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日记

2019-04-20  本文已影响76人  张旸1984

(接上篇 《间谍的暗号》)

他大概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还有机会站在这条不知来过多少次的跨河桥上,回忆那个与姑娘结石的夏夜。

(一)

自从老婆、孩子、妈车祸离去之后,他丢掉了几乎全部对生活的念想,整天在工地上无所事事地转悠,无数次想到过死,想着楼上掉下来一块砖头、一根钢筋或者一袋水泥,无论是什么,总之给他来个痛快就好。他也爬过楼顶,后来被工友看出端倪,再也不被允许踏进施工现场。

“三条命都那么容易的没了,我想死还不简单?要不是。。。。。。”他思忖着。要不是惦记着帮工友们讨要工钱,当他也包括他自己那份,他可能真就在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做了了结。

(二)

这里的夏天闷热难捱,工地上随时热气腾腾,划一根火柴就可以把空气点着。一切都成了太阳的俘虏,一砖一瓦都逃不过那猛瞳的监视。不胜酷热,他躲进凉棚下,说是凉棚,毋宁说是露天桑拿站。

已是傍晚,但那火球依旧扫射着余威。他决定今晚去喝顿酒。

几个月了,他几乎每个夜晚都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在昏昏沉沉中才能不夜夜梦魇。

他点了20个肉串,一箱冰镇啤酒。

“叔,啤酒一瓶一瓶上吧,天太热了,全拿出来,一会儿就不凉了。”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一条粉色的过膝裙,腰带三指见宽,中间打着一个俏皮的蝴蝶结,脚踏一双白球鞋,应该是新洗过。马尾辫利落地搭在肩上。身材窈窕,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姑娘倒不算漂亮,有一张圆圆脸,但不十分圆,鼻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小,笑起来两颊现出浅浅的酒窝。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浑身上下溢着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精致。

“叔,怎么来这么晚?” 这会儿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哦,睡不着,肚子又饿,寻思晚点出来能凉快些,这鬼天气。”

姑娘不做响,帮他开了一瓶啤酒,这是第八瓶了。

“丫头,以前没见过你。”

“我一直在后厨刷盘子,这段时间客人多了,才出来帮忙。”

‘你多大了?’

“十六岁”,姑娘的声音里洋溢着自信,说完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感到惆怅、悲伤、慰藉。

姑娘再回来时,他已经结完账离开了,剩下四瓶没喝,他告诉老板存着,过些日子还来。

(三)

自从见到姑娘,他似乎有了牵挂,隔三差五就往烧烤店跑,不一定吃喝,哪怕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如果能再打声招呼,变更满足。

大概过了半个月光景,他又是只身一人来到烧烤店,在习惯的位子坐下,条件反射似地四处张望,找寻姑娘的身影,却找不到,他感到失落,酒兴似乎也减了大半。

突然,姑娘调皮地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我在这呢”,脸上挂着孩子般稚气的笑容。

“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可是姑娘这一吓,倒把他吓踏实了。

“还是二十个肉串,一箱啤酒呗?这次只收八瓶的钱,上回的四瓶存着呢。”他有些惊讶于和姑娘建立起的简单默契。觉得自己生命的底色阴暗,但姑娘是点缀在这片阴暗中的星光。

这夜大雨,店上只有他一个客人。姑娘没事要忙,索性坐到他对面,双手撑住下巴看他吃喝。他觉得姑娘这幅模样有些好笑。

“我一直以为你是这家的闺女呢”

“不是,我在这打工,半年了”

“老板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 边问边把酒往嘴里送。

“700块钱”

“700?” 他差点将酒喷出来,“这能够?”

“反正就我一个人,够啦,老板管吃管住,水电什么的都不用交”

“你父母呢,不用你往家里寄钱吗?”

