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
暑气还在转角处张望,秋早就款款而来。每天的阵雨,仿佛要把肆虐的酷暑赶尽杀绝,然,并不能如意,雨一过,地面的热气升腾,“滋滋”往上冒,扭曲着马路上奄奄一息的行道树。枯黄的叶子显然是烈日的杰作,雨,也许想把它重新染绿。
郑岚提了菜回家,准备晚餐。明天就要参加班主任技能提升培训,不能在家为家人做饭了。她想想自己这个暑假马上就要因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学习机会而结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而路边银杏树上居然有蝉,正卖力地大叫着。郑岚抬头看了看,除了明晃晃的太阳,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由想起她曾经带孩子们用网捕蝉的事。想起他们听到她讲蝉是用腹部发出声音时惊诧的神情,郑岚嘴角挂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37年,转眼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下学期开学,如果愿意,郑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退休了。可她并不愿意,她热爱她的工作,她离不开她的讲台,她舍不得她的学生,于是早向学校提出申请,延迟五年退休。学校经过多方面的考虑同意了郑岚的要求——延迟五年退休。郑岚孩子已成家,另住一处,老公已从单位退休,另就业于相对轻松自由的公司,郑岚无老人需照顾之忧,亦无照看孩子之扰,且身体健康,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几十年的一线工作经历,让郑岚教学经验丰富,热爱学生,教学成绩突出,几乎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优秀党员”……深受学生和家长的喜爱,常常一年级收生时就有大量的“关系户”到她班就读,校长当然也愿意这样的老师不走为妙。
郑岚并不因为暑假的结束而懊恼,反而为即将到来的学习而兴奋不已。“活到老,学到老”,郑岚一边叨念着,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她换了鞋,直接把菜拎到厨房放下,才又折回准备关门。
门,被一只手臂撑住。郑岚抬头,一股不知名的液体突然喷得她满脸都是,她的眼睛深深地刺痛起来,看不清任何东西。郑岚愤怒地大喊:“你是哪个?你要干啥子?”来人却并不搭话,用力一推,郑岚坐在了椅子上,门“哐当”一声也随之关上。
一个身躯迅速地从椅子后面抱紧了郑岚,她感觉到,来人正用封口胶把她反剪着手缠在椅子上,她不由得惊恐起来,大叫:“救命哪,救命!”封口胶却一下子勒住了她张开的口,只能呜呜作响。
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那个正在捆绑郑岚的人,立即跳起来站在门口。
郑岚的丈夫李华刚一露头,就觉一黑影朝自己劈来,他只够偏头,头皮蓦然间一暖,温热的液体开始蔓延,被眼睑一挡,就成了血红色的幕布,他懵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包,死死抱住又扑向郑岚的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想起,这是前几天来过的郑岚曾经的学生肖骁军,今年高考。小伙子奋力地想要挣脱,可李华哪敢松手,他拼尽全力两手拽住肖骁军的双手。从饭厅撕扯到客厅,又从客厅挣扎到饭厅,李华用力地将他拖到房门处,朝着门外大叫:“杀人了!杀人了!帮忙报警哪!”
“咚咚咚”,从楼下跑来两个邻居,看到此情景,不由大惊失色。都掏出了手机,一个开始报警,一个却拍起照来。李华急着嚷到,快快,帮我抓住他,我要没得力了。可两人都站得远远的,没有靠近的意思。
“咚咚咚”,一个保安终于闻声寻来,见此情景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李华提醒道:“快点帮我抓住他,我要没得力了。”保安才如梦方醒,用双手抓住肖骁军的一只手,李华也腾出一只,双手抓住肖骁军的另一只手。
肖骁军突然开了口,淡定地说:“叔叔,你放开我,我不会跑,你擦擦你头上的血吧。”李华看看瘦弱的保安,哪敢放开,说:“不用,流这点血还没问题。”
警察赶来。
拍照,被辣椒水喷眯了眼的郑岚绑在椅子上,满屋子的血。
解开郑岚身上的封口胶。
闻讯来的邻居加好友陪李华到附近的医院处理伤口。
警察带肖骁军和郑岚回派出所。
派出所
警察: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职业。
肖骁军:肖骁军,男,2000年7月5日生,学生,今年刚高考。
警察:毕业前在哪所中学读书?
肖骁军:XX中学。
警察:不错的学校嘛。高考成绩如何,被哪所大学录取?
肖骁军:考得不好,没被录取。(低下了头)
警察: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联系方式。
肖骁军:我爸爸地质勘察队的,我妈妈医院护士。我只记得妈妈的电话是:……
警察:知道今天带你来派出所的原因吗?
肖骁军:知道。因为我伤害了郑老师一家人。
警察:你和郑老师一家人是什么关系?
