林里。
我抵达城中已是傍晚,街上仍然人来人往。人们观烟火,放河灯,虽略有耳闻,但这一片热闹的场景着实吓了我一跳。
是啊,三月三上巳节。娘曾说过,这个日子,最容易找到目标。
夜渐渐来临了,我独自蹲在河边,手里捧着一盏河灯,我学着青年男女们的样子,准备把河灯放入水中。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一抬头,一白衣男子站在河的对面。
我躲开他的目光,娘亦说过,女子是最要讲究矜持的。
正当我用竹竿推动河灯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洋洋盈耳。
姑娘,你身上熏的香很奇特啊,不知是什么花做的?
我抬头,很是疑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从河的对岸走到河这边来了。白色的衣裙近看似有浅浅的细纹,没有见过的模样,却恰到好处的好看。
我莞尔一笑,说,公子谬赞,我从不熏香。
他打开折扇,面露疑惑,扇了两下突然笑道,那便是体香了,世上果真有如此奇特之人,如今遇见真是我秦洧的荣幸啊!
诗经有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秦洧,秦洧,公子的名字真是应景。
他笑道,望着河两岸嬉笑热闹的人群,似玩笑的语气低声说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还有这几句呢。
我低头,此时我的脸,一定红得宛如河中莲花灯的烛光。
可是王,这就是我的目标吗?
馨逸,你喜欢这里吗?
馨逸,你看,这一片是芍药, 那边是君子兰,还有篱下的菊花,对了对了,左边的池里还有我亲手种的莲花。
馨逸,你有这般美貌,身怀奇香,一定是花神下凡吧。
我就这样被秦洧带回了王府,那天白衫上的纹路,是秦王府的家徽,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想就连娘都不知道吧。
我喜欢秦洧牵着我的手在园子里散步,看他为我指每一片花圃,看他给每一朵娇嫩的花都取上好听的名字。喜欢看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对我说,我的花神,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知道我爱花,便每日亲自去采摘,从不假手下人,王府众人开始纷纷传道,秦王被花神迷了心智,此女不除,必有后患。后来传到秦洧耳中,他便将传谣之人都撵出了王府,从此再无一人敢置喙。
可惜的是,我并不是什么花神。
每到晚上,当我躺在我的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我一定会听到许多狐狸的叫声,王说,馨逸,别忘了自己的职责。你的时间不多了,快点解决吧,带回他的气灵,助姐妹们修炼。
秦洧,我不是花神,真的不是。
转眼入冬,纷飞的大雪时刻都在提醒着我,未完成的事。
秦洧,我们走吧!我说,郑重地看着他。
他拨弄着暖炉中的炭火,抬头温柔地看着我说,去哪?
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好。我永远陪着你,不管你到哪,我永永远远陪着你。
我想,他应该是以为我还在为花神惑人的谣言所困扰。他能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之位,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他的那句话,便足矣。
我笑了,娘,请原谅我。
我听见娘的叹息声渐渐淹没在那些庭院里开的花散发出的花香中。
秦洧驾着马车,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靠着他结实的胸脯,从未有过的安心。娘,请恕女儿不孝,成全我们吧。
夜晚,我在马车里过夜,秦洧坐在两米开外的篝火前守了一晚。我掀起帘子,看见他英俊的脸在火光中显得通红通红。
我说,秦洧,我能活一千年,你信吗?
秦洧抬起头来,还是一脸温柔地看着我笑道,当然信,你是花神啊!要是我能,我也陪你活一千年。
我笑了,说道,秦洧,我真的能活一千年,你也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王还是找到了我,她面无表情,对我说,你还记得菱是怎么死的?
娘说是一个男人杀死了她。
你娘骗你的。菱是我杀死的。王的笑容在寂冷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惊恐地看着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妖艳地如一朵牡丹。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爱上了人。王冷冷地说。
我心如寒灰,我知道无论哪方面我都敌不过王,我唯一特殊的,就是身上有着毫无攻击力的香气。
我对王说,我也爱上了人,你也要杀死我吗?
王冷笑道,你?你可以不死,并且可以跟你爱的人长相斯守,我只要你的一样东西。
我点头,不用说我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娘说我的体香是所有的家族成员们都梦寐以求的。
好吧,我说。
然后王笑着在我眼前消失了。
当我回到我和秦洧临时落脚的小茅屋时,他正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看我回来,他松了口气,连忙把我牵进了屋子。
馨逸,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我内心翻涌,想家?我已背叛族人何来想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
我泪眼望他,秦洧,我们回去吧。我想那些花了。
秦洧说,好,只要你愿意,怎样都行。
然后我便跟着秦洧回到王府,回到那个满是鲜花的地方,很长时间没有回来,秦洧临行前遣走了所有的家仆,这些花儿都败了。
秦洧拉着我的手说,没关系,我再重新种。
往后许多天,我都很难见到秦洧,上次的出逃,惹恼了天子,皇上大怒,惩秦王在宫内思过。
而我,随着身上的香味渐渐消失,我开始不停的洗澡,一天要洗好几次,想必是王已经渐渐把它们带走了。我开始疯狂地购买大量的香料,想要祛除我身上难闻的味道,我不想秦洧察觉。
街上盛传,秦王府里的女人,乃妖孽在世,采购香料,焚香魅主。
可是我心疼我的秦洧,我恨我自己给心爱的人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秦洧从宫里回府的那天,神情冷淡,对我说,馨逸,我不想再种花了。
为什么?
我怕了。
怕什么?
他们……他们说……他们说你是……狐精。
那你信吗?我笑着问他。
我……我不知道。他不敢抬头看我。
秦洧,我还想再种些芍药。很大很大的那种……
秦王大婚,举国欢庆,秦王妃是卫国将军的独女,举止娴雅,兰质蕙心。听闻是天子赐婚,以国婚之礼赏之。
昔日的秦王府以妖孽作祟为由废弃,封府。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秦洧并没有带回芍药,在众人的流言蜚语中,他受不了了,他躲开了,抛下了我,像抛弃了一潭肮脏的积水。
我独自走在园子了,看着那些残花败柳,我想,我不是什么花神,我只是一个狐精,狐狸精可以活一千年。
秦洧,你能陪花神活一千年,为什么不能陪我活一千年呢?
我想起篝火后面秦洧英俊的脸,他那洁白的长衫,手中的折扇,还有拉着我的手时温柔的眼神。
那是对花神的,可惜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