“死了吧”姑娘短短的回答,声音里漏出一点痛苦来。

但他觉得姑娘可能只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毕竟还是个叛逆期的孩子。可这样诅咒自己的父母,未免过分了。

“畜生吸粉,没钱就问妈要,不给就打,拿烟头烫”,姑娘似要和盘托出。

“有一次,身上没钱,为了吸一口,畜生把妈骗到另外三个畜生的出租房里。那天我不在家,不然恐怕我也被糟蹋了”。

“妈给我留了封信,只写了一句话,要我离开畜生,活下去,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后来呢?”

“妈跳了江,据说还没找到尸体。”

“你爸呢?”

“不知道,真相剁碎这畜生!”姑娘的语气坚决、强硬。眼睛里流出花季少女不应承负的仇恨。这种仇恨也感染了他,他开始恨起姑娘的父亲来。

来了新客人,姑娘起身招呼去了。他觉得对姑娘而言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驱赶她。然而她能够倔强,能够用自己的双手举起生活的胆子,她是悲哀的,但是不害怕。

生活毕竟是个洪炉,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她。他对姑娘的同情转化成敬佩。他觉得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显得多余。

“叔,你呢?”姑娘招呼万客人回来了。

“我也是一个人了,一年多前,一场车祸夺走了我老婆和女儿,还有我妈。我爸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矿难里没了。所以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算命的说,是我把他们给克走的。”

“什么屁话”姑娘向来对这种招摇撞骗的大忽悠嗤之以鼻。

他在纸片上写下自己的电话,“给你,如果有需要,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就在护城河对面的工地上做活”。说完起身走了。

雨还不困。姑娘攥着纸片,隔窗注视着他淋着雨逐渐消失的背影。雨也寂寞了。

(四)

相互交代身世之后,两人熟络起来。他像父亲一样关怀姑娘。一有时间就带她去公园赏花、去登山、去划船、看电影、看球赛。姑娘喜欢插花,他就给姑娘报了插花班,甚至自己也买了书学起来。有时姑娘会淘气地在他头上插朵花,逼着他去逛超市,在摄像头下摆拍。他还带姑娘去看工地,不明就里的工友笑他老牛吃嫩草,他当然不理会。他还带姑娘去他长大的村子和寸头的小河边。姑娘最喜欢坐在河岸中间的第三棵柳树下读她那本不知读过多少遍的间谍小说《间谍的眼泪》。姑娘给他看扉页上的签名:粉谍女郎。他问为什么,姑娘说不告诉你。而他则最喜欢站在离柳树不远的桥中间,注视姑娘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帅气的小伙子陪在她身边该有多好。

几个月来,就是这样简单,甚至略带幼稚的快乐充实着他和姑娘的心。他忽然觉得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他曾悄悄地对姑娘最喜欢的那棵柳树许下心愿,要看着她嫁个好人家。

(五)

然而深秋毕竟是凋谢的时节。

他窗台上姑娘送的插花不知何时偷偷的枯萎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万籁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阳光透过枝叶罅隙洒下一片斑驳。他边走边踩掉落地面的枯叶断枝,发出清脆的声音,可对他来说却不那么好听。不远处,几片枯黄的树叶用短暂的一生诠释完生命为何是绿色之后,从枝头缓缓飘落,落定,回到它们生命开始的地方,进入下一个轮回。

不觉间他已走到烧烤店前。姑娘再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化妆、收拾。不一会儿,姑娘出来了。还是那条好看的粉色过膝裙,白色球鞋。只是走近了,一脸的疲惫。

“还是不舒服么?”

“嗯,有好几天了。昨天我什么都没吃,莫名其妙的吐了。”他开始不安了。

“而且不知怎的,起床就头痛,经常看不清东西,我可是5.0的眼睛呢,晚上睡觉也会被头痛疼醒”。他的不安变成里恐惧。这些是上次检查完,医生告诉他的脑癌早期症状,现在全都一笔一划地发生在姑娘身上。

他骗姑娘是青春期身体发育的正常现象,姑娘不服气:“那干嘛用机器扫描我的脑袋?”

“听话,别耽误检查”。

回去的路上,两人全程无语。姑娘是因为疲倦,他是因为恐惧。目送姑娘上了二楼,他也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卧不安地等待医院的电话,像是等待终审判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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