肖骁军:郑老师是我小学老师。
警察: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
肖骁军:今天下午我家晚饭吃得早,我就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前两次,我去他们家就发现,郑老师老公下班很晚,一般九点才回家,之前就只有郑老师一个人在家,我们五点就吃完饭了,就是走路到郑老师家也六点不到,离郑老师老公回家还早。于是我就背起了书包。书包里有我家最大的扳手和前几天在网上买好了的封口胶和辣椒水,然后我把平时玩的那把弹簧刀放进了裤兜,路过客厅时,我发现那把折叠的水果刀还不错,也放进了书包外边的口袋。我抱着纸盒出了门。哦,纸盒盒里有我换洗的衣服,钱包和身份证。我来到郑老师他们小区,等到一个业主回去时我跟了进去,他们住在4栋,就在大门右边,我却直走到5栋,又绕过3栋,再回到4栋,我没敢坐电梯,怕监控拍到我脸。我就直接走了楼梯。15楼,爬得我有点喘,我坐在他们家门对着的楼梯口歇了很久,没喘气了才看看手机,才7点不到。我把手机放进纸盒盒里,再把纸盒盒放进垃圾桶,戴上手套,左手拿出辣椒水,右手拿上扳手,站在楼梯的阴暗处。
一会儿功夫,郑老师一个人竟然买菜从外边回来,我看她进了门,却没关门,我正打算溜进去,她又出来了,我撑住门,不让她关。辣椒水一阵乱射,竟然喷中了她眼睛,趁她慌乱的时候,我就关了门,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用封口胶把她绑起来,没想到她大喊大叫,我就只好用封口胶捂住了她的嘴。
我正想如何折磨她时,有人正用钥匙在开门,肯定是她老公回来了,真是没想到今天她老公竟然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操起地上的扳手,站在门口。我不想打他,真的,叔叔与我无冤无仇,我打他干啥?可是,他早回来了,我不得不轮起扳手。可是他太高了,反应还那么灵敏,砸了他三下,只有一下砸到他,他还偏了头,根本没能砸晕他,反而给他捉住了。
警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肖骁军:我说过,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伤害叔叔。至于郑老师……(肖骁军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不好。
他们都说郑老师很好,我的同学们都说她好。可我为什么不觉得她好呢?
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家从东北搬到重庆,我爸找了关系,才转到郑老师班上。不知道为什么,郑老师总说我字写得难看,她总是罚我重写,我看别人的字比我更不如,她都不罚就罚我。我每天大多时候都在重写作业,因为我从外地转来,本来就没朋友,现在下课时间全用来写作业,没机会和其他人玩,就更没朋友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讨厌她。我讨厌她上课时那字不正腔不圆的普通话,讨厌她老抽我回答问题,讨厌她假惺惺地对我妈说我性格孤僻不爱交朋友,讨厌她每个月为其他孩子过生日的虚情假意,讨厌她老是摸我的头说看你的字越写越好了——她可能从来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痛恨我的字越来越好啊。
这样的讨厌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六年级。
一天,我听到前排两个女生在讨论什么日用夜用防侧漏什么的,就知道她们在说卫生巾。我妈的睡裙后面经常有斑斑血迹,她肯定不知道还有那些东西。我爸常年不在,作为家中的男子汉,我一定要照顾好妈妈。我想去问她们买的什么卫生巾,可是害怕她们非但不理我,还会告诉老师说我变态,我就趁课间操完她们还没回教室的时候溜到她们座位上,翻起她们的书包来。很快我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小包。塑料包着,捏一捏,柔软得很,我找到一条缝隙,一拉就开了,我正想细细琢磨一下,那两个女生正面红耳赤地站在我身后大叫一声:“你在干什么?死变态!”正进门的郑老师几步过来,看到我手中的东西,一巴掌打在我脑袋上:“看不出你这娃还干这事,还是人不?畜生不如。”说着揪着我耳朵就往办公室拖。
然后,她开始数落,从我二年级转到她班上开始,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向办公室的每一个往来的老师诉说,仿佛她才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然后,上班的妈妈请假来了,我爸正好在家,也来了。郑老师又重复了一次她说了无数次的话。我爸轮起手掌就是“啪啪”两下给了我俩耳光。我看着怒火中烧的从未动手打过我的爸爸,真是难以置信。
我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自以为是的郑老师,失去理智的爸爸。我就这样在办公室的里,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的父亲扇了两耳光。
回到家,我被妈妈关进我的房间,我在我满是书的狭小的房间里,听着爸妈大吵而特吵,我知道是为了我。从此,每次爸爸回家,都会有这样的一出。我恨,我恨郑老师!如果不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父母告状,我爸妈至于为我吵架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没有!
后来有一天,我同桌在打篮球的时候折了胳膊,我用红领巾做了个三角巾帮他固定,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呃,这是哪个‘小医生’弄的,还专业哒。”我妈就是护士,这些东西只是耳闻目睹,渐渐学会的。不曾想,一同来的郑老师听了,嘴角一撇自语着:“医生?也是个‘兽医’!”我当时就有杀了她的冲动!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说我?
以后我每每遇到挫折就想起郑老师她不屑的言语,鄙夷的目光。每想一次,我就恨上一分。
今年高考前夕,爸妈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离婚了。而我也高考失利,连个二本都没上。杳无音讯的爸爸,萎靡颓废的妈妈,亲戚朋友“啧啧”的叹息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小学同桌,那个曾摔折手臂的同学居然邀我去郑老师家看她!看她?我不禁冷哼。可经不起同桌再三邀请,7月26日,我同几个小学同学去了郑老师家。
六年不见,她竟然还没有一丝白发,只是略有皱纹,完全不像我妈妈。我妈妈在这六年里迅速地苍老,头发白了,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连背也开始佝偻起来。真是上天不公啊!
看样子,她很是享受我们去看她。一会儿抱着我们买去的花拍照,一会儿和我们照,还得意洋洋地发了朋友圈,写着:考了清华大学的孩子们来看我了。哼,也就只有我同桌考了清华,而我,连二本都没上,她关心吗?虚荣!
回到家,我心里越发地恨起来。当初要不是她,我爸也不会怪我妈,要不是她,我爸妈也不会离婚,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被人嘲笑,要不是她,我高考又怎会如此不堪……等等,我记得我们去看她时,就她一个人在家,叔叔在我们走的时候才回来……
我在网上买了辣椒水,封口胶什么的。东西到的那天,正是她出去避暑回来的那天。要知道她的行踪真是太简单了,她几乎天天都在发朋友圈。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把东西放进书包,再把家里那把大扳手放进去,戴了顶帽子出了门。
路过水果摊,我买了两串葡萄,上了十五楼,我把帽子取下放进包里,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郑老师。她看见我有些惊讶的样子,或许是惊喜。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开了门,示意我进屋。
她说:“哦,你马上就回来了啊?肖骁军来了,不和你说了,我挂了。”
然后对我说:“你上次来不是买了东西来的么?真不用了,老师什么都有,等会儿回去的时候拿回去给你爸妈。”
说着就接过我手中的葡萄放在门边的餐桌上。她喊我坐,我坐在沙发上,她从冰箱里拿出西瓜、荔枝放在茶几上叫我吃。
我看了一下时间,八点十分,天还微明。她挨着我右边坐下,沙发一沉,我不禁紧绷了身子,把放在右边的书包挪到了左边。
我问:“哥哥(她儿子)呢?”她说住在渝北,真好啊,离这儿远。
我又问:“叔叔呢?”她说叔叔已退休,又找了份工作,晚上一般九点才到家。说完,她又拿起手机打电话。我听到电话里说,快了,快了,我马上回来。她嗔怪着:刚才就说马上回来呢?你赶快啊,肖骁军说要看看叔叔呢!
我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看叔叔了?我只不过是想确定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而已。
结果,很一会儿他都没回来。她东一句西一句和我拉着闲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得心不在焉。忽然她问道:“今年,你考得如何哟?”
终是想起关心我了,我心中冷哼。我漠然地说:
“我考得不好,被科技学院兽医专业录取。”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学医,何况是‘兽医’!”我狠狠地瞪着她。可她自顾自削着梨,没在意我欲喷火的眼神,更没在意我说的话!看看,看看,她一点都不在意,她大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可我记得!并且是想忘记都做不到。六年来,那些话如恶魔般如影随形,它们在白天明晃晃的太阳下嗤笑,在黑黢黢的夜空咆哮……可她呢?她呢?她竟然还可以这样波澜不惊全不在意。热血上涌,我的手朝书包摸去。
“喏,吃梨!”突然,她把一个白生生的梨放在我眼前,我不得不把摸着书包的手收了回来,接过,无滋无味地啃着。
8点50,房门终于被从外面打开,叔叔回来了。我松了口气,背起书包准备离开,郑老师却拉着我说:“等等,我换件衣服,咋俩照张相吧。”说着她起身回去卧室。
叔叔回来,刚洗了手,她就换好了。她吩咐叔叔给我们照相。真是虚伪啊,我知道,她肯定等会又要发朋友圈炫耀吧,可惜,我不是她的得意门生。
后来的几天,我都在他们楼下转悠,确定,叔叔每天都差不多那个时候回家,而之前,只有郑老师一人在家。
今天,在妈妈的絮絮叨叨中帮我缴了复读费用,回来的路上,她又开始骂着父亲,我看着她疲惫的典型的大妈式的身躯,血又往上涌。凭什么?凭什么?
回到家,我就把家的清洁做了一遍,真是累啊,难怪我妈的身体会佝偻。吃过晚饭,等妈出门上夜班后,我就出门了。
……
派出所回家后。
郑岚:我不晓得,真不晓得他为了啥子?他小学的时候也不出众,既不调皮,学习中等,我不记得我怎么对他不好了。我对每个学生都很好啊。严格要求,给他们过生日,自己掏腰包买礼物……没有任何人说我不好啊?很多学生毕业后都会来看我,我怎知道他会做出如此举动,真不知道为什么。
写在后面: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孩子还在派出所拘留着,至于到底该怎样判处,作为非法律专业人,我真不知道。
作为同为小学老师,我开始反省。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到公平、公正,是不是真的努力了解孩子的内心,面对异常事件是不是有耐心剥开表象看到事情的本质,教育过程中是不是也有过激的言行?
屡屡发生的学生伤害老师事件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难到教师真成了高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